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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義大利的天空下 文藝復興故鄉精神之旅

 2006-01-10 05:51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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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威尼斯大學和佛羅倫薩世界詩歌大會之邀,我第一次踏上了義大利的土
地,足跡遍及威尼斯、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和龐貝古城等五個城市。
謹以此篇獻給威尼斯和地球遙遠一角的義大利,也獻給海內外所有承傳和
弘揚人類偉大文藝復興精神並致力於推動當代中國和全球性新的文化復興運動
的我的同時代人和年青一代的朋友們……

在精神天穹的高處

離開匹茲堡起飛前的一個清晨,打開門,發現門前台階上插著一朵紙做的紅玫瑰,綻開的花瓣中心,有一封呈花蕊形的信。拆開信,上面有一個陌生小孩的照片,信中只有一句簡單的話:「我愛你們。」我們滿懷感動地收下了這份不知名者留下的禮物,並把它理解為我們即將開始的「義大利之旅」行前的祝福。
同上次赴依薩卡、從匹茲堡飛往中轉站佛城不一樣,這次飛機一起飛,空中一片令人抑鬱的混沌。再往上升,天空是一片欲藍。我所指的「欲藍」,是一種喚起人慾望的顏色,它不是一種純精神的藍。機翼下,天空與大地之間,是一片雲的雪海,它的邊緣卻似冰的顏色。淡藍的是雪海,暗藍的是冰原。忽然雲層中出現一個大窟窿,下面是大片方形、長方形的規範化的大地,有隨地形變化曲線的道路穿插其中,一些薄雲懸浮其上,但只一瞬間,大地就消失了。正是這麼一剎那,我發現天空與大地之間隔著好幾層雲層,上面的雲層和下面的雲層凝然不動,兩者之間卻有稀薄的雲霧在其中流動。只不多一會,飛機又鑽入了厚密的雲海,又是一片令人壓抑甚至疲憊的灰色,渾沌如沼澤。使人感覺經常在空中如「雲鶴」般飛來飛去,並不總是令人愉快的。大地上生活的人,也許喜歡安居;偶爾升空與長期在空中「流浪」,兩者之間的感覺截然相異。
從匹茲堡起飛,經洛杉磯飛往德國法蘭克福,整個都是黑夜之中。機艙內座位不靠窗口,而是在中間,並且夾在兩個陌生人之中。這是小飛機,座位很窄,身體轉動極不自如。然而我必須安於這種簡單的「社會」組合方式,我被安置其中,卻無論如何不能從中跳出、也無從掙脫。莫名地想起前不久報上的一則消息,臺灣出版社做過我的書的一位女編輯,用柔軟的絲巾在二樓陽臺的緩降機支架上自縊。她自殺不為什麼,只因為憂鬱;不是外在的壓力,而是生命內部的壓抑。她的名字叫黃宜君,她死時正念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二年級。報紙我還存放著,雨蘭卻不讓我保留,她不願意再看見這位已逝臺灣文壇新秀的臉孔,她承受不了一個青春生命倏然消逝的抑鬱,彷彿黃宜君那雙眼睛直盯著她。另一則消息是馬悅然愛上了陳文芬。一個八十一歲,一個三十八歲,人類的情感是多麼微妙。兩人我都相識,陳文芬在做《中國時報》記者時,曾在臺灣「紫籐廬」茶坊採訪過我,後來聽說轉做了出版人。這消息並不令我驚訝,其中讓我感覺的只是一種紳士的風雅。如果說驚奇,讓我欣賞的是一個人生命的活力,足以與歲月相抗衡;這樣的生命飽滿而奇妙。
人在高空中飛行,對生命的死亡與愛情的感受,也就提升到了天空的精神高度;或者說,也就由天空的高度往下俯瞰大地眾生的「愛情與死亡」。一切都如眼前的浮雲漫卷而來,也如身旁的浮雲消逝而去。死亡和愛情之外,我也在高空的飛翔中聯想到生存。我是個一生做夢的人,自視為「夢人」。夢人生存在大地上,也居住在「夢巢」中。也許,一切生命形態無不是巢居。人如此,飛鳥、走獸、游魚、爬蟲也無不如此。人的住屋是巢,鳥的窩居是巢,魚棲居的深水、淺水是巢,螞蟻、蛇蟲出入的縫隙是巢,野獸藏身的林木和洞穴也是巢。對於人而言,「巢」字是性愛和居住的生命象徵和深層隱喻,它意味著打開與封閉;也意味著孕育、生殖、繁衍與棲息。而在終極的意義上,「巢」是「本真心靈」的回歸和「純粹生命」的原鄉。漢字中的「巢」字,上為「瓦頂」狀、中為「田地」意味、下為人之生態環境的「林木」。所以,「巢」就是人居。它也是鳥居、獸居、蛇居、蟲居和魚居。我猜想,「巢」也是一切有意識和無意識的生靈不同形態的「夢居」。一個「巢」字,在漢語中的意味,所指的就是大地上的人的生存、耕耘與居住。而女人人體的卵之「巢」,即是孕育生命的胚胎和人原初的來處。
我們曾生活在一個「噩夢」的時代,如今又墜入一個「無夢」的時代。社會暴力與謊言,摧毀的不僅是人的外在生存環境,本質上是對人深層意義的精神生態環境的遮蔽、破壞和毀滅。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一個「做夢」的人在「無夢」的人群中是極其孤獨的。而孤獨者的眼光與聲音,與群體的注視與合唱永遠存在著時空的距離。這種距離不僅意味著「媚俗」與「不媚俗」者的不同社會生存姿態,也是人的不同心性和生命氣質的天壤之別!
我是個「夢巢」的維繫者和守護者,並為此寫有多部關於夢之「巢」的書。一部是具有東方色彩的,一部是以中美文化交流為題材的,一部是表現西方與東方更廣闊的人文世界的,此書為我的即將面世的《藍色星球上》。還有一部受孕於夢之「巢」的「女性系列」尚待結集。我一生的文學創作無不是「夢」;而我的夢就是個體生命的「自由」。所以,我的「夢巢」具體所指就是人飲食起居其中的尖頂的家屋,和一個人日復一日的平常的生活;而在時間和空間的廣延上,卻意味著「天空穹頂」下人類走動、躺臥和直立其上的地球。
天空的棚頂下有許多屋宇,每一幢屋宇裡有許多房間,每一個房間裡都住著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人的共和國」和浩瀚而獨立的蒼穹!
