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平說:「1957年以前,毛澤東同志的領導是正確的,1957年反右派鬥爭以後,錯誤就越來越多了。」1我雖不以此為然,但把反右當作中共掌權後歷史發展的一塊「記黑石」,還是有道理的。鄧畢竟是共產黨人,在他說的千言萬語中,最虛偽的一句話叫做「實事求是」。這是他們對謊言的總包裝。在共產黨人中,如果誰敢對毛澤東的一生作出「禍國殃民」四個字的評價,那麼,歷史將宣布他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顯然,鄧小平不是。
毛澤東手執反右派的鋼刀,直刺知識份子的胸膛。這只是他殺害、迫害數以千萬計的中國人民(包括中共黨員)之千古民族大悲劇中的一幕。
反右派鬥爭,眼看就要過去半個世紀了。人們對「六四」、文革都有些淡忘了;對反右運動的淡忘,倘加上一個「更」字,雖然是可悲的,但卻是不足為奇的。更由於中共一向是瞞、騙、壓,致使人們,包括專家在內,對這個運動,連作為「NO.1」的首要問題──毛澤東發動反右派鬥爭的起因是什麼?都被蒙在鼓裡。如此,不弄清歷史事件的真相和歷史人物的嘴臉,也就談不上「歷史的教訓,值得記取」。
(一) 探源篇
通過對「歸因」如麻的梳理,我把它們歸納為兩大類。一曰:預謀說;一曰:變卦說。但在每一大類中的各種說法,不僅有相異之處,而且有絕然相反之處。
一、預謀說
在預謀說中,陰謀說與陽謀說針鋒相對。
毛澤東說:「有人說,這是陰謀。我們說,這是陽謀。因為事先告訴了敵人:牛鬼蛇神祇有讓它們出籠,才好殲滅它們,毒草只有讓它們出土,才便於鋤掉。」2
看來,判定是陰謀還是陽謀,關鍵在於「因為事先告訴了敵人」,究竟是真還是假。
第一,他當時並不是把告訴的對象心口如一地說成是「敵人」,就像他在背後說的,是烏龜王八、是鯊魚、是代表反動階級,而是偽裝慈祥地、揮灑自如地、嬉皮笑臉地稱他們為「黨外朋友」、「有志於改革的志士仁人」,給這些人散佈幻想,讓他們自我感覺得還是「蠻可愛」的。
第二,當他當眾而不是在背後講到「毒草」的時候,不但不是預警,明說讓它出土是為了「便於」鋤掉,而是刻意掩蓋這一圖謀,解除人們這方面的顧慮。凡是聽過他講話和錄音的,都可以從語義到語感上覺出,他所說「毒草」這東西往往是尚未被公認的新生事物。如馬克思、孫中山、哥白尼、路德等,這些革命家、科學家、宗教革新者;特別是他強調指出,「正確的東西,好的東西,人們一開始常常不承認它們是香花,反而把它們看作毒草。「馬克思主義在開始的時候受過種種打擊,被認為是毒草。現在它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還在繼續受打擊,還被認為是毒草。」3返回「草」的本意,他舉出營養豐富的西紅柿一開始也是被當作毒草的。他為了證明這次不是撒謊,還搬出當時的蘇聯部長會議主席布爾加寧為證:「是布爾加寧告訴我的。」為了鼓勵大家鳴放,不要怕打成毒草,他慫恿說:「不要怕挫折,不要怕有人議論譏笑,也不要怕向我們共產黨人提批評建議。『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另一方面,他又向大家保證「在共產黨人方面,我們要給這些合作者創造有利的條件,要同他們建立同志式的良好的共同工作關係,要團結他們一起奮鬥。」4
這簡直像是黨內右派在煽動黨外右派,要以「捨得一身剮」的精神向黨猖狂進攻、鬧事。……在後來的反右派鬥爭中,是絕對地這樣認識問題的。
你別看他談笑風生、心平氣和的樣子,其實他早已暗藏殺機。一個多月前,他已給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作了交代:「在一些教授中,也有各種議論,不要共產黨呀,共產黨領導不了他呀,如此等等。他們有這麼一些思想,過去沒有講,百家爭鳴,讓他們講,這些話就出來了。電影《武訓傳》,你們看了沒有?那裡頭有一枝筆,幾丈長,象徵『文化人』,那一掃可厲害啦。他們現在要出來,大概是要掃我們了。是不是想復辟?」繼而又說:「黨內外那些捧波匈事件的人捧得好呀!開口波茲南,閉口匈牙利。這一下就露出頭來了,螞蟻出洞了,烏龜王八都出來了。他們隨著哥穆爾卡的棍子轉,哥穆爾卡說大民主,他們也說大民主。現在情況起了變化,他們不吭聲了。不吭聲不是本心,本心還是要吭聲的。」5他後來號召大鳴大放,其實就是引發烏龜王八都「吭聲」。
