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與大陸友人廖亦武通電話,提到《不死的流亡者》一書和2、27聚會,引發遐思。2、27聚會事過而境未遷,謹作追憶小文,以抒感慨,以記盛事。
2、27聚會給我最深最美的印象是敬畏與謙卑,人人敬畏,個個謙卑。壽星公劉賓雁先生出語首句即謙卑,發自內心深處的謙卑,絲毫不做作的謙卑:最有資格得到這座銅像的是胡風、鄧拓,我不夠格(大意)。此後娓娓而談,尤其是那段:我慶幸,我要是還在大陸體制內混,我就很可能是一個文化官僚,很可能是一個姚文元那樣的文痞。聽者無不動容。劉的謙卑,也正是對被塑銅像的敬畏。無論夠格與否,我說句不謙卑的話:銅像算什麼,不過一塊金屬罷了,這份當今之世最缺的真實和傾心、敬畏與謙卑就使我這捐贈者之一產生一種慧眼識英的自豪感和莫大的欣慰。與會者莫利人女士感慨系之曰:他是把在座的大眾看成是自己人,自己的家人,才會這樣談,才能與大家這樣談心,才傾心而談。我很感動。
這位莫利人,見多識廣,博聞強記,家世坎坷,飄零海外,位老輩尊,才華橫溢, 文章無數,助人無算,凡早期流亡美國者,幾乎都曾受過她的關注與援手。說她一句眼高於頂,或許不恭,卻不為過。就是這位莫利人,自動前來與會。她對劉賓雁先生的一些觀點並不讚同,卻對他的發言作出了如許評價,完全在一個很私人化的場合,由衷而讚而嘆。這也正是一種謙卑與敬畏,對人性的敬畏,對美德的謙卑。
大作家叢蘇女士語驚四座:祝劉賓雁萬壽無疆!引發笑聲四起。據我所知,叢女士對獨立中文作家筆會頗不以為然,卻欣然參加主要由筆會會員發起主事的這一盛會。王渝大姐懇切而動人的發言留給大家的是溫馨是暖心窩,她最後的「萬歲」之喊與叢女士的「萬壽無疆」異曲同工,非「過猶不及」,恰是「過猶正及」,融對「萬壽無疆」、「萬歲」的揶揄和對劉賓雁的友情於一體。沒有對人生、對老年的敬畏,對數十年如一日耕耘書田說真話的尊重與謙卑,何能出此?!
即或徐文立先生大聲插話,也見出了真誠。贈字「義」與大意失荊州的 「意」字之釋,巧而深,不正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敬畏與謙卑麼!
半洋半中的著名漢學家林培瑞教授、書寫了稚拙可愛的中文「中國良心」的自由亞洲電臺總編先生,以他們誠摯的祝辭和輕若鴻毛重如泰山的禮物,表達了對中華文化、對劉賓雁先生道德風範深摯的敬畏與謙卑。
遇羅文帶來了乃兄--一代英傑遇羅克不屈不撓的繼續;為母親河黃河嘔盡心血至死不講假話的黃萬里偉岸的身軀因其令愛的赴會贈書也出現在會場;來自加拿大的弱女子盛雪,病中且暈機,強撐著飛來,做了動人的朗誦,兩個小時的聚會一結束,又須匆匆趕返……他們的與會顯示著這次聚會既普通平凡又閃耀著人性光輝的不凡。
道具齊全載唱載舞表演數來寶的先生,以「奇襲白虎團」的山東快書,在美帝國主義的土地上將山姆大叔罵了個痛快淋漓,引發滿堂大笑。此中不正也包含了對西方多元文化的敬畏與謙卑麼?!
女主持人北明吟唱龔自珍詩集句(深山涉倚倦游身,亦狂亦俠亦溫文。土厚水深詞氣重,歌泣無端字字真。)時,隱含淚水(多維發的照片上可見),沒有身同感受的「倦游身」,沒有對流亡生涯的敬畏,沒有對古人龔自珍的謙卑,沒有對今人劉賓雁人格的欣賞,無論北明有多專業,有多美的歌喉,又如何能將 「亦狂亦俠亦溫文」、歌泣無端字字真」演繹的如此真切,如此完美,如此淒愴,如此沉醉!
男主持人蘇煒事無鉅細,躬親任勞;陳奎德忙里加忙,分身有術;萬之默默做事,錦上添花;樂隊的華人少女義務演奏;朋友們,連孩子,蘇煒、鄭義的半大孩子都忙前忙後,……舉凡這一切,就是因為這些人,都心存敬畏與謙卑,對人的敬畏,對事的謙卑,對事的敬畏,對人的謙卑。此時此刻此境,人性和真善美超越了政治、超越了一切,政治並不挂帥,如此,才完成完美了這一文學性的文人雅集。
詩人狂放、名士不羈,古來如此。李白、嵇康是其著者。然鬥酒詩百篇、「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詩仙對於大自然依然懷有深深的敬畏;傲視天下的嵇康臨終索琴奏廣陵散不也正是對音樂天籟的謙卑嗎?
