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總出題作文,這一回的題目特別凶險,一看到「飢餓」兩個字,胃馬上就絞痛起來。緊緊關閉在記憶深處的千般滋味如同猛虎出柵排山倒海而來,自己都感覺吃不消,只好話說從頭。
一九七八年,我剛剛從美國國務院外交學院領了頭一次薪水,會計小姐好心建議我直接存進聯邦信用銀行,這銀行在辦公室樓下就有分理處,多麼方便。我執意不肯,一定要將自己的錢存進花旗銀行。小姐納悶,不知我這剛剛返回美國幾個月的人何以對一個總部設在紐約的銀行情有獨鍾。
花旗銀行幫助我挺過大飢荒
她怎麼會明白,花旗銀行在大混亂的四十年代末,在撤離上海之前,沒有將客戶的積蓄捲了走,而是非常負責地為客戶們將存款兌換成金子。我的外婆就是靠著這些「小黃魚」在大飢餓襲來的歲月裡,為我換來了糧食、食油,十三、四歲的我就靠著這些昂貴得不得了的「營養品」保證了健康。這健康又幫助我挺過了新疆九年的殘酷歲月。換句話說,花旗銀行救人無數。外婆常常念叨給我聽的這一段掌故伴隨我渡過無數忍飢挨餓的日子。終於告別飢麟的時候,我怎能忘記花旗的好處。
當初,當一切都有了「定量」,而肉類與油類在猛然間變成少之又少的時候,在我家已經工作了兩年的保姆張大媽在飯桌上不再有說有笑。外婆一直勸慰她,「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我和小慧有東西吃,你也有東西吃,咱們一家三日怎度也挺過去了。」外婆有天悄悄告訴我,去「保姆宿舍」看看,瞧瞧在鄰居家做事的路阿姨在不在?
走到窗外就聽見了張大媽在說我,「老太太一心護著外孫女,自己的腿都腫了,也捨不得吃,在這節骨眼上,我怎麼開口求她?」路阿姨大不以為然,忿忿的聲音:「難道就眼睜睜瞧著孫子餓死不成?」我心裏砰砰跳……
「工農聯盟為基礎」也免不了飢餓
路阿姨比張大媽年輕,丈夫是個「歷史反革命」,早就被鎮壓了。路阿姨孤身一人,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雖然識文斷字卻找不到工作,在人家作保姆,有吃有住,心裏痛快,人更顯得年輊。張大媽卻來自河北鄉下,「上京幫人」是那地方祖傳的行業,家中女子只要沒有吃奶娃娃都樂意來北京當保姆,將薪水寄些回家,家裡就有了現金可以週轉,是很大的幫助。張大媽年紀很輕就出門做事,惟一的兒子跟著公婆長大,大辦人民公社集體吃食堂的時候,已經娶了媳婦,前不久還得了孫子。忽然之間,竟然有「餓死」的危險了嗎?
路阿姨口齒利落,很清楚地告訴我們。公社食堂沒開張多久就關門了。猛「放衛星」的歲月,公社就已經把社員家裡的存糧搜刮得相當徹底了。現在,人人得自己找糧食,張大媽家裡的情況算是好的,但媳婦生小孩前後,糧食就很緊張媳婦瘦得麻桿似的一滴奶也沒有,就靠那照得見人影兒的稀糊糊,那剛落地的孩子還能活嗎?