我以為,一切思想和精神創造活動,都不應該僅僅匍匐於「當下」或「今天」,也決不僅僅停留在社會生存表象的記錄層次上。精神創造活動是非功利的、更非急功近利的,它應有形而上的精神意義的超越。人的精神視野與世界的溝通與交流越廣泛,對人的生存現象的發掘和概括也越具有深度。每一個時代、每一個新的作家的出現,都必帶來一種超前的生命精神信息。在文學創作和文學史的意義上,無論在哪一個歷史階段,如文化大革命時期或新的二十一世紀時期都理應如此。因此,一切精神領域的創造者、一切從事寫作的作家,不管是通過平面紙張印刷或電腦屏幕表達,都不應偏離和遮蔽精神探索與創造的本質。文學不是一件當下立即發生山呼水應效應的事情,它需要時間和歷史的沉澱。所有從事文學創造、關注中國當代文化發展並有責任感的人,從根本的精神層次和意義上,理應回到文學本身。
一個以情慾和世俗政治湮滅「詩」的時代是令人可悲的。一個詛咒之聲迭起、凝聚社會視線、充塞人們雙耳並完全取代美文的時代正是一個身心扭曲和痙攣的時代。人類為命運而抗爭,不是為「抗爭」而抗爭,而是為「自由」與「夢想」而抗爭。生命的自由與夢想,才會賦予一個人超常的真正的勇氣!正常、健全的文明社會人們不需要在精神上雙膝著地,因此也不需要橫刀立馬的「鬥士」和「英雄」;出現揭竿而起的「奴隸反叛者」的時代,正是人類生存環境最黑暗、最壓抑、最痛苦的時代。在正常的人類社會環境中,人們舍棄痛苦的「凝視和回視」而執著於夢境。中國離這一切還很遠。而要看清這一切,必須走出中國。這裡所謂的「走出」不是指空間意義的,而是指精神意義的。有的人在海外包括西方仍然掉頭「走回去」;而具有心靈世界不斷拓展能力的人,縱使身處國內,他的精神生命也在持續地「往外走」。
七個小時以後,我們到了昔日「希特勒」的國度,接下來要去的是「墨索里尼」的國度。感覺似乎已進入德國境內,以國際書展廣為人知的法蘭克福就在面前。但在機場四周,看不出這個國家與別的國家的別的城市及其建築有什麼異同,只是在機場內見到的德國人的形象確與其他國家的人不一樣。登機處的小姐年青,身材苗條,見人面帶微笑,禮貌而和善,特別是接待和招呼老年旅客。她們走路的步伐如操練,站立時不經意地下意識把雙腿一併,不禁使人想起上世紀他們的祖先納粹時代的文化心理積澱和隔代遺傳。法蘭克福到義大利威尼斯只一個小時十五分鐘,比從紐澤西到紐約布魯克林還近。飛機上,航空小姐穿著筆挺、頭戴無檐帽子,類似中國維吾爾族的青年姑娘,她們的脖子上全繫著小巧透明的輕紗。太陽照耀,衣服似帶多了,很熱,大概威尼斯的氣候同這裡也差不離。在德國境內,空姐使用英語同旅客對話。這回位置靠窗口,可以看到白天陽光下外面的風景。這裡天空沒有美國這麼藍,藍得很淡,似藍非藍。天空可見時聚時散的雲絲和雲影。機翼下的大地房屋的房頂都是紅色。空曠的地方很多,這裡那裡小片小片集中的房屋。大地上可見塊狀的綠色或赭紅泥土本色,而樹林的顏色也不似美國這麼斑斕和艷麗,融成沉悶的一團或不規則的形狀,呈鬱悶的烏紫色。遠處飛著一架低於我們的飛機,像一隻飄浮的黑鳥。飛機一直飛得很矮,聲音很嗓。機窗外光線迷濛,不清麗,也不灼亮,好像是另一輪太陽的投照。飛往義大利,旅途很短,每人只發飲料和好吃的巧克力。開始感覺有涼意,猜想威尼斯的天氣可能比較冷。德語廣播音節鈍重、絕不柔和動聽,每一個吐出的字都具有打擊和碰撞的力度。下面出現大片從未見過的群山,輪廓鮮明,似刀削出來似的。不像泥土,而是刀劈的岩石或火山灰堆積。也許它們形成的過程很恐怖。很美!秋瀟雨蘭大聲叫喊起來。山脊或山頂呈尖形。在這裡,美麗是一種威懾,也是一種恐怖。山體為棕色或赭色,山頂是灰白色,也許是雪,也許是火山灰。幾乎全部光裸裸,少見上面有深郁色澤的樹木,更不見房屋與人。只有極遠極邊緣的林木處才見人居。看不到交通的公路,也許只有很細的山逕或羊腸小道。一種遺世獨立或與世隔絕的原生自然狀態,廣闊而壯麗。這是義大利的ITALY ALPS群山。飛機上升,窗外霧海茫茫,一切影影綽綽、朦朧不清。遠處天地接壤處仍見岩石或火山灰堆積的群山的峰頭。飛機開始下降,霧海中陽光迷濛,大地上出現田地,灰濛濛的壓抑中感覺到其深處孕育一個民族的生命力的灼亮的熱情。運河、房屋、水澤星羅棋布。沼澤地上的水成醬色、灰色。到達威尼斯,一片暮色蒼茫。義大利的白晝瀕臨消逝,義大利的陽光何在?!

水上「夢」城威尼斯

來接機的是馬可•波羅的子孫,他的名字叫馬克(MARCO CERESA)。他是威尼斯大學遠東系的教授,也是一位漢學家。他問我們,是乘巴士轉船進城,還是直接乘船去威尼斯?我們選擇了乘船。威尼斯是座水城,在海上,而它的郊區卻在陸地上。在古代,成吉斯汗的馬蹄曾叩擊過義大利的土地,當時義大利人退避到了海上,才在現在的威尼斯建立起這座城市。水天茫茫,威尼斯渺無蹤影。水面上有鳥飛,但不是海鷗,是白鷺。打開船上的小型玻璃橫窗,風中有魚腥和海草氣息。開船前,我、雨蘭、馬克一起在船上留了個合影。馬克告訴我們,他不是威尼斯人,他的故鄉在米蘭,屬義大利北方,那兒的人絕大多數都有日爾曼血統。馬克一頭黑色的捲髮,一口流利的北京話,至今還是獨身。年青時他從米蘭來到威尼斯,就讀威尼斯大學,獲中國文化博士學位。他曾在臺灣呆過六年,在那兒學的漢語。馬克曾用中文寫過一本介紹威尼斯的書,並曾翻譯過《中國茶經》。他所在的威尼斯大學遠東系學中文的學生有一千多人,其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義大利人。這些學中文的學生,也許承傳的是馬可•波羅的傳統,對中國及東方文化藝術滿懷神秘的熱情。他們學中文是出於對中國文化藝術的愛,卻不是出於具體的功利,畢業即失業。因為只有在中國才能找到工作,但他們並不願意離開義大利,離開父母、兄弟姐妹、情人與朋友。船隻經過玻璃工廠,義大利的玻璃工業舉世聞名,是全世界玻璃工業和玻璃藝術的源頭。岸邊出現一片巨大的墓地,馬克說,這兒沒有墨索里尼,他埋在別處。埋在哪兒呢?馬克也無從解開這一懸念。馬克認識曾拍過受禁電影《中國》的安東尼奧尼,他告訴我們,安東尼奧尼已經九十多歲了,如今半身不遂,快去會見毛澤東了。高行健獲諾貝爾獎時,馬克曾寫過一篇評論文章,發表在意大利最大的報紙上。第二天他就接到中國領事館的電話,向他指出,高行健是法國人,不是中國人。他幽默地說,他由此提高了「思想覺悟」,但願沒有上「黑名單」。他說我們這次邀請你來,別人是不喜歡你,而我們是不怕你。水面上兩邊都出現陸地,一邊是聖喬•治島、猶太人島;一邊是燈火燦爛地浮現在眼前的威尼斯。船靠近碼頭,天早已黑盡,馬克同我們一起朝旅館走去。
身旁是聖馬可海港,岸邊水面上,一字排開的船只在水邊搖晃。這種船,是義大利式的船,船身長而窄,船頭船尾兩頭尖,很漂亮,也很有名,它的義大利名字叫「貢多拉」。來自世界各地的威尼斯㳺客,無數的人都乘坐過這種船,由戴著很好看的帽子的威尼斯船夫,撐著它們穿行在房子與房子中間的縱橫交錯的水巷中。走進威尼斯,就是走進了燈明火亮的廣場、鋪石的街道、安靜的小巷、環繞的水道、拱橋、廊橋和船隻組成的夢境。這種房子與房子之間有水巷的畫面,我們曾不止一次在畫報上見到,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此時此刻真實置身其中,卻分不清這種活生生的義大利風情究竟是一種真實、還是一種幻境?城內水巷、河道流動,流的都是活水,看去很乾淨。這水既非咸水,也非淡水,而是海水與河水相混的水。此時頭頂夜空如墨,而威尼斯全城依然人影幢幢,這些人幾乎全部是來自國外的㳺客,也有站立街頭摟抱接吻的威尼斯男女青年。這些街巷雖然人多,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幽深和安謐。這些男女坦然相擁於街頭,卻使人感覺一個民族情感焚燒的熾熱和坦蕩。
