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文革『紅八月』的烈火吞噬了無數珍貴文物,所以,文學家阿英說:『過去帝國主義劫奪我們的文物,我曾痛心疾首,夢想有朝一日全收回來。現在我倒想通了,如果讓這些不肖子孫毀滅了,倒不如讓外國人保存起來,總不至於毀滅,還能留存在人間。』
一九六六年春天文革正式發動的前夕,『破四舊』的火在中國大地燒起來。譬如山西省會太原,中共派去一位市委書記。第一把火就是『破四舊』。太原歷史悠久,全市有一百九十處廟宇古蹟。這位書記宣布,僅十幾處可保留,其餘通通毀掉。他一聲令下,一百多處古蹟就在一天之內全部毀了。山西省博物館的高館長聞訊趕到芳林寺,只撿回一包泥塑人頭。『晉祠』屬國務院文物保護單位,市委書記不好下令砸,只能拿祠裡的牌匾和塑像開刀。作家慕湘聞訊和副省長鄭林急忙趕到晉祠,只從廚房柴薪堆裡救出來一座明代木雕神像(流經山西的主要河流汾水之神)。
一九六六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首次接見百萬紅衛兵,驚天動地的砸爛舊世界的行動是第二天清晨開始的。一切外來的和古代的文化,都是『封資修』,要掃進歷史垃圾堆。
慘過八國聯軍洗劫北京
一九○○年八國聯軍洗劫頤和園時,曾槍擊萬壽山頂的那千尊琉璃佛像取樂,遊人行至山頂,見到那些缺鼻子少眼、五官不全的佛像,無不痛惜萬分。而今北京的紅衛兵小將前去革命,似乎是為了替八國聯軍完成未竟的任務。凡是在戰火中倖存未毀而他們又夠得著的佛像,幾乎沒有一個倖免。
當年英、法侵略軍焚燬圓明園是為了洗滅其搶劫中華國寶的罪證。八國聯軍的兵痞槍擊萬壽山琉璃佛像純為取樂,並不存心毀滅中華文化。而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紅衛兵則有著崇高的革命理想,要鏟除『舊文化』,園內佛香閣中的大佛塑像就這樣被摧毀了。
頤和園內的三百米長廊及無數亭臺樓閣,幾乎每一個雕樑畫棟都有精細的畫,不是人物、故事,就是山水、花草、蟲鳥。北京體院的紅衛兵在頤和園內仔細搜索,凡是畫了人物的,一律用白漆塗刷覆蓋,僅留下花草不予革命。『紅八月』過後,筆者到頤和園試圖尋找倖存的人物畫,發現一個都不少地被塗毀,連昆明湖西邊遊人鮮至的亭臺都不例外。
新疆吐魯番附近火焰山上的千佛洞的壁畫,曾被俄、英、德等貪焚商人盜割,賣到西方。但那運到國外的壁畫畢竟被博物館珍藏,並未毀掉。而中國人自己幹的『破四舊』卻重在一個『破』字:將剩下的壁畫中的人物的眼睛挖空,或乾脆將壁畫用黃泥水塗抹得一塌糊塗,存心讓那些壁畫成為廢物。
龍凰獅子皆屬該砸的封資修
與封建的『封』字沾邊的東西以商店字號為多,北京前門外小飯館『都一處』,那門匾是微服出遊的前清乾隆皇帝光顧後送的,卸下門匾,改個名,革命便成功。吉林省延吉縣龍井鎮,有一眼『龍井』。那塊寫著『龍井地名起源之井泉』的碑石被學生砸毀。河南安陽縣自明代完好保存至今的九龍壁,被砸成了一堵頹壁。
龍是『四舊』,凰也受累。浙江建德縣將商標上印有龍凰圖樣的大批商品焚燒。廣西南寧市邕江大橋的欄杆上有鳳凰浮雕,皆被砸毀。當年十月,毛澤東的表弟賀曉秋的兒子賀鳳生到北京向毛澤東告御狀,告訴他湖南農村怎樣砸『老祖宗積攢下來的古董』:『毀了好多值錢的東西。接新娘子的花轎砸爛了,凌波床也打爛了,龍鳳朝陽、百鳥朝鳳的圖案打爛了……』
