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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慧園裡6號的母子冤魂 (一) ——「文革」實錄之一

 2006-03-17 20:1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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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敘述的「反革命世家」,是當年南京市公檢法軍管會稱之為「南京三大反革命世家」中位居榜首的一個「反革命」家庭。所謂「世家」,即意味著該家庭中至少有兩代人以上從事某種職業,代代相傳,子繼父業,一脈相承。過去人們普遍羨慕的「革命世家」,無非指父母是「老革命」、子女是「新革命」。這裡的「反革命世家」,同樣是指前輩為「歷史反革命」、子女為「現行反革命」。

1966年前,在南京白下區慧園裡有一棟殘敗的小樓房,幾十年以來門牌一直是6號。裡面住著一戶李姓人家。原戶主李劍文已於1950年逃往臺灣,其妻林舜英,在南京太平路(現太平南路)一家小紙盒廠當糊紙盒女工。長子李蔚榮,因「家庭成分」之故,無法在城內就業,18歲那年去了南京東流農場當農工。次子李立榮,在三山街劉長興麵館緊鄰的一家早餐店裡做大餅、炸油條。次女和幼女,一個在銼刀廠當工人,一個在讀中學。另外還有個大女兒,婚後隨夫在武漢教書。一家人在林舜英的帶領下,老老實實做人,基本不同外界接觸,日子過得倒也平靜。

已去臺的李劍文,早年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曾就讀於蘇聯莫斯科大學,兩年學業期滿後,會同另外三個同窗好友一起回國。這四個青年留學生中,李劍文和另一同學出於親戚關係(按:李劍文是李宗仁先生的遠房堂兄弟)去了桂系部隊,另二位同學則參加了共產黨。李劍文到李宗仁麾下後,曾先後任安徽無為縣縣長、鳳陽縣縣長、蚌埠市長、皖南專署專員等職務。任職期間,為官清廉,政聲極好。由於同情共產黨,而且利用職務幫過一些潛伏在國民黨內的共產黨朋友的忙,在抗日戰爭前夕國民黨的「清黨」運動中,被「中統」密捕關在合肥,並被列入處決名單。當時虧得一位元朋友熱心幫忙,將此消息迅疾告知定居南京的林舜英。林立即去南京棉鞋營李宗仁公館面見李宗仁,懇請老上司搭救。李礙於同鄉情面、又是宗族堂弟,遂派程恩遠先生攜李宗仁手諭星夜趕赴合肥,經過一番交涉,總算把李劍文保釋出獄。抗戰勝利後,李劍文一直在國民黨安徽省省政府中任參事之類的閑職。1949年春,國民黨軍隊全線潰敗,在南京失守前夕,李劍文、林舜英夫婦攜子女五人及保姆匆匆收拾細軟舉家南逃。一家人歷經艱辛逃到廣西境內時,誰知揮師南下的解放軍部隊已先於李家攻陷兩廣。眼看南逃無望,李劍文一家只得返程北上,決定先回南京再說。孰料禍不單行,快出廣西時,一家人不慎走散,由保姆背著的老七(男孩)被當地農民強行搶走,從此音訊杳無。一家人好不容易到杭州會合後,李劍文考慮到回南京很有可能被人查認出來,為了保命,獨自一人去了上海朋友處暫避;林舜英則帶四個兒女回到南京慧園裡6號舊居。最初一些日子的生活主要是靠過去的一點積蓄支撐,同時變賣一些首飾來維持。

