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鐘,生物鐘準時將我喚醒。坐在床上,美滋滋地點上香菸,一時之間,斗室裡便瀰漫著香菸與汗臭混合的氣味。
多年養成的習慣,早晨一睜開眼睛,牙不刷,臉不洗,天大的事情放在一邊,先要靠在床上,過足煙癮--幾個小時未吸菸,口腔、腸胃、嗓子已備受煎熬。為好這一口,沒少忍受妻子的嘮叨,孩子的白眼。
也曾咬牙強制戒掉過幾次,但最終還是禁不住吞雲駕霧、神仙般美妙感覺的誘惑,戒而復吸,可見戒毒之人意志是如何堅強。反過來又一想,「不抽煙不喝酒,死了不如狗」,「寧舍婆娘娃,不舍紙煙把」,「抽一支煙,解心寬,解乏解困解腰酸」。自己就這麼一丁點兒業餘愛好,倘若丟棄,如我這般行屍走肉之人,生活還有什麼樂趣?後來又聽說香菸可以預防「非典」,更堅定了我抽到底的決心。總之,無論怎樣,看來這位老朋友注定要與我生死與共了。
照例開始了一天的生活,擺放案板,打掃衛生,整理器械……約五時半,屠宰場將大肉準時送到,過磅、付款、剔骨、翻肉,緊張而有序的工作重複著……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不過今天似乎感覺有些異樣,早晨起來,眼睛不時地跳。常言道「左眼跳財,右眼跳崖」,可兩隻眼睛都在跳,是福是禍,一時卻難以預料,只有心中暗暗地提醒自己:頭腦冷靜,遇事沉穩,不要衝動--人一旦背時運了,喝涼水都要硌牙。
六點鐘,買主上來了,你要一斤,他要二斤……我在前面案板上打肉,妻在後面絞、切加工,一時忙亂得東西難辨,再也無暇顧及「跳財」抑或「跳崖」之事。
八點半許,酒店、餐廳、單位大灶的老主顧陸續來了,老遠就打著招呼,店前頓時熱鬧起來,生意也更加繁忙。
當地駐軍85012部隊的給養員小王將採購清單往我的肉案子上一甩:「眼鏡,給我準備三十五斤肉,摩托車借我使使。」
我一邊答應一邊將摩托車鑰匙遞給他--儘管心裏一千個一萬個不樂意,表面上還得賠著笑臉討好應付:
「奶奶的,那輛車就是讓你們這幫烏龜王八蛋給騎壞的,剛花費四千元買了輛新的,不識趣的又來借。」
然而,顧客就是上帝,是我等的衣食父母,得罪不起,誰叫咱們做生意呢?
繼續打發其他主顧,正忙得不可開交,電話響了,不接,不停地響,一聽,是小王,車讓交警給扣了,讓我趕快將有關手續拿過去。
「奶奶的熊!」我在心裏狠狠罵道。正是賣肉的節骨眼,我哪有空閑!只好告訴小王:「你先回來,車隨後再說。」
小王回來後,結結巴巴、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事情的原委。原來,交警們靠著馬路吃軲轆,在環南路什子附近設卡查驗證照,暫扣了許多大小車輛。
「不過不用擔心,我們團長與公安局熟識,可以要回來,下午請你配合配合。」小王充滿自信,說話擲地有聲。
我點頭應允。
因為天氣太熱,肉店是半天生意,肉賣完或者賣不完,下午都沒有買主,耗著也是乾耗著,不如早點關門歇息。
心緒不好,腦子亂七八糟。早早地收拾了門店,胡亂扒拉了幾口飯,糊弄一下肚子,打開一瓶冰鎮啤酒,狠勁地抽了幾支煙,補足上午因為忙而沒有過足的煙癮,無意之中瞥見微微發胖的妻子,猛然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不禁啞然失笑。