北京戲曲學校的學生,將京劇院抄出的龍袍戲衣、鳳冠、玉帶、
朝靴等戲裝和各式道具集中到孔廟大院中,堆成一座大山,點起大火,燒紅了天。他們逼迫作家老舍、蕭軍、駱賓基、京劇名角荀慧生等二十多人圍著火堆跪成一圈,用皮帶、棍棒痛打這批『牛鬼蛇神』。
全國的獅子都遭了殃。大連星海公園一對漢白玉獅子被砸得腿斷身殘。瀋陽遼寧省博物館門前的一對彩陶獅子被砸爛。湖南寧鄉縣鄉間,橋頭多有石獅子為飾物。那些石獅子『在破四舊中絕大部分被毀』江西安遠縣宗祠,門前多立石獅,屋脊正中安放小石獅,門樓鑲嵌石雕門額。『紅衛兵掃四舊,視石刻為封、資、修的產物,肆意毀壞,今存甚少。』
山西運城博物館原是關帝廟。因運城是關羽的出生地,歷代修葺保養得特別完好。門前那對高達六米的石獅子可能是全國最大的。如今,那對獅子被砸得肢體斷裂,面目全非;母獅身上的五隻幼獅都砸成了碎石塊。
各地孔廟遭殃大小寶塔被炸
還在文革之前,『四舊』已屬被破之列。王陽明(1472-1528)在世時,曾委託江西崇義縣縣丞建了一所文廟。一五一八年建成後,屢經修建,成一組古建築群,佔地闊二十九丈,長四十丈。王死後,後人為紀念他在文廟東側建的王文成公祠也已有了四百年的歷史。幾百年來,王陽明一直是當地人的驕傲。但他巡撫江南時鎮壓過福建、江西的農民起義,是為『反動派』,文廟和王文成公祠兩組建築包括王陽明的塑像,全部在一九**年(文革前)被當局平毀無遺。
安徽霍邸縣文廟,雕樑畫棟、飛檐翹角,龍、虎、獅、像、鰲等粉彩浮雕皆為精美的工藝美術品。『房飾浮雕在文化大革命中統被砸毀。』文革後省、縣撥款數萬修葺,『尚未完全復原。』山東萊陽文廟,『大成殿雕樑畫棟、飛檐斗拱,氣勢雄偉……文化大革命期間,大成殿被拆除。』全國四大孔廟之一的吉林市文廟,『破四舊』中嚴重受損,荒廢多年,文革後歷時五年方修復。
唐代高僧褒禪結蘆安徽含山縣花山,死後弟子改山名為褒禪山。宋王安石遊覽此山,作《游褒禪山記》後,褒禪山遂名揚四海。因是『四舊』,褒禪山大小二塔被炸毀。
浙江三門縣文峰塔被炸毀:臨海縣城六座牌坊全部摧毀。山東萊陽縣文筆峰塔,文化大革命中毀沒。江西崇義縣文峰塔,《崇義縣誌》形容為『高聳插天』,如今成『四舊』而被拆毀。湖南武岡縣有個斜塔由磚砌成,七級呈八面角錐狀,各級檐下均畫有精細的飛禽走獸、亭石樓閣、樹木花草,已有九百年歷史。不僅歷史比義大利比薩斜塔更古老,塔身傾斜度也大於比薩斜塔。紅衛兵祗用了一百公斤烈性炸藥,就一下子轟倒了它。
千年文化古蹟被毀於一旦
因東晉書聖王羲之的不朽名篇《蘭亭集序》,紹興蘭亭成為文化人心中的聖地,也是國家重要的文化古蹟。景仰者去蘭亭流連憑弔,一千六百年間從未斷絕。如今因王生時曾任右軍將軍,名列『帝王將相』,王墓被砸不說,蘭亭亦被殃及而毀壞。
宋代大文豪歐陽修的《醉翁亭記》經另一宋代大家蘇東坡手書,刻石立碑於安徽滁縣琅玡山腳當初歐陽修作文的醉翁亭,至今已近千年。前去革命的小將不僅將碑砸倒,還認真地將碑上的蘇氏字跡鑿去了近一半。醉翁亭旁堂內珍藏的歷代名家字畫更被搜劫一空,從此無人知其下落。
唐詩『漁陽鼙鼓動地來』中的『漁陽』即今河北薊縣,縣城中心鼓樓上的『古漁陽』匾被卸下焚燒。明代文學家、畫家兼書法家徐文長(徐渭)在浙江紹興的故居『青籐書屋』被砸。青籐砍去,『天池』用土填平,石欄則被砸碎。
一八九八年『戊戌變法』的主要人物唐有為在青島的墓被刨平後,在杭州三潭印月碑亭裡保存的他撰寫的『如此園林,四洲遊遍未曾見』的對聯也被砸爛。