路上東繞西拐,漫不經心、走走停停。聖馬可海港邊就是聖馬可廣場,白天這裡聚集了全世界最多的鴿子,此時幾近全部銷聲匿跡、早已無處尋覓。但仍有幾隻不眠的零星的鴿子、散見於不眠的人群中。廣場上矗立著聖馬可大教堂,這座建築在光影中氣勢恢宏,從半空俯瞰著朝它仰視的人群。它裡面收藏有聖馬可遺體,這是從埃及亞歷山大修道院偷竊運送回義大利的。聖馬可的代表符號是一隻帶翅膀的獅子,後來成為威尼斯的象徵,聖馬可也成為威尼斯的守護神。夜色中,廣場進口處的巨型圓柱頂端,可以清晰地看見帶翅膀的獅子飛翔的雕塑。大教堂前的空地上,是宗教政治活動集會的中心,當時教堂裡舉行宗教儀式,一般平民沒有參加的資格,他們只能在廣場上遠遠觀看。廣場上還矗著托卡雷王宮、聖馬可圖書館和巨大的鐘樓。托卡雷王宮也是一座裝飾有許多雕像的大建築,散發出輝煌的魅力。這些雕像有正義神像、亞當和夏娃雕像和「所羅門的判斷」雕像。托卡雷王宮是一座文藝復興式建築,由許多不同用途的建築組成。王宮內有四門之廳、法官前廳、法官廳、參議院廳、大議會廳、軍械庫與監獄等。它的紙之門兩側也為雕像簇擁、門頂上也雕有帶翅膀的雄獅。王宮內的巨人之階梯頂端和金色階梯兩側也是雕像和引人注目的美麗浮雕。王宮與監獄由一個通道連接,這個通道為「嘆息橋」。而鐵門、鐵窗和大石塊構筑的監獄,現已成為威尼斯歷史名勝。
聖馬可廣場四周建築的宏偉與絢麗,為我們此行揭開了義大利龐大建築藝術群的序幕。對我們而言,持續上場的還有佛羅倫薩、羅馬和另類風情的別的城市,如「桑塔露琪啞」的那不勒斯和兩次被維蘇威火山爆發摧毀、最後湮滅於地下的龐貝古城。對整個義大利而言,分布在全境不同地理空間的美麗而神秘的城市,還有為中國人和全世界所熟知的名字:米蘭和都靈……時間已近午夜鐘聲鳴響的前夕,一場露天舉行的音樂會接近尾聲,廣場上的夜遊人仍然密集如威尼斯沒有收翅斂翼的遍地鴿群。伴隨著音樂的旋律,耳畔忽然響起聽眾有節奏而整齊的掌聲。演奏家們正起身向聽眾表示答謝,我和雨蘭也情不自禁地為之鼓掌。終於找到了一家預定的小旅館,它就在廣場附近。門口竟遇到一位杭州姑娘,她說她的男朋友在旅館打工。中國人為謀生四海飄泊、滿世界無處不在。中國的詩歌、音樂、繪畫呢,在浩大而自由的時空中有生命氣息嗎、有蹤跡可尋嗎?把行李安頓好,馬克領我們去了一家中國人開的「杭州酒樓」。威尼斯水巷兩邊房屋組成的小而美的街巷裡,餐館、酒吧、工藝品店、服裝店和皮衣專營店特多、特好也特貴,因為小小威尼斯面對的是全球。後來我們遇見的一位名叫「米淑蘭」的義大利姑娘表示,這些商品本地人都幾乎不敢問津,顧客大多是來自日本、臺灣和香港的人。我想現在情況也許有變化,也開始有某些「財大氣粗」的中國人加了進來。餐館和酒吧裡人都坐得滿滿的,卻根本無從感覺到人聲的喧鬧。這裡面也少不了本地人,因為飲酒聊天是威尼斯人一大生活特色,也是他們消磨時光的一種方式。中國人在這裡越來越多,全是溫州人、全是開餐館。從生存的角度,我真佩服這些來自中國的人,他們的足跡遍佈全球,走到哪裡都能在哪裡扎根、弘揚中國的飲食文化。我不竟又聯想起,中國的精神文化呢?!這世界只能看到的中國文化僅僅是:在詩歌裡煙霧迷濛地「放煙火」、在電影裡吹鎖吶和「挂燈籠」、在體育場裡跳跳蹦蹦、「展覽四肢」,在慶典和文化節日裡舞龍燈和拉二胡,只差把扭扭擺擺的「打腰鼓」和「扭秧歌」推上國際舞臺!它的當代文化中的「自由精神」呢?!
威尼斯是個水城,也是個小城,但也是個小小的國際大都會,全世界的人都潮水般地朝這裡湧來。全城人口只有七萬人,年青人遠走高飛,有點類似匹茲堡青年;老年人眷戀舊居,留在這兒安居樂業、頤養天年;現在城內居民中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佔了人口的絕大多數。回到旅館,竟無倦意。午夜出浴時,才發現威尼斯全城鐘聲瀰漫,彷彿剛才似在鐘聲中淋浴,全身為鐘聲所浸潤、所包裹,現在正走出水淋淋的鐘聲。聽!聽!威尼斯的鐘聲!秋瀟雨蘭突然一陣莫名的感動。她喃喃地彷彿自己向自己傾訴地說:這鐘聲有多美!威尼斯不僅應該看、也應該聽!它屬於眼晴,也屬於耳朵、屬於心靈的傾聽!我也有這種感覺。就現代文明來說,今天的義大利遠沒有美國式的奢侈和豪華。威尼斯是個舊城,但卻喚起人一種情感的眷戀、一種懷舊的感覺與情調,使生活充滿了莫名的韻味。
黑夜過去,第一個威尼斯之夜。白晝來臨,同樣是此生第一個威尼斯的白晝。對生命有一種倍加珍惜的感覺,而此前卻被人為踐踏和無奈蹉跎了多少歲月!聖馬可廣場上一地陽光、也一地鴿子。這些鴿子美麗極了!可愛極了!在我的感覺中,它們彷彿化入陽光、與太陽光融成一片。鴿子在地上跳動,使我想起陽光晶瑩的碎粒;而它們噗地群飛時,在我的眼中閃閃爍爍、宛如「陽光」振翅。威尼斯的鴿子見人不害怕、不驚怵、不飛走,也同人融為一體。它們在你的腳下落滿一地,甚至飛到你的手掌上啄食。我和雨蘭在廣場上留下了許多「人與鴿子」的和平畫面。它們飛到你的手臂上、落到你的肩頭上,甚至停落在你的頭頂上。有時是頭頂、左右肩頭和平伸的手臂上,一處有數隻,全身都落滿了鴿子、儼然一個「鴿人」!樂得人哈哈大笑。聖馬可廣場,聖馬可港水面上和港口邊,獨具威尼斯特色的水巷、小街和小巷,到處都是一群一群的人。白天如此,夜裡也如此。威尼斯的陽光、燈光和月光都同樣迷人。你真想在那些小街小巷裡轉來轉去,哪怕通宵都轉不出來。這種感覺使我想起我在貴陽山城寫作《我的奏鳴曲》的青春年代。那時光秋瀟雨蘭還沒有出現,我在尋找愛情。廣場四圍旅館費用特高,但大多簡陋、為私人開設。房間內連拖鞋也找不到一雙,也沒有牙膏。房間細細的鑰匙竟掛在一塊又沉又重的小銅牌上,讓你隨身攜帶,這就是另一個義大利、沈重的義大利!義大利的資源並不豐富,許多城市旅㳺業卻很發達。義大利的旅遊城市,最著名的有羅馬、佛羅倫薩、威尼斯、米蘭、都靈、那不勒斯和龐貝古城。
威尼斯的小街小巷是迷人的,讓人想起日本京都類似的情韻,很難說這情調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只是店舖裡出售的物貨相異。而它的聖馬可水域和對面島上的圓頂大教堂和別的建築,又使人想起北歐的斯德哥爾摩。總之,這個城市舊而老,那些水巷兩邊和海港兩岸,無不見水泥基座和磚石砌筑的破損和頹敗。這個城市整個兒在看不見地日趨一日、年復一年地輕微下沉,終有一日,它會像四周海面廣大水域上這裡那裡分明可見的大島小鳥一樣地,房屋倒塌、只剩下殘垣斷壁,半沉乃至整個兒沉入水中。如果說,今日的龐貝古城是從遠古火山灰中重新發掘的城市;那麼,也許威尼斯終有一日將是一座水底重新發現的城市。威尼斯的美是一種舊日的美,無處不見的時間的腐蝕和消毀的美,肉眼看不見的恐怖沉落的背景上滄桑悲劇之美。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美不是圓滿!不是完善!甚至也不是「在」之永恆!而是它的反面,是毀損、是殘缺、是稍縱即逝的事物。人從無可迴避的無奈的宿命中感受「美」。沒有任何事物是長存的,地球也終有一日在宇宙中失蹤!時間的這一頭視為不可想像和不可置信的事物,在未來時空的那一頭卻是一種存在、一種現實。中國人只活在當下,只具有當下的精神生命和文化意識。對於許多中國人來說,過去是幽靈、未來是幻影。生命中沒有過去時,也沒有未來時。一切在「當下」結束和開始。種族的歷史沒有承傳和綿延,如斷鏈、似獨環。歷史和精神崩塌的磚石,也就無從尋覓、延續和重建。
