士兵甲:「五九年十一月左右,公社食堂開始沒糧了。幹部挨家挨戶搜查,翻出的糧食統統集中到食堂。不勞動的不得去食堂打飯。我父親是幹部(一九六八年時任大隊黨支部書記,當時職務不明)。我有四個妹妹,父親不太重視,七歲和四歲的兩個妹妹餓死了。死前幾天還能走動,只說沒勁,後來突然口吐白沫,嘴緊閉,死了。我哥哥曾經餓得口吐白沫昏過去,抬到食堂,用筷子撬開嘴,灌米湯,才得救。」
「一個冬天只吃菜葉和樹根。我當時十一歲,常常出去偷點東西吃,才沒有餓死。」
「偷東西的,抓到就打。村裡有一個小姑娘偷東西吃,被幹部把手指尖打爛了。當時,勞動的每天補助二兩米稀飯。有一個連長--生產隊長叫連長,大隊長叫營長--的弟弟,一天沒幹活,去食堂打飯,被哥哥看見,揍了一頓。當時的人都野了,還有打母親的。」
「生產隊裡死的人數目屬於中等,村子裡原來有七十多人,過了大半年,只剩四十幾了。但現在又有八十多了,比困難前還多。」(中國大陸通常將一九六○至六二年稱為「困難時期」或「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作者注)
「我們小學是五九年十一月散夥的,第二年收上麥子後又復學,同學死了三分之一。這可不是說假的!」
「六○年的春天前、麥收前大量餓死人。麥收以後,幹部把糧食集中到食堂,社員不干,偷,拚命吃,因為萬一被幹部發覺,吃不成。吃完了,餓了兩個月,趕上收稻子,社員炒稻子吃,還不敢弄出香味,否則幹部要發現....」
「我們父母沒餓死,我才能當兵。有的父親或母親餓死的,即使是貧下中農孩子也不能當兵,怕有仇。」
士兵乙:「困難時,我家裡餓死兩個--妹妹、伯父。家裡原來有四個人,還有母親。只有我一個人吃商品糧(非農業人口由國家配給口糧,稱為「商品糧」--作者注),一個月二十五斤半,其他人一天不足一兩。」
「妹妹餓死後,我本來從來沒有偷過東西,鼓起勇氣去偷,可是沒有經驗,被抓住了,還丟了一隻帽子。」
「有的人開始挖螺螄吃,丟殼。後來沒有吃的,又把殼找來,磨成粉未吃掉。」
「有的人餓得無力,擔水擔不動,喝下雨屋檐漏下的水,有毒的。」
「我們當時寧肯餓死也不討飯。有的地方就出去討飯。」
(筆者問他:「當時怎麼想的呢?」)「恨幹部,但不敢講,幹部要吊人的。」
(「有沒有人認為是共產黨不好?」)「也有一些。他們不知道這是壞幹部搞的,這次搞文化革命才清楚了。」
丙:「我們家鄉是旱地,可以種青菜、蘿蔔。沒有糧食,拿蘿蔔當飯,所以餓死的人比較少。」
「那時錢多得很,蘿蔔賣五毛錢一斤。那時我們還只有十幾歲,袋袋裡也總有幾十塊錢(相當於工人一個月的工資--作者注)。挑一擔蘿蔔出去賣,幾十塊就到手了。」
(「怎麼花呢?」)「也買不到什麼,隨便就花了。那時大米三塊錢一斤(官價一毛左右),大人有錢就買米,我們就亂花。」
「其實那兩年打的糧食比現在還多,雙季稻,每季都有四、五百斤(指畝產)。幹部上報幾千斤,都交給國家了。老百姓家裡是空的。國家糧倉裡有的是。」
(「怎麼不去偷?」)「那怎麼敢?那時候老實。幹部要打的。」
筆者沒有向他提出當官的為何不開倉放糧這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但卻知道離他家鄉不遠處有個和縣,一個小有名氣的地方。西楚霸王項羽在那裡自殺,遺下一處霸王廟。該縣還有一處「陋室」,唐朝名詩人劉禹錫曾在那裡寫下「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名篇。當時劉任和州剌史,相當於今天一個地委書記。他上任第一年,便遇上旱災,於是即向朝延奏明災情,請求開倉放糧,賑濟飢民,同時又組織百姓疏通水道,補苗追種。由於忙於公務致使自己的居處雜草叢生,他感觸萬端,遂寫下了那篇流傳千載的《陋室銘》。
自古以來,向朝廷及時報告災情,籲請賑糧是地方官的一大職責,中共不少幹部也是這樣做的。如作家趙樹理當時兼任山西陽城縣委書記,他請求上級撥來一批糧食,救活了不少農民。文革中趙被整死之前,有人到陽城蒐集趙的「罪行」,很多人說「要不是趙樹理,我們早餓死了」,拒不與來人合作。但是,在飢饉來臨之前,毛澤東的「反右傾」運動早已將體察民情、敢講真話的幹部清洗了一大批,剩下的趙樹理們不過是漏網之魚,在兩千名縣委書記中是少數,這樣國庫有糧而農民餓死的慘事便不可避免了。
地方上餓死人本與軍隊無關,但由於「反右傾」搞得高級將領們人人自危,也不敢說實話。有一個省的軍區司令員一九六○年八月到省內一個縣裡去檢查工作,瞭解到該縣餓死了三萬多人,但他回到省裡卻不說。有人問隨該司令去那裡的一位處長為何不反映情況,那位處長答道:「首長不敢反映,我也不反映。」(注1:見《羅榮桓元帥》第九三九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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