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荒年代回憶:為了吃,理性全喪失

一九六O年九月,我在北京上初一。這年冬天畢生中第一次嘗到了飢餓的滋味。

吃飯嚴格按定量吃。男同學們定量大都三十斤左右,女生大都二十八斤。每天大約一斤糧食。聽起來似乎不算少,但因為那時候副食很少,整天就是鹽水熬大白菜幫子,沒有肉,沒有油,肚子裡總覺得空蕩蕩,靠這點定量,根本吃不飽。那時候,我住校,給餓成了豬,腦子沒別的念頭,整天就想著吃。同學們見面最主要的話題也是聊吃,聊各種解餓之道。聊學校附近哪個飯館饅頭個兒大,哪個飯館湯麵條給得多;哪個飯館的粥做的稠。

商店裡賣食物的櫃臺一空如洗,連糖塊都很少。往日從沒人買的糠蘿蔔,沾著好些泥巴的干藕全都消失。以前堆積如山的大白菜,這年按本定量供應,每戶只賣幾棵,多爛的菜幫子都有人搶著撿。每人憑本一個月能買二兩白糖,二兩油。豬肉、鹽、火柴、肥皂、芝麻醬、粉絲……全要購貨本,限量供應。過春節時,每人憑本可買三兩瓜子,不要糧票。花生根本見不著,據說全出口換了外匯。

中學男女生都被就慘了
為貫徹市委勞逸結合的指示,學校體育課、生產勞動課全部停上,老師甚麼作業也不留,並取消一切課外活動……每天下午只上一節課,班會也極少開,讓學生們早早回家。我的學校師大一附中地處和乎門,宿舍靠近西單。晚上上八七點鐘,西單大街上就冷冷清清,行人寥寥無幾。餓著肚子,誰有精神逛街?

上午上第二節課時肚子就開始咕咕叫了,到上第四節課時,連有些女生都坐不住,屁股扭來扭去。老師非常理解,下課鈐一打,準時下課,一分鐘不拖。沒等老師離開教室,男女同學們都飛快地衝向食堂,快活地大喊大叫。

吃飯也有技巧。我覺得細嚼慢咽,飽感不強,必須狼吞虎嚥,幾分鐘吃完,才有吃飽感。因為胃突然盛一堆食物肯定比漸漸往裡填更有吃了東西的感覺。結果就落下了這個毛病,吃飯特別快。而且一見了飯,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盡量多吃,恨不得把三天的飯都吃進肚,非要撐得胃部疼了,才罷休。

每天一斤糧食,三頓飯到底怎麼分配吃最不餓?這是我和同學們經常切磋的問題。我試過二四四(早二兩、午四兩、晚四兩),又試過四三三(早四兩,中午和晚上各三兩)、一五四(早一兩,午半斤,晚四兩)、三三四(早三兩,午三兩,晚四兩)……還試過早上不吃飯,中午和晚上各吃半斤。經過反覆比較,最後還是採用了三四三的吃法。有人說喝稀的比吃干的解飽,我曾試過早飯喝三兩粥。當時是覺得挺鮑,可尿幾泡尿後,依舊餓。

糧票如生命,鈔票不值錢
每人都餓得眼冒金星,糧票等於是生命票,人人都小心翼翼地保存。沒糧票寸步難行,到哪兒吃飯都要交糧票成為全國通行的規矩。無論親戚朋友之間多親密,在糧票面前也公事公辦,吃多少給多少。丟一斤糧票可比丟十塊錢還糟糕!記得聽同學們說過:某某鄰居因為丟了一個月糧票而自殺。

儘管在北京市內大街上你看不見乞丐,也沒有一具倒斃街頭的餓殍……表面上社會秩序有條不紊,安安靜靜,但後面卻是強大的國家機器在高度防範──現在還能回憶起來,從早到晚,荷槍實彈的軍人兩個一組四處巡邏,深夜也不例外。

領糧票時,人們得一斤一兩地數,兩兩計較,比到銀行取錢還在意,不敢馬虎。當時荳芽、豆漿、豆腐等豆製品都極少見,即使有,也要糧票。連買紅薯也要糧票,買一斤要四兩糧票。借糧票像借錢一樣,必須有借有還。同學間就有為這幾兩糧票吵翻臉的情況。

記得學校旁邊有個小飯館,門面上漆著綠油漆,我常到那兒吃燙飯,連水帶飯,又有點菜,很解饞。這飯館裡還有一兩糧票,五分錢的糖精火燒,也相當好吃。我剛開始很不好意思上飯館,可肚皮餓得打鼓,小飯館門口飄來的飯香味兒,太有磁力,引誘得我一有糧票就下飯館吃掉。

在小飯館裡,我常看見有蓬頭垢面的人,舔人家吃完了的盤子或碗。還把桌子上剩下的飯渣,從人嘴裡吐出的有微味的土豆皮,掉在地上的粉條,全撿起來吃掉。

陸平患浮腫病,劉少奇女兒被餓昏
學校早早就放學,為的是減少能量消耗。我有大塊大塊的時間,甚麼也沒心思干,就琢磨著吃。那年冬天,連水蘿蔔都買不到,偶有在副食店裡碰上,立刻排長隊買。往年凍柿子多得沒人理,現在市面上根本見不到。