我是首次踏上義大利的土地,足跡遍及威尼斯、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和龐貝古城。頭頂是義大利的天空,腳下是義大利的土地。每一個城市都讓我感到文藝復興的壯麗的遺蹟和偉大藝術瑰寶的光芒閃耀。這是一片從我少年時代起就令我魂牽夢繞的土地,在這個遙遠的地球的一角,這麼多的圓形柱石,這麼多的大理石浮雕,這麼多巨大拱門、大劇場、巍峨宮殿的遺址以及它的鬥獸場和龐貝古城,構成了一個中國南方少年奇特的夢境。想起義大利,我就想起人類偉大的文藝復興,想起義大利式的藝術天才和精神巨人,想起那些至今令人仰視的古老遺蹟和閃閃發光的名字:但丁、蒲伽丘、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它們曾一度出現在我早期的組詩《詩人的家居》之一《閣樓》一詩中。我是應義大利世界詩歌大會和威尼斯大學邀請前來訪問的。對我而言,這不是一次普通的訪問和旅遊,而是文藝復興精神之旅。從整個旅程的起飛和降落,在我身旁須臾不離的伴侶是秋瀟雨蘭。
馬克在我的想像中形似馬可波羅,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骼腮鬍子,四五十歲左右。來到威尼斯的次日晚上,他帶我們去參加了一場生日派對,地址在一條美麗的水巷旁的露天酒吧。過生日的是馬克的同事,威尼斯大學教古希臘語的一位女教授。馬克雖然獨身,卻曾為別人作媒,這位女教授和她先生兩人的婚姻,卻是他成功撮合的;而這位女教授的先生既是馬克的朋友,也曾經是馬克婊妹的男友。來的人圍坐一圈,喝紅、白葡萄酒,義大利人選擇喝較淡的白葡萄酒。那天是2005年10月15日,離開時,雨蘭這才想起,今天正是自己的生日。人在旅途上,她忘了,我也忘了。好在總算沾義大利人的光,總算過了一個生日。
參加這次生日派對的有一位布魯斯(BRUCE LEIM SIDOR) 先生,美國人,生於紐約,現在奧地利做聯合國的難民工作,以後他可能離開歐洲去非洲。他彷彿是一個人孤獨地生活,日子飄來飄去,待人卻很和善。他在威尼斯和奧地利兩處都買下房子,兩頭跑。他現在威尼斯大學教難民移民法律。他是馬克的朋友,我們在威尼斯大學活動期間,就安排住在他的「別墅」,他同單身漢馬克一起住。布魯斯的「別墅」離歐洲最早的猶太人居住區很近,那是一整幢樓房。布魯斯的「別墅」在頂樓上,登上房頂的陽臺,腳下是層次分明、鱗次櫛比的義大利式的屋頂,清一色的紅瓦,白晝與月夜都給人以異國的安寧和美的寂寞。我想起我青春時代的詩《屋頂》。雨蘭用攝影機照下了這個陽臺、四周的紅瓦頂和威尼斯的月亮。
在義大利、在威尼斯、在布魯斯的頂樓上,一切都是暫時的、流動的、孤獨的,包括我與雨蘭今夜佇立於布魯斯頂樓的屋頂和陽臺,包括我們頭頂的這一輪威尼斯的月亮。古老而陳舊的威尼斯令我傷感、也令我眷戀,它引發人懷舊的情懷,而這正是它的誘人之處。全世界的人都來到威尼斯,旅遊也許僅僅是生活中的一種表象,而其深層的地方,卻是潛伏在威尼斯也潛伏在人們心中的一種無意識的歸宿感、家園感乃至生命的原鄉感。越舊越老的東西越令人懷念,人如此,房子如此,衣物、書本和貓咪、家犬也如此。全世界的人來到威尼斯,似在它的小街水巷中飄遊、走動,其實,深藏在心靈上的精神指向卻是尋找和回歸古老的穩定的家園。
當晚生日派對完了以後,馬克、他的朋友、我和雨蘭又一起去了一家酒吧,威尼斯人似不知道疲勞、也似乎不會想到睡覺。沿途都看到路邊、水邊、街上、店舖內到處都是餐飲者和圍桌談天的威尼斯人。我們去的那家酒吧名為「酒神」(BACCO),在威尼斯非常有名。米開朗基羅曾創作有同名作品,表現的是搖搖晃晃、醉醺醺的羅馬神祇,讓人想起希臘酒神狄奧尼索斯。但米開朗基羅的「酒神」表現的是古羅馬酒神精神,被認為「融合年輕男性的靈巧及女性渾圓的肉體」而有別於狄奧尼索斯。這家酒吧,威尼斯人進來愛坐在裡間,外國人都坐在外間。秋瀟雨蘭以女人的眼光發現一個美女,是位威尼斯的希臘女郎。吃的是義大利海鮮。先上來一種黑魷魚染黑的米粉,馬克建議我們試一試。他說比如中國的臭豆付,以前我不喜歡吃,吃了一次就喜歡了。接著上來的還有一種從未吃過的朝鮮菌。我與雨蘭都吃飽了,幾大盤海鮮才正式上桌,鮮美而豐饒。哇!飲食義大利!菜餚蒸炒均用橄欖油。菜堆了一桌,魚、蝦、蚌殼全要加個「大」字。實在吃不下了,馬克指著海鮮對我們說,如果你不吃,它們就死得沒有價值了。有理、有哲學,哲學地死,哲學地吃。超越一般生死、悲憫、價值、功利觀了。
馬克身上的餐巾紙老是不知不覺地掉下來,而他竟全然不知。似乎這是一個身上擁有和失去什麼,都全不在意的人,我感覺這個人活得很率性。他說他不喜歡做飯,每日飲食生活全是混。吃了那麼多,我以為該起身離開了,不想一桌人還要喝咖啡。看不出馬克竟有這麼大的飲食量,我猜想他的閱讀量也如此。他說我的書他全都讀了,他並且知道我昔日生活中的冥暗深處深藏著一個啞默,知道我的生活經歷和家世,可見他說讀了我的許多書並非虛言。而我在中國大陸的朋友,對他們而言,無處找到我的書;我今生至此,對他們來說,無書可讀。海外結識的一些朋友,你把書送給他,他也沒有讀過,要他買書差不多等於要他的命。今天,許多中國人對中國人,要不找不到像我這樣的中國人的書;要不,不讀包括我在內的異類中國人的書。生活中沒有書房、沒有書架、也沒有書友。反而是外國人想方設法尋找「閱讀」真實的中國和真實的中國人。義大利對中國漢學研究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最早越洋而來訪問中國的是他們的先祖馬可•波羅,遠在元代就開始了對中國人文的熱情關注,這種精神一直延續至今。後來我才知道並親自感受到,今天的義大利仍然瀰漫著一股領先於全世界的「純淨」的中國熱。這位馬克,承傳的不是他的先人「墨索里尼」的骨血,而是「馬可•波羅」的精神。
義大利的咖啡文化,就是給你一小杯、包括減肥糖,一口就喝乾了。如果你要美國式的一大杯加牛奶的咖啡,別人會瞧不起你。他們「喝」咖啡,就像中國士大夫階級「品」茶,原來喝咖啡還有這樣的貴族式的喝法。這頓飯,該你付的你付,該別人付的別人付,一清二楚。沒什麼客氣,也無須虛情假義。如馬克叫我們買一種可以數日通用的船票就是這樣,他為你考慮,卻無須為你付出。這一切中國人也許一般不習慣,而義大利人卻自自然然。這頓威尼斯盛宴,遠比紐約唐人街昂貴,住宿也如此。不過,我們是應邀而來的訪客,不太緊張。一般遊客面對旅遊「大都會」威尼斯,可真是要來就出手大方,沒有錢就別想來。
威尼斯城內,水巷交錯,河道邊總見一排一排的桌子,許多人圍坐在一起,在夜裡喝飲料或飲酒夜話。沒座位的人就點枝罩在玻璃罩內的蠟燭,撂在面前,席地而坐。這種情況往往是一男一女,正值青春年華、愛情朦朧初露。威尼斯人活得真美好。威尼斯人真富於生活熱情。活著就是活著,抓緊生活的每一個瞬間,包括讀書、會友、戀愛、聽音樂和談天。自己為自己消磨時光,自己為自己的生活祝福。每一個夜晚,都走動在燈光照耀的巷道內、圍坐在室內的酒吧或聚集在聖馬可廣場,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關注一些與生命無關的事情。更沒有誰需要在「室內」去參加什麼無聊的「政治學習」,在「廣場」或室外聚會中為別人振臂高呼「萬壽無疆」!