他已做好了「要準備出大事」;甚至「再到延安去」這樣「嗚呼哀哉」的結局都假設了。再往前推,在上一年的中共八屆二中全會上,他就說:「你們怕群眾上街,我不怕,來他幾十萬也不怕。『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前後兩個「捨得一身剮」,其精神是相反相成的。他是先下定「捨得一身剮」的決心來鎮壓文化人」的「復辟」、 「鬧事」,架起了機關鎗;然後才騙誘你要「捨得一身剮」,敢於鳴放,投入『幫助黨整風』這個陷阱,這個火力網。然而,你卻自多情,受寵若驚,慶幸逢上「當今」這個知識份子的「知心」人。於是百鳥就都扯起嗓子「鳴春」了。
第三,我提供兩組相映成趣的鏡頭,以資人們理解,「陽謀」到底是一種什麼玩意兒?
一組鏡頭是,1957年3月2日,毛澤東在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會議上作報告曰:
第七點:「放」還是「收」?這是個方針問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是一個基本性的同時也是長期性的方針,不是一個暫時性的方針。同志們在討論中間是不贊成收的,我看這個意見很對。黨中央的意見就是不能收,只能放。……放就是放手讓大家講意見,使人們敢於講話,敢於批評,敢於爭論;不怕錯誤的議論,不怕有毒素的東西;發展各種意見之間的相互爭論和相互批評,既容許批評的自由,也容許批評批評者的自由;對於錯誤的意見,不是壓服,而是說服,以理服人。收,就是不許人家說不同的意見,不許人家發表錯誤的意見,發表了就「一棍子打死」。這不是解決矛盾的辦法,而是擴大矛盾的辦法。兩種方針:放還是收呢?二者必居其一。我們採取放的方針,因為這是有利於我們國家鞏固和發展文化的方針。6
請看毛澤東在此提供的這幅民主、自由的「遠景」是多麼誘人啊!其實,他講話的原稿比這個修改稿更誘人,更親切,更可愛!比如他說,胡風的文章還是可以寫的;住班房是因為他搞反革命秘密團體。修改稿上就刪去了。這麼美好的方針政策,用「放」一言以蔽之。不過,毛澤東說出口的、欺騙世人的「放」,你道它實際上是個什麼東西?說出來會大煞風景的;原來他裝在肚子裡或只說給高幹而要暗中保密的「放」,竟是「放屁」的意思。謂予不信,請看第二組鏡頭。時間則在前一個半月。
1957年1月27日,毛澤東對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講話:
他們有屁就讓他們放,放出來有利,讓大家聞一聞,是香的還是臭的,經過討論,爭取多數,使他們孤立起來。他們要鬧,就讓他們鬧夠。多行不義必自斃。他們講的話越錯越好,犯得錯誤越大越好,這樣他們就越孤立,就越能從反面教育人民。我們對待民主人士,要又團結又鬥爭,分別情況,有一些要主動採取措施,有一些要讓他暴露,後發制人,不要先發制人。7
1957年6月10日,他又在《中央關於反擊右派份子的步驟、策略問題的指示》中說:「他們的臭屁越放得多,對我們越有利。」通過以上這些不同時間和空間的鏡頭,我們看到了毛陰一套、陽一套,左邊是人,右邊是鬼。
第四,我們再來看一組同一時空、同一場景的鏡頭。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一副古代諷刺漫畫《陰陽臉》,或如川劇中於瞬息之間的「變臉」。
毛澤東看過冒廣生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對目前整風的一點意見》後,派車接他到中南海。
「老先生講得好啊!」毛顯得神采奕奕,「你講,如果說共產黨沒得偏差,那就何必整風?批評是幫助黨員糾正錯誤。我們這次整風,正如你所說的,是『愛人以德,相見以誠』。」
冒廣生自稱行年八十又五,經歷幾個朝代,從未見過今天的政治清明。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共產黨員也不會承認自己是聖人吧?