殺豬賣肉的媳婦十有八九都比較健壯,有人說是吃肉太多的緣故,其實只說對了一半。殺豬賣肉的一般都喜歡吃肉,尤其鍾愛肥肉,倘若自己看見肉就噁心,想像別人亦不愛吃,肉就不會有人要,擇業時自然不會選擇殺豬賣肉這個行當了,寓言「罰人吃肉」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肥肉脂肪豐富,食之易發福,這是其一;其二是大肉的銷售全憑早晨,尤其夏日,早上特別忙,無時間吃飯,為了不至於太餓,先天晚上放開胃口,使勁地吃,肚子憋得鼓鼓囊囊,第二天又得早起,所以剛吃完飯,把嘴一抹便去睡覺,真所謂「吃了睡,睡了長」,與養豬是一個道理;其三,缺乏體育鍛練,不能及時轉移多餘的脂肪,因而長了一身肥膘肉。
而男的發胖的卻不常見,畢竟殺豬賣肉是重體力勞動,消耗大,早上又不得吃飯,「兩餐就著一頓食」,體內自然積攢不了過多的脂肪。
已經兩瓶啤酒下肚,小王仍不見蹤跡。正焦急間,三男一女逕直來到我的面前,細皮嫩肉的,只看穿著打扮,就知是手不提籃,肩不挑擔,吃皇糧的主兒,與我等憑藉力氣吃飯的不是一個檔次的人。
「你認識我嗎?」為首的一男問。
我仔細端詳,此人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粗眉大眼,皮膚白皙,項上一頂蘇格拉底式的腦袋,無限光明。似曾相識,一時之間卻又回想不起。
「面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我如實回答,「國稅還是地稅的?」
我言不由衷,臉上賠著笑顏,嘴裡抹著蜂蜜似的賠著小心,心底卻在暗罵:「撞見鬼了,淨遇倒霉事,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心裏盤算著怎樣才能盡快將這幫「吃人賊」打發滾蛋。
來人笑而不答,俄而反問:「生意如何?」
「馬馬虎虎,混口飯吃。」平時吹牛皮不用上稅,你盡可吹噓有幾千萬資產,但遇見稅務征管稽查人員,不敢海闊天空五馬長槍地神侃一氣,不能說好,否則收你個人所得調節稅,也不能說得太慘,「賠錢你還不關門?」問得你啞口無言,最終還得乖乖繳稅。
來人又問:「你是不是大學生?」
心想下崗職工可能免稅。聽說國家有這麼一項政策,稅務局一直沒有現場辦公,自己也沒有時間與精力去稅務局詢問。對於老百姓而言,大凡能得到實惠的好事,手續都很繁瑣,目的是讓你知難而退,不能白白佔了國家的便宜,這基本上已形成規律。與上次受別人蠱惑,辦理最低生活保障一樣,自己失業十幾年,從未領取過一分錢的下崗費,沒人說我思想覺悟高,國家也沒有因此而繁榮富強。最低生活保障金是政府救濟窮人的銀子,本想「不領白不領,領了也白領」,於是打躬作揖,求神告廟,奔波一年多,只領取三個月,又被叫停。
如此做夢娶媳婦--想得甜蜜,我如實回答。
來人這時才表明身份,他叫燕軍倉,是西安電視臺專題製片人,來長安辦事,曾經聽人提起過我,順道前來看看。
再次端詳此人,腦海中沒有記憶,確實未曾見過。至於剛才說「面善」,可能是自己整日躊躇街頭,南來北往的賓客,接觸的較多,看誰都似曾相識,若直接說 「不認識」,顯得生硬,似乎對人不禮貌。幸虧自己是一個殺豬賣肉的,還未成為達官顯貴,倘若果真遇見故人,一句「貴人多忘事」諷刺挖苦於我,豈不尷尬萬分!
小王一個毛猴子列兵,哪能搬來團座的大駕?他狐假虎威地叫來了一位團參謀和司務長。人常言「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至於司務長,用關中農村的話講,不過一個執事頭,主管吃喝拉撒睡,芝麻粒似的官,既沒有「槓」,也沒有「星」,所以對於交警隊之行,我基本不抱過多的希望。
例行公事似的,與小王他們一同前往,也許部隊與公安的關係特殊也未可知,「權當撞大運吧」!