威尼斯人去哪裡都坐船,在這裡稱之為「水上巴士」。整座城市沒有一部車,出門要不乘船、要不兩條腿走路。城內道路到處是青色或麻色大石頭鋪就。小街如此,小巷也如此。這些大石頭歷經千年,被一代一代的人的腳踩得鋥亮。石頭巨大而光滑、形狀各一,有方形、長方形、不規則形,有些路面鋪著的是豎著的紅磚。辭別「酒神」酒吧,先走路,後上船,因為臨時「歸宿」在水天茫茫之外。船過一座拱形廊橋,馬克指著橋頭一幢陰沉的石頭建築,說此處原來是監獄。現在呢?我問。現在監獄搬到我家附近去了。你進去過嗎?我問。馬克笑嘻嘻地說,我不喜歡那地方。高興嗎?他靠在船欄上問我。我感覺馬克這個人真細心、也好心。明天我請你吃飯。現在我才恍然大悟,他今天說的是「我們一起吃飯」,有別於「我請你吃飯」。
威尼斯大學的活動還早著。分手時,馬克說,現在放你們兩天假、自由活動。說著就消失在夜色中。整個行程,早經由雨蘭聯繫,交給旅行社安排。第二天起個大早,拂曉清寒出發去參觀幾個島嶼。義大利太陽正在上升。水面波光晃動,岸邊碎浪激濺,船頭前方是遼闊的海域。我們參觀的第一個島嶼上,是一座玻璃工廠。這裡底層房屋外牆浸在水中,磚石瀕於崩裂,而人們無動於衷,照常安靜工作和生活。義大利是全球玻璃工藝的老祖宗,玻璃藝術家製作一匹馬,只需要幾分鐘就栩栩如生地出現,在這方面匹茲堡玻璃工藝藝術,相比之下真是望塵莫及。廠區樓上是各類玻璃藝術品的展廳,包羅萬象,精美絕倫。可惜只允許眼晴看,不允許錄相。我愛不擇手地不小心碰翻一群奔馬,桌上見玻璃碎粒,主人一言不發,微笑著收拾了去,既使人愧疚、更令人感動。走出廠門,坐在外面臨水的走廊長椅上,水天之間一片灰濛濛的陽光,感覺義大利的天空和陽光原來同美國不盡相同。水波迷濛、動盪極大,一時竟不知人置身何處?返程中,有一個貪圖垂釣者掉船,不知道他該怎麼辦?也許他更適宜於居留島上。水面沿線燈塔矗立,也許此處夜間也有航船,藉助燈塔指引航向。船上一直有廣播,義大利語發音,對於外來客,只是一堆語音紊亂的堆砌。廣播啞了,船上只有馬達聲和零碎的人語。有的地方白天燈塔也亮著,有的島嶼為了維修邊沿,用凹形長鐵條成排打入海底,邊沿填充碎石。這世界上沒有一物永久,每時每刻都在以「超緩慢」的無從感知的「速度」莫名地下沉。不知終極意義上,人世究竟是「沉於不沉」、還是「不沉於沉」?最後究竟要「沉」到哪裡去?!人類總在拚命地掙扎和抵抗於徒勞。一座小島上,島嶼連同房屋一起倒塌,早沒有人居住,原有地基上遺留一片荒草和斷牆。沒有誰去管,誰也管不了。對著這座小島的卻是另一個小島,上面十三世紀建築的教堂依然如故。生滅不由人,一切自有天命。
第二個島嶼是參觀刺繡。義大利的刺繡與蘇州刺繡各有洞天,但也許作為一種工藝和文明,東方刺繡更具斑斕的色彩。船上播音現在變成意、英雙語交替,參觀刺繡島嶼只二十分鐘。一上島就是刺繡店,進門上樓梯口坐著一位老太太,儀錶雍容華貴,正自顧自安靜刺繡。她用針挑繡的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騎腳踏車。她的針就是她的畫筆,而布是畫布、線是油彩。在我的眼中,她是一位人物「刺繡」畫家。島上有一個很寬廣的鋪石的廣場,一尊不知名的半身雕像,一問叫布魯諾,這個島就是布魯諾島。但這不是被處火刑的那個布魯諾,而是出生較晚的一個義大利作曲家。小島。小拱橋。小河道。陽光中出現一群「布魯諾」少女。她們在這兒出生,死後也將安葬在這裡,而現在卻在這個地方含苞欲放。一切美的都稍縱即逝,我讓雨蘭趕忙把這一道亮麗的風景搶拍下。義大利的陽光何在?「布魯諾」少女就是義大利的陽光!青春生命的陽光!在這個與世隔絕、遺世獨處的小小的海島上。有什麼理由對此視而不見?有什麼理由對此缺少足夠的關注和熱情?
玻璃島、刺繡島之後,我們去參觀了最後一個美麗的小島。水面遼闊地展開,不時見到有的小島四周圍著密集的樹樁,保護泥土流失,但四面的水仍然入侵。有的小島被水浸蝕成兩半,中間留下了一條河道。有的小島邊沿堆砌著大石頭,防堵泥土被水融解、土地流失。人的生存包括人類社會總體上都無不置於兩極之中,一邊是「防堵」、一邊是「流失」,而平衡是相對的,絕對的卻是人立於其上的「踏板」最終必在搖晃中顛覆。大自然中的生態如此,人類社會的生存如此。人在這個星球上最終也必消失。最後一個小島臨近。有河道深入這個美麗而荒蕪的島嶼,河邊是紅磚豎著鋪就的寬闊的曲逕。島上有房屋、田園和十三世紀的教堂。教堂前的開闊地上佈滿巨大而粗糙的簡單石雕,如石臼、石鼓、石凳、石碑、石塔、石椅、石缸、石池、石人。石的十字架,石頭變形雕塑、石雕人頭,甚至就是方的、長的、圓的大石頭。這個島上沒有餐館、沒有旅遊品商店;沒有郵局、也沒有醫院,甚至沒有學校。它遠離現代文明,卻又使人感覺適宜於居住、適宜於人的隱逸生活。給人以歸宿與家園感之美的永恆。也許,這島美在文明與荒蕪兼具,或者乾脆就是美在隱形於現代文明喧囂中的荒野的靜穆。回程中,水天相連的遠處,一排參差不齊的樓房,不知是什麼地方。眼前又見兩個完全敗破的小島,上面什麼也沒有,但感覺曾經有過人的痕跡。又是一長溜水平線上的房屋和樹林的遠影,可以步行走完的威尼斯遠沒有這麼大,是哪裡呢?是另一個城市或另一個大的島嶼?水面島嶼遍佈。有的地方已沉入水中,只剩一溜土堆。這個土堆也許正是末日地球的縮影。威尼斯乃至地球上的許多地方、乃至整個大地本身,每年每月、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都在隱形或顯形地下沉,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過程中下沉。有一日,我對馬克說,再過幾百年或幾千年,也許整個威尼斯、整個義大利都已沉落水底。地球變成水球。馬克說,不等那時候,我們這些人都不在地球上了。
人類迴避暴政,也害怕面對大自然的真實。
人在移動的船上。而每兩年一度的威尼斯雙年展就在水邊。看到一根瀑布豎立,那是它的光置藝術標誌。船終於靠岸,抬頭看見臺北駐義大利美術館。聖馬可廣場一帶,許多街頭畫家在街頭展出和售賣繪畫作品,其中女人的圍裙上是一根男人赤裸裸、毛糊糊的生殖器。義大利女人坦然接受它的存在,並不在公共場合迴避它。所不同的是義大利男人身材高大,似乎陽物卻不成比例、偏小,龜頭上似多了一節肉瘤,終於弄清原由,原來它們不割包皮。一個小女孩在街頭幫她父親賣畫,我們站在她的畫攤前留了一張合影。
晚上乘船去馬克家裡赴家宴。馬克的家宴以他的名義發出邀請,卻是由「聯合國」布魯斯全方位包辦。黑夜的深海中,一艘一艘的大船彷彿從水底突然上升,如海上巨鯨。這是一座海上浮動的城。雨蘭想起了她最喜歡的歌曲《桑塔露琪婭》,但此時此刻夜色濃黑中,桑塔露琪婭在哪裡?我們離那不勒斯、桑塔露琪婭的出生地還遠著呢。遠處黑暗中,又一條巨鯨浮現,我說的是遠洋巨輪,它正在行進,但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移動。