清高宗乾隆下江南時,對無錫惠山寄暢園喜愛有加,命在清漪園仿建,即今頤和園內的諧趣園。園中乾隆手書『雨中游惠山園』碑被砸毀。山西絳縣華山腳下,始建於唐、元代重修的太陰寺的壁畫,『其繪畫藝術之高超可與永樂宮壁畫相媲美,可惜毀於十年內亂。』
上海寶山縣城內,宋抗金大將韓世忠駐節之參將署,雖已改為寶山小學,門前的『江南重鎮坊』卻還保留未破壞。文革時被拆除。
河南省延津縣城南街的明代牌坊,四柱三孔,高大莊嚴。殿閣式屋頂,脊上蹲獸造型生動。樑柱皮壁,浮彫花紋通體皆畫,或為飛天仙女、誦經立僧、演奏樂伎,或為鬧梅喜鵲、報曉晨雞、待露荷花。老百姓俗稱為花牌坊。這個被公認為『河朔諸縣石坊之冠』的牌坊,於一九六六年『毀於紅衛兵之手』。山東肥城縣,『破四舊』中『近千近文物丟失;十一處古墓、二十二處古建築、十處古遺址、三十多塊重要石刻遭到破壞。』
京劇《玉堂春》流傳幾百年『蘇三起解』也被唱了幾百年。當年關押蘇三的監獄是全國保存得最好的明代監獄。蘇三案情的檔案也一直保存著,按周恩來的說法,『解放洪洞縣時,蘇三的檔案還在呢!』是文革應予保護的文物。但紅衛兵反了:『一個婊子有甚麼可紀念的?拆!』雖然八十年代重新修復,卻已不是明代建築。
焚燒家族宗譜遍地焚書燒畫
家族宗譜也是『四舊』。湖北通城縣焚燬的十萬餘冊古書中,有一萬四千五百八十本是民間家族宗譜。京劇名演員梅蘭芳的祖先在太平天國年間避亂北上,定居北京已四代。一九五六年他曾率梅氏劇團到江蘇泰州演出並尋根,根據梅氏族人保存的族譜找到族人、拜了祖墳。而今那本梅氏家譜也被紅衛兵燒成了灰。上海外語學院教師劉小蕙是著名文學家、語言學家劉半農的長女。抄家時,家中保藏的資料被扔出窗戶,在弄堂裡燒了四五個小時,《劉氏家譜》就此永遠消失。
北京有十一萬四千多戶被抄家。全國被抄家的以數百萬計。抄家中毀壞的字畫、書刊、器冊、飾物、古籍無可計量。譬如當年諸葛亮病死葬身的陝西勉縣,『珍藏於人民群眾中數以萬計的古字、古畫和玉石珍品,大部丟失或毀壞。』四川蒲山縣鶴山鎮盡五千戶人家,三百餘戶被抄,抄家銷毀的古書也多達兩千多磨,古畫二百餘張。上海奉賢縣青村公社僅五千戶人家,三百餘戶被抄,毀字畫二百二十七幅,書刊六千餘冊。此外,毀廟庵十六所,菩薩一百八十六尊。
北京名學者梁漱溟家被抄光燒光。文革過後梁漱溟回憶抄家時紅衛兵的舉動時說:『他們扑字畫、砸石玩,還一面撕一面唾罵是『封建主義的玩藝兒』。最後是一聲號令,把我曾祖、祖父和我父親在清朝三代官購置的書籍和字畫,還有我自己保存的,統統堆到院裡付之一炬……紅衛兵自搬自燒,還圍著火堆呼口號……』
南京著名的書法家林散之珍藏多年的字畫及自己的作品全部被毀之一炬,他被趕回了安徽老家。當時在上海居住的畫家林風眠家被抄家、畫被焚燒,又在風聲鶴唳中自己將留存的作品浸入浴缸、倒進馬桶、沉入糞池。
中央文史館副館長、八十四歲的杭州名學者馬一浮的家被蒐羅一空。抄家者席捲而去之前,他懇求道:『留下一方硯臺給我寫寫字,好不好?』誰知得到的卻是一記耳光。他悲憤交集,不久即死去。
名滿天下的上海書法家瀋尹默是中央文史館副館長,也是八十四歲。他擔心『反動書畫』累及家人,老淚縱橫地將畢生積累的自己的作品,以及明、清大書法家的真跡一一撕成碎片,在洗腳盆裡泡成紙漿,再捏成紙團,放進菜籃,讓兒子在夜深入掙時□出家門,倒進蘇州河。
作家畫家被抄家批鬥作品盡毀