交警還未上班,大院裡已聚集了五六十人,絕大部分如我一樣,帶著被扣車輛的相關證照,拉著親朋好友,托著關係,走著門路,希冀交警不看僧面看佛面,能夠慈悲為懷,網開一面,手下留情,刀下留人。
離上班還差十分鐘,「違章處理」的窗口已經排起了長龍,煞是壯觀。
「倘若何時買肉之人能夠排起這『一』字長蛇陣,發家致富奔小康指日可待。」做著黃粱美夢,腦子胡思亂想。商品社會,人人愛錢,權與錢是一對孿生姐妹,形影不離。有權就有錢,人們排著隊,爭先恐後地送來,還麻麻膩膩,受理不理的。職能部門劙人較之我劙肉,刀子镵火何止千百倍。難怪人人都想為官,無人甘願牽馬縋鐙,有權便有了一切,連古代都崇尚「學而優則仕」,把讀書做官放在第一位。
好容易等到上班,交警們卻先開會。這才想起今天是週三,一般單位政治學習居多,辦不辦公則另當別論。儘管如此,人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久久不肯散去。
果然,大約下午四點半,一名交警傳出話來:「車在停車場,今天不處理。」
凡是機動車司機都知道,交警隊在北塬專門設立了違章車輛停放場,專人看護,不用擔心丟失或損壞,可交警隊也不學雷鋒,車不是白白停放的,停放一天收費二十元。拖到過了夜,便以兩天計,若是十天半月不處理,單停車費一項就得花費幾百元,罰款還在其外。
小王、團參謀、司務長一夥忙去找熟人。但人微言輕,要麼被推托「人不在」,要麼被告知「按規定辦理」,碰的不是軟釘子,便是硬釘子。一向在當兵的面前吆五喝六的軍官,碰了一鼻子灰,灰不溜秋的,煞是難堪。我忍不住想樂,可一想到自己起早貪黑,千辛萬苦積攢的銀子是老鼠給貓存著,很快將要落入別人的腰包,忍俊不禁的笑聲卻變成了無可奈何的苦笑:「算了吧,他們要錢不要命,改天再說吧。」
一幫人知難而退,無功而返。
儘管遇到了煩心事,第二天,門還得照開,生意還得照做,權當給交警們掙錢吧!事既已如此,骼膊扭不過大腿,雞蛋碰不得石頭,你能奈他何!只有把銀錢看淡,折財免災,打掉的牙齒往肚子裡咽--這也是中國如我這般老百姓的處世哲學。
約十時許,一輛紅色麵包車停在我肉店前不遠處,奇怪的是車上的人沒有立即下車,像在等待著什麼。
「大熱的天,坐在破昌河車上,既無空調設備,通風條件又不好,這幫人不是腦子有病,便是在捂蛆。」我暗自尋思著,本打算前去探個究竟,轉眼一想,「如今這年頭,人心不古,好人難當,有時好心反被當作驢肝肺。反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惹一身麻煩,自找嘴揋地。」如此想著,便與妻子忙著生意,並未過分在意。
不知過了多久,車上的三人方才下來,在隔壁食堂吃完飯,一人手裡拎著一瓶礦泉水,逕直來到我的肉攤前。其中白白淨淨,長相相當帥氣的小夥子,隨手遞給我一支「祝爾慷」牌香菸,說:
「陸老師,你好!我們是西安電視臺專題部《關注》欄目組的,想對你作一個專題採訪。」
接著,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將如何受製片人委派,擬拍攝一部關於在新形勢下,大學畢業生就業題材的專題片的想法一一道來,希望我能配合支持。
一聲「老師」叫得我萬分尷尬。活了大半輩子,還是第一次聽人如此稱呼於我,很不順耳,更不習慣,連忙搖頭擺手:
「不敢當,擔當不起,實在慚愧!叫聲『賣肉的』蠻好,如今殺豬賣肉是行家裡手,尊聲『師傅』就算高高地抬舉我了。」
「祝爾慷」香菸兩塊錢一包,批發價一塊七毛五,在我的周圍,煙癮大而又掙錢無門的貧下中農、下崗職工同志們都抽此等劣質香菸,該香菸因為價格便宜實惠而得名為「農民煙」、「下崗煙」,想不到堂堂電視台大導演,拿薪金、吃官飯的,居然也與我這個殺豬賣肉的同屬一個檔次,虧他能拿得出手,傳將出去也不怕別人笑掉大牙。此人不是煙癮奇大,便是老婆掌管財政大權,「妻管嚴」嚴重,這是我當時的感覺。
但無論如何,一支劣質香菸,還是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依照常理,聽到這些,我一定會受寵若驚,沉默了許多年,終於有了露臉的機會,彷彿即將沉入海底的人,一眼看見了救命的稻草。