船快到終點時,遠處拱橋上出現車輛,似火車,長長的,也有小汽車。水城威尼斯邊沿終於發現了車子,簡直是奇蹟。馬克來接我們,一上岸,果然見巴士出現在水城郊外的陸地上,好新奇。威尼斯有四百多部橋,超過匹茲堡和斯德哥爾摩,為全球橋樑城市之最,也是世界水上城市之絕。路過建築學院,牆壁陰森,窗戶沉悶,有點像監獄。一側教堂的圓柱卻極其輝煌。街心見一圓形石臺邊自來水長流,這是專門供狗飲用水。石台下方有石坑,盛有清潔的水,是為鳥準備的。年青而漂亮的溫州女性開的服裝店在碼頭上,馬克上千次長過此處,居然從未發覺。此地是威尼斯唯一通汽車的市郊陸地。這裡的監獄很漂亮,外面的人自然不願進去,進去了的人卻反而不願出來。馬克今夜要參加總統投票,讓我們在一處等他,結果久不見露面。有處地方像煞中國蘇杭一帶的庭院,有蘋果樹探出牆頭,但這種蘋果不能吃、太酸,只能做成醬,拌入其它食物。馬克說,這已經是他外婆、奶奶年代的事。街道很安靜,像中國南方小城。所不同的,是這兒許多社區都有教堂,這是西方與東方不同的建築文化。
馬克的住宅很漂亮,室內寬敞、乾淨、舒適而書香瀰漫。除此之外,他還擁有一條船,就停在門口外面的河道裡。室內有個封閉式的大陽臺,有花草、樹木,缺的是竹子。書房中有威尼斯港口的巨幅照片,還有新疆、柬甫寨、捷克、土耳其和外蒙古的攝影。過道的一面牆壁上,懸掛的是從北京買來的巨幅中國人祖宗雙親遺像,背景是神主牌。馬克指著幾處牆壁空白處說,這裡可以挂我的書法,而書架的空檔上可以放上我的書。地上靠牆撂著徐冰中英文藝術作品「天書」。室內兩側木架上,分別佈置有小型人體石雕、已朽壞的義大利十五世紀古老女人頭像木雕,還有柬甫寨吳哥石窟的瓦瓶,顏色像時間一樣黑暗。屋裡一切都很清爽,唯有幾把椅子是老祖父年代的,一坐上去不小心就是一個窟窿,其中一把他用了外婆繡的小枕頭做坐墊,上面是毛澤東的頭像,穿的舊衣服,眼晴有眼影,似性感明星。椅背的油漆發潮,粘手卻不髒。筷子的油漆也粘手卻很乾淨。馬克住宅內,客廳、廚房、洗手間全都清潔無染,唯有書房有自然而生動的零亂。
布魯斯做的是義大利飯,有烤雞、烤青菜和紅葡萄酒。每人一個大小青花瓷盤,用來裝菜飯。瓷盤是中國圖案,卻是英國出產。一切由「聯合國」布魯斯一人操勞,包括端送菜餚、收拾和清洗。布魯斯剃著光頭的臉孔緋紅卻毫無怨色,他特別表示,他的菜飯盡量接近中國口味。來客除我與雨蘭,還有威尼斯大學教古代漢語的艾帝和他的夫人。艾帝曾留學北京大學一年,導師是曾與我有過接觸的陳鼓應先生。也許受到陳鼓應影響,艾帝喜歡尼採的詩化哲學,也喜歡中國古代的楊朱、老子和莊子。非常強調個人存在價值之「我」,曾寫有論述個人存在價值和個體生命自由的文論。
上水果的時候,有桃、葡萄、橘子。義大利的葡萄不同於全世界,淡青綠色,又大又脆而無核,非常可口。餐後還有義大利的各式巧克力。接著上義大利的特小杯咖啡,喝法國苦艾酒,這種酒為詩人波特萊爾和畫家梵高特喜歡。喝苦艾酒要加水,不然沒法喝,這酒聞起來像中藥,喝起來回甜。酒有六十八度,沖水以後,度數減低,很好喝。
馬克的書房內,書架上陳列的幾乎全是中文書或關於中國的書。有全套的中文大辭典、中國出版的漢語大詞典、日本版的《大漢和辭典》,以及《全唐詩》、《十三經註疏》、《二十四史人名索引》、《水經注》、《左傳全譯》。特別醒目的是關於「茶」的專著:《中國茶經》、《中國茶文化經典》、《中國古代茶葉全書》和《宜興紫砂》與《茶與文學》,難怪馬克會把《中國茶經》翻譯成義大利文,原來他是個中國茶文化迷。
威尼斯鐘聲繚繞,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聖馬可廣場上,鴿子還是老鴿子,而日子又刷新了一天。現在鴿子還沒有人餵,一把買來的苞米撒下去,遍地鴿子飛上飛下、都來爭食。廣場旁的聖馬可海港,水面上鐘聲似有似無。剎那中,似乎一隻一隻的船來了,一隻一隻的船離去。下船的人上了岸,岸上的人又上了船。船隻劃入水上夢城威尼斯,船隻劃向別處、乃至夢想劃出水天相連的塵世。哪怕什麼永遠也無可尋覓、卻仍然執著於尋覓;哪怕始終什麼也找不到、卻仍然不放棄尋找。總有一座島嶼、那就是「夢」。一個人也許一生永無抵達之日、卻仍然欲求抵達。一個生者就是一條船,一條船自身就是「夢」的座標,而這個夢中的島嶼卻在你的尋覓和抵達的整個過程中。威尼斯鐘聲繚繞。我想起漂零者布魯斯,他人在威尼斯或奧地利,媽媽卻在美國西雅圖。今年元月他從義大利回美國,去看看母親,姐姐們也都來了。大家又親熱又高興,全都圍擁在母親身邊,好久好久不散。後來媽媽說,我累了,你們去吧。她就去睡了,從此再沒有醒來。威尼斯全城移動著旅遊者,人生就是漂泊者的漫漫旅途。旅行總是會累的,旅途也總會終結的。總有一天,積累一生的疲勞再也恢復不過來;也總有一天睡去了,再也醒不過來。威尼斯鐘聲繚繞。這是生命敲響的節奏,這聲音來自我們的體內。生之鐘聲停止之日,死之孤舟沉落之時。紅色屋頂、屋頂陽臺、樑柱塔建的頂棚。樓腳是水巷、石頭砌的或木頭架的橋。布魯斯的「別墅」一進門像鬼屋,有點破爛,有點滄桑。一層一層地上樓去,越來越好。屋頂方形陽台上,雨蘭的攝影機鏡頭裡,全是美得令人暈眩的紅色屋頂。坐在屋頂陽台上,喝茶、聊天,是休閑生活的最美的方式,使日常歲月臻於圓滿。布魯斯的房間只有活動沙發床,像個小型博物館。古老斑駁的壁鏡,上面飾有配戴羽冠的變形的女神。泥土深處挖出來的身份不明的石雕,也許來自埃及、也許來自希臘,也許來自龐貝古城的廢墟。半圓形的壁瓶。露著小雞雞的裸體聖嬰。來自不同國家的各種瓷瓶和玉器。文物陪同他一起生活、共度白天和黑夜。布魯斯的房間裡,還有敞開披衫的裸體女人石雕,伴隨他入夢。長頸鶴。一排顏色發紅的大小木罐。泥色斑駁的像。打坐的瑜珈修煉者、東方觀音大士。一幅維也納的大型運動廣告,畫面上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拖著一圈沉甸甸的大花環,背景上是半邊鴿翅。他是一個居室的主人,隨時準備離去。也隨時準備回來。移居義大利的人或義大利人本身,人們不僅喜歡戶外生活、漫遊世界,也在各自的房間裡精神上處於「運動」狀態、在室內的空間中「旅行」。人們的精神不僅生活在當下,也生活在未知歲月的懷想和已逝歷史的記憶中。布魯斯有多處房子,每一處房子都是這個普通人的行宮。房間裡宜於人為所欲為,在室內哭天搶地、鬼哭狼嚎。但除了他自己或極少的朋友,卻不見女人的痕跡、也許從未出現女人。布魯斯似冷於性慾。老婆、孩子離開了他,這位孤獨的老人,長年與漂泊和寂寞相依為命。
威尼斯大學分散在二十處不同的地方,馬克領我們去叩訪遠東系的課堂。那兒過去曾經是電影院,外形卻像大旅館,由大學買了下來。正上中文課,那是一間大得不得了的課堂,原來是從前放電影的大廳,密密麻麻全坐滿了學生。有的時候,學生坐不下、過道也站滿了,竟有人鑽到講臺底下去,探出頭來往黑板上望,看老師正寫的什麼。這麼多人、這麼多人,這麼多學中文的義大利人的後裔和馬可•波羅的子孫。我為中國文字、中國語言、中國人文的偉大傳統感覺驕傲。我真擔心後面坐的學生聽不見上課。馬克向他們介紹了我和雨蘭,掌聲震動耳膜。馬克說,這就是義大利!是的,是義大利,文藝復興的故鄉!我講了幾句話:同學們好!我喜歡你們,我一看見你們心裏就很激動!我也很喜歡威尼斯!講話經馬克翻譯成義大利文為掌聲所打斷。明天,我為你們朗誦詩,用中國語言朗誦詩!一陣狂熱的掌聲,我的心不禁為之悸動、為之沸騰。從未見過的場面,無論是北京,還是匹茲堡。青春!生命!熱情!這就是義大利!我眼前是無數的小但丁、小蒲伽丘、小達•芬奇、小拉斐爾和小米開朗基羅們,這就是義大利!文藝復興精神綿延至今的熱情的義大利!我的講話為掌聲所淹沒。哇!這麼多人,這麼多人!馬克讓我在黑板上用中文和拼音分別寫下我的名字:黃翔!