為瞭解決吃飽問題,人們挖空心思。摘榆葉、挖野菜、撈水草、抓麻雀、養兔子(因兔子繁殖快,只吃草)。據說一隻兔子可以換一輛自行車。不少機關還組織人去內蒙打黃羊,但黃羊肉分到每人頭上,只夠吃一兩頓。

記得當時報紙上廣泛宣傳吃代用食品,鼓勵人們繁殖小球藻,說小球藻可以做成人造黃豆、人造肉、人造蛋白……而養小球藻只要水和陽光,非常經濟合算。一時間宣傳得沸沸揚揚。我對小球藻充滿了希望,以為能很快結束這挨餓日子。可最後卻大大失望,小球藻的養殖,只停留在實驗室裡,從沒有大規模工業生產。市面上根本見不到人造肉。

我對付飢餓的著兒是把皮帶勒到最緊的一扣兒,讓胃的體積小一點。喝完粥後,也像飯館舔盤子的一樣,把碗舔得團光。刷碗時,連刷碗水也喝進肚,因為裡面有粥的殘渣。

浮腫的人越來越多,都是餓得大量喝水,用水糊弄胃所致。父親是北師大的校領導,有些照顧,但他也患了浮腫病。北大黨委書記陸平也得了浮腫病。劉少奇的女兒劉平平說,困難時期,她也曾被餓昏過。

一般老百姓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我由於住校,比一般同學更挨餓。走讀的天天回家,即使餓,到家也有機會再吃點甚麼,能迴旋一下。我一天到晚,只靠學校食堂那幾兩糧食為生。食堂鐵面無情,饅頭、米飯、窩頭二兩就是二兩,絕不會多給你一口。所以老是飢腸飢腸轆轆,餓得暈頭轉向。

父母和孩子之間被糧票劃出了深深界限讓我終生難忘,起碼我們家是這樣。只認糧票不認人。不論誰來吃飯都要交糧票。保姆堅決執行父母命令,要吃飯必須交糧票,用小秤稱米,按人頭做飯,一人一碗,每碗或二兩或三兩米,雷打不動。我常為交糧票的事跟保姆爭吵。

吃掉姑姑一家三口的一頓晚飯
那是一個冬天的黃昏,天氣很冷,我餓得全身發虛。怎麼辦呢?又萌生了去姑姑家蹭飯的念頭,雖然覺得自己吃姑姑太狠了,前幾天剛去了一次,可還是管不住自己。到姑姑家吃晚飯有兩個好處:一可以吃飽,二可以給自己省下三兩糧票。姑姑家離學校不遠,步行二十分鐘就到了。姑姑還沒下班,她給我打開家門後,又去大院裡的托兒所上班去了。家裡就剩下我一人,本能地來到廚房,一眼發現姑姑蒸了兩籠屜玉米麵糰子(有菜餡的窩窩頭)。心裏暗暗自語:「姑姑啊,我先吃點吧,實在餓得不行啊!」拿起一個,狼吞虎嚥吃掉。吃完後餓得更厲害,又吃了第二個。這兩籠屜窩頭糰子是姑姑一家三日的晚飯,可我卻甚麼也顧不上想,好像快餓死的人見著了吃的,除了吃的本能,其他理性全喪失。本來想給他們留幾個,可一吃起來就控制不住了,吃完一個,還想再吃一個,嘴就不能停。結果不一會兒功夫,兩籠屜菜園子全被我吃光,足有二斤多。

我這才覺得自己很缺德,這是他們老兩口和一個兒子的晚飯呀!

當姑姑下班,回到了家,我低聲說:「姑姑啊,我把菜糰子全給吃了。」

姑姑苦笑了一下,一句責備我的話也沒有。

至今,已過去四十多年,偷吃了姑姑兩籠屜窩頭菜糰子的事還歷歷在目。

記得六O年困難時期我還偷吃過哥哥買的點心。天天半飢半飽的狀態使我遇見了吃的,控制不住嘴巴,中間不能停。如同尿尿,一旦開始就停不下。

哥哥週末買了一包點心,捨不得吃,鎖在抽屜裡,想留著慢慢享受。我聞見了點心的氣味後,趁哥哥不在,撬開了抽屜,把一包點心全吃光了。哥哥回來後,我向他承認我吃完了他的點心。哥哥臉色悲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沉默無語。我當時根本不知道,在清華大學讀書的哥哥已經餓昏了兩次。一次在教室,一次在家裡。

初一初二年級,就是在這樣的日子下度過的。吃是腦子裡最經常盤旋的念頭。對女生的朦朧好奇大減,吃飽飯比想女生更重要。

(馬波:北京作家,多名老鬼.老作家楊沫、之子。)

(開放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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