「那莊子已經空了,能走的,逃荒去了。走不了的,」路阿姨頓了一頓,「凶多吉少」。
現在,想法滋補產婦的身體,實在是來不及了。外婆馬上拿出一個克寧奶粉的大鐵罐,將家裡還有的奶粉包好塞進去,又親自動手炒了些炒麵,又讓我拿著些甚麼票證去甚麼人家換了些紅糖,滿滿塞到了那只寫著英文字的鐵罐裡。這才把張大媽喚來囑咐她好好送回家去,「炒麵不是好東西,火大。眼下顧不得了,告訴你媳婦,多給孩子餵點水。」最後,鄭重交給張大媽的是半袋葡萄糖。我知道,這也是家裡最後的一點存貨了。
張大媽一聲不響,眼淚流了一臉,掙紮了好一會兒,竟然崩出一句:「照理說,咱們是基礎。」大家都知道,按照官方說法,這共和國可是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可不是嗎,張大媽家裡人亦工亦農,可不是貨真價實的「基礎」嗎?張大媽心裏想不通,「工人、農民不是國家的基礎嗎,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呢?」路阿姨卻不是甚麼「基礎」,「普選」的時候,她連投票權也沒有,她的糧食定量也比別人低。這會兒,她氣不打一處來,「哼,我本來還打算給你幾斤全國糧票呢,現在啊,算了吧,讓你這『基礎』自己想法去。」外婆笑著打回場,「好了,好了,救人要緊,糧票拿來,讓張大媽上路。」
張大媽走了,掛著一臉的淚水。
一個禮拜以後我放學回家,外婆房門緊閉,悄悄推開一看,推拿醫生瀋大夫正在給張大媽接骨,張大媽鼻青臉腫,汗水順著臉順著脖子滴到撕得稀爛的大襟挂子上。我想,這可完了,那點救命的東西必是遭飢民搶了。沒想到外婆說,為了護住小孫子的那點糧草,張大媽的骼膊被人家打斷了,都沒有鬆手啊。瀋大夫搖頭,老百姓苦哇!路阿姨也來了,大聲說,「甚麼世道!」
媳婦餓死孫兒發育不良
無論如何,張家的一條根留了下來,沒有熬過去的是那賢惠的媳婦。一九六四年,我看到了那個孩子,豆芽菜似的,身高也就是城裡孩子兩歲的樣子,大眼睛保不見底,極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剝蒜,身邊不離一個用克寧奶粉罐做成的小桶,裡頭放著一個鄉下孩子所有的寶物。張大媽的兒子果然能幹,不但為外婆修好了釘書用的木頭架子,更與張大媽合力為我絮了結結實實的一條厚棉被,三年的山西歲月倒也罷了。九年的新疆歲月,卻全靠它抵禦那徹骨的寒冷。尤其是那些飢火中燒、日舌龜裂六神無主的寒夜,這條被子總讓我想到張大媽那一聲無奈的呻喚,「咱們是基礎」,心裏五味雜陳。
張大媽在血雨腥風的一九六六年深秋,將被「造反派」打斷了三根肋骨的外婆背回了一間與當年的保姆宿舍不相上下的小屋,人家問她,「你是甚麼人?」「五代貧農」她理直氣壯。外婆氣如游絲,全靠張大媽煮些麵條湯維持性命。她們在一起,最愛的話題就是那豆芽菜一般的小根子。外婆笑著說,「幸虧你們是基礎。」兩人都笑。張大媽笑出了一臉淚。那時候,瀋大夫和路阿姨都不在了,文革一起,他們就急急地走了,奔向一個沒有殺戮的世界。
一九八三年,我隨外子返回北京,在美國大使館工作。外婆身邊早已經沒有張大媽,她終於告老還鄉了。為外婆找一位小保姆,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五歲的小女孩來應徵,我問她,「你多大了?」她居然回答說是二十三歲了。外婆點點頭,「又是一根豆芽菜。」那女孩子居然笑了,「老太太真神,村上的人都叫我豆芽菜,叫了好些年。」女孩子來自安徽,大飢荒的重災區。我問她,家裡都有甚麼人啊?「沒有人了,村上人說,早得浮腫病走了。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有啥吃啥,吃成了一根豆芽菜。」女孩笑得露出一口細牙。「我幫人好多年了,啥都會做,有經驗。您就放心讓我照顧老太太吧。」女孩認真跟我說。
外婆笑笑,「也是基礎,你放心就是。」女孩認真問,「你們說啥呢?」
(開放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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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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