這麼多人學中文,這麼多人喜歡中文,這是全歐洲第一的!全世界唯一的!我進一步感覺,來到威尼斯,回到了人類心靈和精神的偉大棲居地。奇怪,面對這種場面我竟笑不起來,而是激動,興奮得只想叫喊!只想大哭一場!
走出門來,就是小街露天餐廳,鴿子飛到餐桌上,與人一起進餐。一條小狗朝我們熱情狂吠,它走在自己的巷道裡,神氣活現。我們去了一家簡單的餐廳、吃麵條,現在增加了布魯斯,他總是不期出現。餐廳是一幢木樓,樓上樓下全是木地板。布魯斯很和善地笑著,坐下來之前,我發現他的光頭上長著一根獨毛!獨釣寒江雪!餐館不收小費,但要收坐位費,義大利餐館同中國人開的餐館比較,後者便宜極了。屋裡人們吃得很快,一會就散了,只剩下我們幾個人。馬克永遠在問:可以嗎?高興嗎?喜歡嗎?關懷備至,細心得像女人,他身上某些動作也真有些女性的嫵媚。走在路上,哪怕同別人談話,他也總會注意到你的存在。
中文系或遠東系或東亞系,就在一條小水巷邊上,下層挺陰沉、陳舊,樓上很清雅、明亮、整潔,空間煥然一新。會見了系主任,然後在小會議室看一部關於「六四」的電影,日本人拍的,電影裡有個講述人是侯德建。銀幕前的講台上坐著個日本人,七八個聽眾邊看電影邊聽他演講。這人聲音很低,室內安靜極了,非常學院派風格。同那間大教室比起來,這裡簡直靜如止水。明天的朗誦大概也在這裡,風格也是「學院派」的,決非「大街、廣場和人群」式的。但我準備把「搖滾」的喧囂帶入學院的殿堂,焚燒這些「小拉斐爾」和「小但丁」的肉身、燒沸他們青春的血液和撞擊他們的心靈。我決不安安靜靜就範於冷靜的空間箝制,而要把我的聽眾一個個丟入「華夏聲音」和中國語言音節的沸水中,然後撈起來,把他們週身粘伏的「文化」皮毛刮光,帶他們進入非死板、沉悶的「喧囂的沉寂」。我不喜歡單純「上課」式的「傳授」,而選擇「碰撞」;不選擇「注入」而喜歡「融解」。讓生命以精神「注視」和心靈「傾聽」的方式回覆生命和「重返肉身」。坐了七、八個人的房間宛如無人。靜靜地進去,悄悄地出來,精神「竊賊」似的。又進一間閱覽室,拱頂上有繪畫,畫面上是十七世紀的義大利人想像中的中國和中國人的生活。閣樓、幽徑之外,就是茅亭和漁翁,我必須給他們以今天的「中國」和「中國人」的一份生命和生存的真實。
我在威尼斯大學的朗誦會,安排在遠東系的圖書館,正是日本人講課的那間小會議室。馬克顯然估計得太保守,只安排了幾十個人的位置。我一看,也憋氣。學生們三三兩兩來了,結果座位坐不下,又增添了椅子,還是不行。人們只好站在過道上,在門口還擠了一堆人。幾乎每個人手裡都有一冊我的「房子詩歌」圖片,人還在來,圖片告罄。顯然空間太小、容不下這麼多人,而且人還在來。馬克同雨蘭商量,是否可把人分為兩批、分兩場朗誦?雨蘭建議他換一個大地方,結果換了樓下進口的廳堂,這兒空空蕩蕩、一無所有,足以容納許多、許多人。前面地上坐了一大片,後面和兩邊還站了一大堆。哇!義大利的青春!義大利的熱情!這麼多的人,這麼多的人,出乎馬克和艾帝們的意料,也超過了我的奢望。前頭開始由馬克對我作了很長時間的介紹,每個人都發了一份我的詩歌的中英文對照複印件,這是針對他們的學生也同時學中文和英文而準備的。不想聽眾來得太多,準備的資料遠遠不夠,馬克只好把我要朗誦的詩,直接先用義大利口語直譯朗誦一遍,然後再由我用中文親自朗誦。我朗誦時穿著寫有我的詩句中英文的T恤衫上場,衣衫是黑色的,前面的詩句是「我是一隻被追捕的野獸」,背後寫的是中英文的「行走的詩歌」。還有一件紅衣衫,胸前寫的是「一朵紅玫瑰的力量」和從其中摘錄的詩句,背部寫的同樣是「行走的詩歌」。我分別穿著兩件不同的衣衫上場表演。也讓雨蘭在現場中也穿上了另外一件。我一開始朗誦,我發現前面席地而坐的人群中,一位義大利姑娘眼圈就紅了,而且眼淚就流了出來。多麼敏感的心靈,多麼神奇的感應,多麼奇妙的人體磁場效應,與匹茲堡人的情感表現方式,似相似又似有某種微妙的差異。人們不僅是聽一個詩人的朗誦,也是看一位行為藝術家的表演。這是一位出生於中國古代「楚國」地域的人、也是一個來自歷代「沖軍」、「流放」的「夜郎」之國的被放逐者。他以瘖啞的嗓音釋放崇山峻嶺中備受壓抑的生命的「瀑聲」;他以騷動的肢體散發血肉人體本來的色彩和氣息。這就是我,一個以「詩」重返生命和復歸肉身的人!一個「人走到哪裡、身體就移動到哪裡、詩歌也行走到哪裡」的人。我的詩歌就是「行走的詩歌」。我的詩歌的「行走」,從美國匹茲堡開始、從義大利威尼斯開始!我希望每個人都穿上「行走的詩歌」衣衫漂游在地球上。
我要朗誦的詩很多,前面的都是短詩,後面是長詩《一朵紅玫瑰的力量》,我把它稱為「詩化演說辭」。到了朗誦「紅玫瑰」一詩時,我手持一朵「紅玫瑰」上場。朗誦完了以後,一位名叫MICHAEL DE LUCA的義大利男大學生小心地試探雨蘭:有沒有可能把我的衣衫送給他、作為今天活動的紀念?雨蘭正猶豫,我卻把衣衫從身上脫了下來,往他頭上一套。另一個義大利女大學生EBE AMBROSINI也想要,卻羞於啟口。這位女大學生是男大學生的朋友,一直很矜持地望著我和雨蘭。我發現這種神情,讓雨蘭把她身上的那件也脫了下來,親自給她套上頭上,然後同他們一起合影留念。那姑娘說,今夜他們剛好要去聖馬可廣場,問我們能不能接受他們的邀請、同他們一起去廣場上散步?雨蘭想了想,只好抱歉地說,太忙!因為朗誦完了,要接受義大利記者的採訪,之後還要作詩歌書法表演。
我們回來以後,雨蘭就把照片發給了他們,很快就先後分別收到了他們的來信。他們說見到我們的感覺真美好,他們不能忘記他們生活中一次棒極了的經歷、那個曾經在他們生命中出現的日子。這些照片是他們腦海中的一個美麗的記憶。希望再次見面的時候,用中文同我們交談。他們現在穿著寫著中國詩歌的T恤衫,向世界展示「行走的詩歌」。詩歌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生命形態。它是所有的人都想擁有的自由生命的禮物!那個叫EBE AMBR OSINI的義大利姑娘說,那天,他們穿著「行走的詩歌」T恤衫,出現在聖馬可廣場上,還製造了一點驚奇,哇!人們看他們像看一次藝術表演……