作家沈從文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工作。軍管會的軍代表指著他工作室裡的圖書資料說:『我幫你消毒,燒掉,你服不服?』『沒有甚麼不服,』沈從文回答,『要燒就燒。』於是,包括明代刊本《今古小說》在內的幾書架珍貴書籍被搬到院子裡,一把火全都燒成了灰。
字畫裱褙專家洪秋聲老人,人稱古字畫的『神醫』,裝裱過無數絕世佳作,如宋徽宗的山水、蘇東坡的竹子、文征明和唐伯虎的畫。幾十年間、,經他搶救的數百件古代字畫,大多屬國家一級收藏品。他費盡心血收藏的名字畫,如今祗落得『四舊』二字,付之一炬。事後,洪老先生含著眼淚對人說:『一百多斤字畫,燒了好長時間啊!』連遙遠的新疆首府烏魯木齊新華書店的存書,通通被燒成了灰。
湖南江永縣有一種僅為婦女懂得的文字,人稱『女書』。雖流傳已近千年,因為不入男子的社會,流傳並不廣,許多用女書寫成的詩歌被婦女珍藏,代代相藏,從未與世人見面。江永縣地雖偏僻,『破四舊』卻逃不脫,許多本應成為社會學、文字學乃至民族學研究資料的女書手稿被焚燬。
燒書污染空氣,送到造紙廠打成紙漿才是好辦法。江浙一帶人文薈萃,明清兩代五百年,著名書畫家大部分出在那裡,留存至今的古籍也就特別多。僅寧波地區被打成紙漿的明清版的線裝古書就有八十噸!
紅學家俞平伯自五十年代被毛澤東批判後,便是欽定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者』。抄家者用骯髒的麻袋抄走了俞家幾世積存的藏書,一把火燒了俞氏收藏的有關《紅樓夢》的研究資料。當時,中國特有的刻瓷藝術家僅剩北京朱友麟一人。周恩來曾規定朱的作品是國寶,不得出口。可是前去抄他家的紅衛兵將他的作品摔了個稀爛。不久,朱淒慘地死去,國寶不復再現。
蘇州桃花塢木刻年畫社的畫家凌虛,五十年代曾手繒一幅長達五十尺的《魚樂畫冊》,由中國政府拿去,作為國寶贈送印度尼西亞總統蘇加諾。他化了幾十年的功夫,收集到各地上千張古版畫,如今被燒了個一乾二淨。
中國畫院副院長陳半丁年已九十,批鬥之餘,作品被焚燒。上海畫家劉海粟珍藏的書畫被抄後,堆在當街焚燒。幸虧一位過路人以『工人』的名義鎮住革命小將,打電話給上海市委,才派人制止。但已燒了五個多小時,焚燬的字畫、器皿不計其數。
陝西畫家石魯被拉到西安鐘樓大街的鐘樓外,當街吊起來,在人群的圍觀中接受批判。他的『黑畫』被一幅幅拿出,批鬥一幅即撕毀一幅或在畫面上用紅筆打個叉。
因江青點名咒罵了名畫家齊白石。北京的紅衛兵砸了他的墓和『白石畫屋』。又逼著齊的兒子齊良遲刨平齊白石自書的匾上的字跡。上海畫院七十五歲的畫家朱屺瞻,家中收藏的名人字畫被蒐羅一空,七十餘方齊白石為他的刻的印章一個沒剩。
一九五二年,國畫大師張大千的前妻楊宛君將張在甘肅敦煌石窟現場臨摹的二百六十幅唐代壁畫全部獻給了國家,自己僅保留十四幅張氏為她作的畫。如今抄家者光顧楊宅,那十四幅畫被搜走,從此全都沒有了下落。
著名的木刻家劉峴(中央美術館館長)被勒令交出全部『四舊』後,默默地把多年的木刻原版摞在壁爐旁,然後,點著火爐,一塊一塊地投進火爐,全部燒光!
以上這些罄竹難書的痛心史實,又怎能以拍賣行的估價統計!當年紅衛兵在大火中砸爛舊世界,老姦巨滑的康生卻在劫火中精選了上千件文物據為已有,這大約是他對中華文化的一點貢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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