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可居住在我的森林邊去放牧羊群,也不願意掌管像這樣的政府。"
1657年,克倫威爾58歲,作為政治家,這並不是一個衰老的年齡,他理應不該發出如此傷感的聲音。因此,不由得有人懷疑地說:"他一生的發展軌跡,可已說是一帆風順,1653年,當上了護國公,集政治、軍事大權於一身,應該志得意滿,為什麼會有如此悲愴的心情?別的獨裁者的晚年是否也會產生類似的矛盾不安?"
秦始皇時代的李斯,在被腰斬於咸陽市前時,對他的兒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法國大革命時的丹東,當1794年春上斷頭臺時,徒然嚮往於貧窮漁夫得與清風明月為伴的悠閑;
而彼得大帝時代的權臣孟什科夫,失勢後被流放到遙遠的西伯利亞,在寒夜孤燈下,回首往事,不勝感慨唏噓。
不管是勝利者還是失敗者,歷代的帝王將相在自己人生的後期總會吐露出這樣的嘆息。與其說是死前的覺悟,倒不如說是對自己一生所指定方向的徹底否定來得更為恰當。
對於這種感覺,吳晗和黃仁宇都有過比較具體的描述。
吳晗在《朱元璋傳》中寫到朱元璋在晚年"孤零零一個人高高在上,遍找周圍沒有一個人可以寄託心腹的","時刻警惕著,提心吊膽,不讓別人暗算"。
黃仁宇在寫萬曆的時候則更為詳盡地說:"這時,他感到空虛和煩躁。宮廷固然偉大,但是單調。即使有宮室的畫棟雕樑和其他豪華裝飾,紫禁城也無非是同一模式的再三再四的重複。每至一定的節令,成百成千的宦官宮女,把身上的皮裘換成綢緞,又換成輕紗;又按照時間表把花卉從暖房中取出,或者是把落葉打掃,御溝疏通,這一切都不能改變精神世界中的空虛和寂寞。在按著固定節奏流逝的時光之中,既缺乏動人心魄的事件,也缺乏令人艷羨的奇遇。這種冷酷的氣氛籠罩一切,即使貴為天子,也很難有所改變。"
據統計,中國古代611個皇帝中,病死的有339人之多。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相信此中也應有相當一部分時因為權力頂端的孤寂與沉悶而死的, 而像正德那樣飛揚的皇帝在禁宮裡早逝也就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了。
想想看,皇帝在與自己的妻兒相見還不得不耐著性子接受他們的三拜九叩,即使難得有一個聚餐的機會,也不能夠像尋常的百姓一樣軟偎輕抱、笑罵無拘,而跟臣下之間的距離,那就更遠了,黃仁宇用平淡的語氣說出"至於皇帝親臨龍淵閣,那在本朝已是160年前的事了",那就不僅是個事實的玩笑了。一笑一顰,莫不離規矩,整個的生活也不得不依照那些死板的制度而進行,沒有親情友情愛情,不允許按自己的喜怒哀樂去行事,權力和地位帶給他們的除了無上的支配之外,就只有這種死氣沉沉的感覺。
權力一方面給了他們把自己的一部分思想轉化成現實的能力,另一方面也拋給了他們舍棄個人慾望的要求,這個要求卻是如此沈重以致於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做到,即使是以沒有私生活著稱的張居正也不例外。抱負和責任感的實現,需要以犧牲活生生的自由精神世界為代價,倘若意識到這一點的嚴重性,想必沒有幾個人會真心願意去承擔。事實上,之所以有那麼多的人會立下崇高的誓言來指定自己的道路,是因為他們只看到權力後下的光芒和驕傲,而沒有看到那後面所隱藏著的孤寂,他們不知道要坐在那麼高的位置上,就得忍受那麼冷的風,以及周圍單薄的空氣,或許是真空。
不少人在中途退卻了,退卻的人是有幸的,他們自己也許會在以後看著那些高高坐著的人而追悔不已,可他們不知道,其中大半成功者的心裏只有比他們更沉、更深的追悔。
偶爾,也會有一些人,明知會有那樣的結果,卻仍執拗地追求著,因此即使他們在那萬米的高空冷得喘不過氣來,也會拚命地咬著牙苦撐,而不會一任地埋怨、追悔。
古龍在《多情劍客無情劍》的結尾說:"人活著,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顧一切去奮鬥,至於奮鬥的結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樂?他們並沒有放在心上。"
其實他是錯的,他們並不是不在乎,而是他們心裏的責任感不讓他們在乎,太高的責任感麻木了他們的身心,把他們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傻子"。所以,那高處的風是依舊冷,可他們卻是感覺不到那股刺人的寒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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