馬克當眾宣布,書法表演要等到專訪完了之後,說著同我們和記者一起上了樓。但出乎他也出乎我的意外,差不多一個小時後我們一起下樓來時,人們居然還一群一群站在原地不動,這幾乎不可思議。我問艾帝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艾帝幽默地說,因為你來了。說得真玄乎,我發現其中竟有許多人是昨天那間大教室裡來的人。
開始了書法表演,我用的是大斗筆寫大字,寫了兩條長長的橫幅,內容分別是:「我是一隻被追捕的野獸」和「一朵紅玫瑰的力量」。書寫時,由幾個義大利姑娘幫忙兩頭牽紙,其中有兩張匆忙中掉了字,丟在一邊,被兩個男女大學生要了去作紀念。有一位大學生要求我讓他複印我的詩集,他正是昨天那間大教室的,我問他,他們教室的人是不是來了,他說來了好多人。我想我昨天講了那麼幾句話,竟被人記住,引來了這麼多學生,這種情況也只有義大利才會有。這個人類文藝復興的發祥地,文化承傳和精神追求仍然這麼火、這麼旺、令我從深心感到敬意。我每寫完一幅,就爆發一陣掌聲,持續的掌聲中,由大家同我一起把它攤放在後面的空地上。當我們返身回來時,人們又以掌聲迎接。朗誦和書寫都完了,我正忙著收拾紙、筆、墨、章,一大群人圍了過來,要我留下簽名。絕大多數人遞過來的都是詩歌複印件,也有些人遞來我的「房子詩歌」圖片或書和筆記本。許多人選擇要我簽名的都是他們各自喜歡的詩,如寫於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野獸》和《白骨》,或《禪》、《白日將盡》、《一朵紅玫瑰的力量》。有一位義大利姑娘臉圓圓的,她遞給我的是一首《裸女》,接著又是一位長得很清麗、文秀的義大利姑娘,遞過來同一首詩。我抬頭一看,正是先前見到的那一位詩歌朗誦一開始眼圈就紅了的那位。不過她問我,她能不能向我要一幅詩歌的書法?我還未來得及回答她,後面的人又擠上來了。這天這種場面、這麼火爆,比昨天大教室的氣氛更狂熱。雨蘭說簡直成功得不得了。散場時,有一家雜誌社想請我們赴佛羅倫薩以後,再返回威尼斯,在這兒留一段時間。這家雜誌社辦有兩份刊物:《肉醬》(SUGO)和《威尼斯沒有沉沒》(VENICE IS NOT SINKING)。我們因忙於回匹茲堡只好辭了。他們提出明年再邀請我們來,雨蘭告訴他們,明年我要在匹茲堡大學開課,也許假期可能有時間成行。威尼斯沒有沉沒,威尼斯精神永遠也不會沉沒。威尼斯精神就是佛羅倫薩、羅馬、米蘭、都靈、那不勒斯乃至龐貝古城精神,它同人類的文明永存。
威尼斯的狂熱,是我一生從未有過的狂熱,超過了匹茲堡,也許一生唯有這麼一次。因為同匹茲堡比較,這裡更多的是大學生、是青年,是青春的生命。同時,這裡擁有全歐洲最大的遠東系或亞洲系和東亞系,它足以有勇氣接受我,也足以有胸懷容納人類精神世界的異議之聲和自由之聲!不看專制者的臉色說話,不迴避人生的真實;中國的真實和中國人生命的真實。東方和西方都同樣有政客,有以經濟利益為一切前提的奸商,究竟誰最能體現人類良知,必須重新審視並作出新的結論。攝影記者請我轉過身來以人群為背景照一張相。文字記者首當其衝的提問就是中國的人權問題,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問題!我提到了因自由表達而受到監禁的異議者、詩人和作家師濤、鄭貽春、張林。也簡述了我的作品至今在中國封殺、幾近終生湮滅。類似我的遭遇者,僅貴州而言就有我始終不能忘懷的一個人,這是位為自由付出高昂代價的戰士,他的名字叫陳西。
明天一早,我們將坐火車從威尼斯赴佛羅倫薩。
行前為威尼斯大學教授、漢學家、《中國茶經》翻譯者的「中國書房」留下了一幅詩歌書法。這幅書法寫的正是「有百般滋味」的「茶」。詩歌的題目為《禪》。

美麗佛羅倫薩

乘船去火車站赴佛羅倫薩,途經水邊一座教堂,它的美妙的名字叫「桑塔露琪婭」。這個名字也是義大利一首同名歌曲的名字,秋瀟雨蘭特喜歡唱它。後來去那不勒斯,我們果然見到了美麗的桑塔露琪婭出生、成長和長眠的地方。
馬克、雨蘭和我三個人穿著「行走的詩歌」衣衫在威尼斯火車站前合了影,以行為表演的方式組成威尼斯臨時的「詩歌藝術團」,背景是一幅巨型現代繪畫「蒙娜麗莎」。馬克明天也要去佛羅倫薩,同我們一起參加在那兒舉行的世界詩歌大會。同馬克分手時,竟有點依依不舍,彷彿告別了威尼斯,也就告別了馬克,雖然我們次日就要見面。火車很快就進站,只一會,就駛出了水城威尼斯的地域。又見陸地、甚至工廠的煙囪和廠房。火車中途上來一個義大利美女,形貌與蒙娜麗莎酷似。蒙娜麗莎今年五百歲。我指給雨蘭看義大利的小蒙娜麗莎和新蒙娜麗莎。
書法表演散場後,記者當夜回去太晚,結果第三天來不及發稿。我們離開威尼斯的第二天,馬克就給我們帶來了一份義大利威尼斯IA NUOVA報。馬克說,這是布魯斯買的,他一共買了好幾份。沿途都是在翻修的什麼。這世界太古老,必須重建:新的秩序和新的居所。告別威尼斯大學,告別義大利的青春、義大利的熱情,彷彿生命和生活中失去了什麼。出現大片的田地和荒地。田地正在翻耕,什麼也不見,不知種的什麼?義大利是個農業國家,七十年代還進口大米到中國。臉貼著窗玻璃,望著窗外的田地和林木。大地總是同人與樹聯繫在一起。如果只有人而沒有樹會怎樣?有人無樹不可,有樹無人無所謂。冒著濃煙的工廠的煙囪、乾涸的大河床與水流飽滿的河流並列滄桑。又見鴿子,孤零零地飛,想起水城和鴿城威尼斯。威尼斯太多的鴿子,許多人看去都似鴿臉,包括白人和黑人。前面旅程還遠,遠在佛羅倫薩之外。感覺終於抵達龐貝廢墟,我已經走不動了,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看來,人活著,痛苦使人沈重,幸福也使人疲累,似另一種痛苦。或許痛苦也是另一種「幸福」,兩者本質同一,一起填充並抵達至深的虛無。時見人家的衣服被褥晾在陽台上,這是在美國看不見的,這裡人似乎都不用烘乾機。路上都是平原,出現山的地方也是大小丘陵。偶爾有極短的隧道。閉上眼睛沉沉入睡,做了一個夢,看見米開朗基羅的畫和達•芬奇的雕塑。維娜斯光裸的腹部潛伏著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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