豈不知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如今的我一把年紀,黃土都埋到了腰身,早已是心如止水,不再奢求。
記得新千年的春天,人民日報社的一位同學,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我的境遇,曾打來電話,要我將有關情況寫成書面材料,他將通過該報駐陝西記者站,直接在省上解決我的問題。
我也曾為之動心,只要端上國家的飯碗,輕易不會打碎。思忖再三,一是怕同學鞭長莫及,遠水難解近渴,懷疑同學的能量,現在看來,這一點是多慮了;二是擔心欠債,倘落
下人情債,一輩子也難以還清,行將就木之人,最不堪心理重負;其三,有坐轎的,便有抬轎的,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而我早把這一切看淡了。況且生意不錯,收入湊合,生活還算安靜,權衡利弊,半斤八兩。「唉」的一聲,也就罷了。
想不到幾年之後,咸陽街頭「擦皮鞋的工程師」找我,雖然初次謀面,素昧平生,然而相同的經歷,相似的境遇,令我大發同病相憐之感慨,於是,相聚一家小餐館,四瓶啤酒下肚,頓時豪氣干雲,甘願為朋友兩肋插刀,不托的關係托了,不找的門路找了,反倒欠下一屁股人情債。我這輩子是無能力償還了,只有寄希望於子孫後代。至於「擦皮鞋的工程師」依然在街頭擦皮鞋,其中另有隱情,牽扯個人隱私,不便一五一十逐一道來。
見我始終無動於衷,電視臺的同志索性坐了下來,拉開架勢,準備打持久戰,展開深入細緻的思想工作。
從後來的深入瞭解中得知,那個所抽香菸與身份極不相符的小夥子叫伍偉,攝像記者,MBA,廣電部磁帶廠下崗職工,在電視臺應聘,打工一族,寫到這裡,就不難解釋抽「農民煙」的緣由了;女孩叫崔小羽,長得很甜,為編導;還有一位是司機,叫張建潮。
三個人紅臉白臉,行當齊全,他們一唱一和,輪番上陣,不厭其煩地開導、引誘我,像燙手的山芋,吞不下,丟不得。時間久了,見我不為所動,轉而進攻我的妻子。我擔心妻子旗幟不鮮明,立場不堅定,擺手搖頭使眼色又視而不見,時間久了必然露出馬腳,心中一急,吼了一嗓子:「別理我,煩著呢!」
他們忙問何故。我信奉「指親戚,靠鄰里,不如自己學勤謹」。自己自作自受,不忍心將不相干之人拉下水,支支吾吾不肯明說。但終禁不住他們的軟磨硬纏,遂將部隊給養員如何借我的摩托車,如何被交警扣了,幾個人又如何去交警隊要車無果的情形訴說了一遍。
「車是新的,磨合期還未過。」我最後補充道,「停放一天就是二十元,是我賣一頭豬肉的利潤。」
「走,我幫你要!」伍偉說話斬釘截鐵。
「有熟人嗎?」我擔心地問。
「還用熟人?」伍偉非常自信,「你忘了我們是幹什麼吃的。」
我將信將疑,稀裡糊塗地上了他們的車,一起來到交警隊。
我走在前面,伍偉扛著攝像機緊隨其後,崔小羽拿著話筒,準備錄音,一幫人裝神弄鬼,煞有介事。
不愧是交警,手不忙,腳不亂,馬路上練就的功夫,活學活用,立即運用到人際關係上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非同凡響,放到常人身上,不摔個大跟頭才怪哩。
警察畢竟是警察,頗有軍人作風,一個電話,平時很難見面的隊長立即便到了,忙不迭地遞煙,買礦泉水,還準備請客吃飯。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伍偉腦子轉速也高:
「又不是拍英雄事跡,吃什麼飯?!」
還是隊長有紳士風度,喜怒不露聲色,始終面帶微笑地陪我們抽煙、聊天,同時馬上指派專人為我辦理各種手續,又到一公里外的停車場取車,手續簡潔而明快,自幻揮惺杖∪魏畏延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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