毛不住頷首傾聽。
冒稱對主席的「雙百」方針,起初懷疑會不會把思想搞亂。後來一想,各人立場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自不能強人以苟同。國家無道,則庶人不議。人民敢說話是好事,不因其語近偏激而以為忤。只要以國家為前提,而不是以個人為目的,那就叫「爭鳴」也可,叫「和鳴」也可。
毛以堅定的的語氣鄭重宣示:「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這個方針一定不變。」
當毛澤東信誓旦旦表態的時候,冒先生那個陪他前來的兒子舒湮,卻無意中望見鄰座同志正在手握一束文稿,紙上有著毛批改的的密密麻麻的墨跡,但見露出的標題竟然是:《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你看玄乎不玄乎?
告別時,毛握著冒先生的手說:「我過幾天要到外地去。希望你老明年再來北京。」又問:「老先生有何臨別贈言?」
老先生推心置腹,以誠相告……。
「講得好呀!」毛趕上一步,用嚴肅的表情,右手搭著胸口說:「我一定牢記在心上。」8
要知後事如何,現在已是事後,故早已水落石出:老先生被劃為「向黨猖狂進攻的資產階級右派份子」。
毛的所作所為,本屬最準確定義下的「陰謀」,他卻胡攪蠻纏,卻說是「陽謀」。無怪乎作家叢維熙放語問蒼天「什麼叫『陽謀』?『陽謀』和『陰謀』有什麼區別?「張滬(他那自殺未遂的妻子)和許許多多知識份子命運的悲劇,正深藏在你那嘴邊慈愛的笑紋之中呢!」9
第五,如果說冒先生曾擔心「雙百」方針政策會不會把思想搞亂,是出於對黨的自作多情的話,那麼,陳其通等四人聯名在1957年1月7日《人民日報》發表的《我們對目前文藝工作的幾點意見》,卻反映出黨內大部分人憂國憂黨的心態。毛澤東一面稱讚四人是「忠心耿耿」,為黨為民,卻又在最高國務會議第十一次擴大會議上批評了《人民日報》刊載這篇文章,並且明確表態:「我是不同意他們的意見的。」他後來批評鄧拓:「陳其通四人的文章發表後,《人民日報》長期以來也沒有批評,直到今天,才有一篇社論,總算對陳其通四人的文章表了一個態。」
這篇社論說:「目前的問題不是放得太寬而是放得不夠。黨的任務是要繼續放手,堅持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
「有些人對於黨的方針抱著不同的想法。照他們看來,這樣下去,思想將會一團混亂,文化科學發展的方向將要模糊,資產階級思想將要氾濫,馬克思主義理論將要動搖--總而言之,前途簡直是不堪設想。
「在本報一月七日所發表的陳其通、陳亞丁、馬寒冰,魯勒等四同志的文章《我們對目前文藝工作的幾點意見》,就是這種傾向的一個代表。他們的在文章中對目前文藝界狀況畫了一副嚇人的暗淡的圖畫:『在過去的一年中,為工農兵服務的文藝方向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越來越很少有人提倡了。』『真正反映當前重大政治鬥爭的主題,有些作家不敢寫了,也很少有人再提倡了,因此,使文學藝術的戰鬥性減弱了。時代的面貌模糊了,時代的聲音低沉了,社會主義建設的光輝在文學藝術這面鏡子裡光彩暗淡了。』
「很明顯,這種估計是對於事實的一種極端歪曲。……問題是何以會有這種極端歪曲的估計呢?這是由於,到現在為止,黨內還有不少同志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實際上是不同意的,因此他們就片面地收集了一些消極的現象,加以渲染和誇大,企圖由此來證明這方針的『危害』,由此來『勸告』黨趕快改變自己的方針。……」
毛澤東肯定了那篇社論,並向社論作者王若水說:「我要請你吃飯。」