鄙人曾參觀巴黎盧浮宮,在這座文化藝術的殿堂裡。素稱博大精深歷史悠久的中華文化也不過佔一小角而已。由此我得悟個人僅是芥末,連芥末都不是,是微塵。參與此次盛會,自知卑微渺小,謹存敬畏謙卑之心。我撰百字長聯賀劉賓雁先生壽,王策用在大陸監獄中練就的鐵筆書寫在很美的大紅四尺宣紙上,原應作一展示,以成王策美意, 但我還是忍住了,在讓我說幾句的時候,只說了「祝願劉賓雁先生健康長壽!」我想正是潛意識裡的敬畏與謙卑讓我很自然地這樣做。
因為會場的面積以及其它種種原因的限制,聚會規定憑請柬入場。莫利人沒有請柬 ,友人羊子大姐在當天商請我設法。我無法可想。就毅然應承只管赴會,我將我的請柬座位讓出。如果說,我沒展示王策書寫的大紅宣紙是潛意識的,那麼,我幫莫利人這個個小小的忙則是明確地表達了我對這次盛會的敬畏與謙卑。
我敬畏的是什麼,我為什麼謙卑?
四年前,流亡者王公若望先生去世。在其身後,我協同羊子大姐、鄭義編輯《王若望紀念文集》,深深地感知王公生前的淒涼困頓哀苦。我們已經對不起一位王公,我們不能再蹈覆轍。這次聚會正是一種補救,不僅僅是對劉賓雁先生個人的,而是對人性的補救,是對人道人情的補救。在王公若望先生面前,我們都應該懺悔、知恥。現在的這一聚會,不正是最好的機會嗎?對生命,對傳統,對自然,對真善美,對文學也是對詩歌的敬畏與謙卑通過對劉賓雁先生的慶賀活動得以回歸,得以展示,得以融合。這正是我所敬畏與謙卑的對象和內容啊!
最應提到的是這次聚會的主要發起人和主持者鄭義。鄭義自身罹病,剛動了大手術,強撐病體善始善終地主事。鄭義手術前後以及手術期的那段時間,正是出書和聚會籌備工作緊鑼密鼓的階段,我們都勸鄭義別再管事了,鄭義仍是放不下。其妻北明實在不忍,披掛上陣,代夫出征。晚會結束後,十分忙亂。我注意到銅像的拆搬,就去幫忙。連底座二百來斤重的銅像,我搬不動。鄭義去拿工具拆卸底座,我趁機去看一個在會外等了我一個多小時來看我的侄子。當我匆匆一見趕回來時,銅像已不見了。鄭義手術後傷口未癒,醫囑連走動都不能多,即或有人幫忙,拆卸後也各有百十來斤的重物叫一個剛動了大手術的重病患者如何搬哪!卻就硬是搬了!對此我至今心懷歉疚。
鄭義力主懺悔並身體力行。鄭義曾對文革時代的歷史說:我知恥了!鄭義曾對王若望逝去的身影說:我知恥了!鄭義曾對廖亦武說:我知恥了!正是這懺悔知恥的底蘊, 使鄭義豁然貫通,無往而不通,對人對事充盈著敬畏與謙卑,他為這個聚會付出了這麼多,卻未說過半句自己的病情,不顧半點自己的病情。聚會過後沒多少天,是鄭義的母難日,鄭義自己忘了,妻子北明想到了,幾個知情的朋友知道了,發了幾個電子郵件以作慶賀。
我今天把這事說一說,肯定有違鄭義北明夫婦的脾性、本意,但我不忍不說。古往今來,文人間友情的佳話多矣,鄭義與劉賓雁與《不死的流亡者》與2、27聚會的故事媲美於古先賢的佳話,完全是人性的復歸,是真善美,是作為人的亮點的熠熠重光。千古佳話,萬載流傳。我不忍讓其湮沒,拼著讓責怪,我就是要把這事說上一說。也許正是深感於2、27聚會的敬畏與謙卑,對人性與真善美復歸的欣喜讓我有違素願素行為朋友作此張揚。
在結束這篇小文的時候,我想起了大陸首席流亡者廖亦武電話裡的話:過幾天我又得走了,去採訪底層人。這是廖亦武流浪了近半年後回家的第二天。廖亦武的無可奈何和堅持不懈,不也正是敬畏與謙卑嗎?
鄙意,從這次聚會發掘微言大義以與政治緊密相連,莫若把它看成是單純的人性回歸,對生命對自然對高齡對真善美對文學也是對詩歌的敬畏與謙卑為好。
05、5、19於地中海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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