人們不禁會問:毛澤東為什麼要對這篇後來證明是十足的「香花」的文章,以及後來被封為大左派的陳其通等作者大張撻伐,而對於《人民日報》總編輯鄧拓又大動肝火呢?為什麼你正起勁鼓勵鳴放的時候,偏偏要打擊左派的的鳴放呢?何況你還承認人家是「忠心耿耿,為國為民」呢?可憐的作者之一,馬寒冰為捍衛毛澤東文藝路線,卻被毛澤東給逼得「自殺」了。這該叫做什麼名堂?曰:「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韓信所以將樊膾撤職,是後者干擾、破壞了前者「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謀略。
如果事實要像毛澤東說的是「陽謀」的話,他們四人還會「杞人憂天」嗎?可惜他「陰謀」耍得過深,不僅矇騙了「敵人」,而且連自己人也坑矇拐騙了。天下有先見之明者,唯鄧拓,他看透了毛澤東這個人,看穿了他耍的陰謀詭計。這使毛澤東起了曹操要殺楊修之心。
第六,「這裡有鬼,鬼在什麼地方?」
為了表示對第一手資料的珍惜和尊重,我將當事人鄧拓的副手胡績偉先生的《自述》,照抄幾節如下:
毛主席說:最高國務會議和宣傳工作會議開過一個多月了,共產黨的報紙沒有聲音,你們按兵不動,反而讓非黨的報紙(指《光明日報》和《文匯報》)拿去我們的旗幟整我們。你們不是黨報,是派報。過去我說你們是書生辦報,不是政治家辦報,不對,應當說是死人辦報。你們到底是有動於衷,還是無動於衷?我看是無動於衷!你們多半是對中央的方針唱反調,是牴觸,反對中央的方針,不贊成中央的方針的。
鄧拓趕快檢討。但他的話多次被毛主席的措詞尖銳而嚴厲的批評所打斷。鄧拓解釋說:過去中央曾有規定,黨的會議不發消息,主席講話未公布前,也不引用。
毛主席說:什麼時候有這個規定?最高國務會議發了消息,為什麼不發社論?消息也只有兩行,為什麼把黨的政策秘密起來?宣傳工作會議不發消息是錯誤的。這次會議是黨內外人士參加的,不只是黨的會議,為什麼也不發消息?黨的報紙對黨的政策要隨時宣傳。最高國務會議以後,《人民日報》沒有聲音,非黨的報紙在起領導作用,黨報被動,黨的領導也被動,黨報在非黨報紙面前丟臉。這裡有鬼,鬼在什麼地方?10
以上摘自《毛澤東怒批我們四小時》,以下摘自《伴君如伴虎》:
毛澤東「引蛇出洞」的政策,在中央最高領導集團中,瞭解毛澤東真實意圖的人並不多。難怪毛說:「當時百分之九十五的老幹部都不理解。」那時劉少奇和鄧小平也被毛認為是保守的。毛批評對他的兩次講話在「黨報上沒有聲音」,「而讓非黨報紙抓住了這面旗幟。」他表揚了《光明日報》,《文匯報》「鳴放」得好。記得鄧拓曾經對我說過:「主席說百家者兩家也,我就更相信他講的雙百方針是假的,《人民日報》不能學《光明日報》、《文匯報》那樣鳴放,學了要出亂子。」鄧拓說:「《人民日報》如果也像那樣的鳴放,也被打成右派報紙,黨中央也會陷於被動,人民日報社內部又不知要增加多少右派份子。」以後事實證明,《光明日報》、《文匯報》都被打成「右派」報紙,兩家報社的總編輯都成了大右派。因「鳴放」得好而受到毛澤東讚揚的《中國青年報》,四個正副總編輯,三個當了右派,一個被撤職受到嚴重警告處分,中青報的領導班子幾乎全軍覆沒了。可見,毛主席批評說:「人民日報按兵不動,黨報被動,黨的領導也被動,這裡面有鬼,鬼在什麼地方?」看起來鄧拓就看出有一個「引蛇出洞」的「鬼」,有個能把「陰謀」說成「陽謀」的鬼,這個鬼就在毛澤東的心裏。11
以上說法,正合我意。區別僅在於,鄧拓有了不起的一點,先知先覺是也。「先」的時間跨度應在說「我就更相信他講的雙百方針是假的」之先。說這話表明,他過去就相信毛講的雙百方針是假的;於今尤甚而已。
陽謀乎?陰謀乎?現已剝繭見蛹。毛澤東成竹在胸,是反右派鬥爭的始作「蛹」者。但是,黨內、黨外,國內、國外、為官、為民的,在過去和現在,認為毛澤東原先並沒有打算要反右派的卻大有人在,為他塗脂抹粉的摘帽右派也大有人在。這是由於人們給陰謀弄花了眼睛。最迷惑人的說法,竟然說「毛是被右派逼上樑山」 的。
(待續)
原載《黃花崗》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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