1949年至1950年,李劍文一直躲在上海朋友家裡,這段時間倒也安然無事。1950年全國「鎮反」運動開展的前十天,李劍文突然接到在上海市軍管會工作的一位元朋友透露的重大消息:十天之後將在全國範圍開展聲勢浩大的「鎮壓反革命分子」運動。這位朋友過去曾潛伏在國民黨安徽省政府任秘書,與李劍文私交甚篤。那時李雖已知道他是中共特務,出於私交及對國民黨大勢已去的估計,也就睜眼閉眼認這個朋友交,並在暗中幫過一些忙。如今改朝換代後,這位朋友雖然在上海市軍管會裡身居要職,卻也能念及舊情,關鍵時刻把這個絕密的消息捅給了李劍文,並囑其立即設法出境,越快越好!李劍文得訊後,連夜趕到南京與妻兒匆匆作別,在軍管會朋友的幫助下,設法經香港逃到了臺灣,總算躲過一劫。但怎麼也沒想到的是,南京一別,不僅從此天各一方、生死茫茫兩不相見,還成了與愛妻和次子的永訣!三十八年後的1989年,兩岸關係有所鬆動,李劍文以九十高齡之軀重返大陸探親。在慧園裡那幢老樓裡,我曾與老人兩度促膝長談,提及這段驚險往事時,李老先生為之唏噓不已。這是後話。

李劍文之髮妻林舜英,原籍廣西,書香門第出身。女子師範學校畢業不久,即與李劍文結為夫婦,婚後一直相夫教子,持家主內。其為人秀外慧中,婉淑賢慧,堪稱李劍文的賢內助。自丈夫去臺後,僅靠一點為數不多的舊日積蓄維持全家生計。偶爾李劍文通過在港澳的親戚朋友,匯寄一些錢款以助妻兒度日。

1957年春,我國政治環境處於一個短暫的相對寬鬆時期(若干年後我們才看出這是一種暴風雨來到之前的短暫平靜)。林舜英同香港的朋友商定,準備舉家去香港定居。經多次申請,南京市公安局批准並頒發了林與四個子女的港澳通行證。當時全家已將一切料理停當,連車票都已買好,只等整裝出發了。誰知就在出發的前一天,林舜英忽然猶豫起來,經過再三考慮,居然決定暫時不走,以後再說。是捨不得把已經參軍的大女兒一人留在大陸?是對那幢寓居多年舊樓的眷戀?還是一個傳統舊女性對「外面的世界」有一種天生的恐懼感?現在我們再來作任何揣測都已毫無意義。當我們今天穿越時空隧道目睹著她第二天去退車票的背影時,只有兩句古老的格言在我耳旁轟鳴:「一念之差定生死」!「世上沒有後悔藥」!十三年後,在她和愛子一同被綁赴刑場的途中,這兩句話恐怕比即將面對的槍口更加令人撕心裂肺。

到了六十年代初,林舜英眼看著全家人天天挨餓、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深悔當年錯過良機之餘,決定再次申請全家去香港。然而時過境遷,今非昔比,這次公安部門一口回絕了她的要求。任何離開「社會主義天堂」到「資本主義地獄」去的企圖,現在都一律視為「對社會主義制度不滿」的背叛行為。對這個法力無邊的「國家」的行事邏輯,作為一個弱女子的她,除了後悔也只能還是後悔。

後來為了生計,她進了南京太平路一家紙盒廠當糊紙盒女工,一家人湊合著打發日子。

在林舜英的五個子女中,最聰明、最有個性的是排行老五的李立榮。李立榮自幼聰穎過人,悟性極高。初中畢業後,為減輕母親負擔,他放棄了升學機會,進大餅店當了學徒。由於大餅店賣的是「早點」,每天上午九點後就算下班了。這就給平時既愛讀書、又酷好西方古典音樂和電影藝術的李立榮有了充分的「業餘時間」,去他愛好的「興趣王國」裡遨遊。大量的讀書使他迅速積累了豐富的知識,同時也大大開拓了自已的視野。「文革」前,同他接觸過的大學老師和外國留學生,在談及西方文學、音樂、電影時,無不為這個僅有初中學歷的青年的博學多識所折服。他那不俗的談吐和每每流露出來的真知灼見,使每個初次認識他的人都會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由於共同的文學、藝術愛好,李立榮結識了一些情趣相投的熱血青年,自1965年開始學習小提琴後,則又多了一批「琴友」。一干朋友經常在一起聚會,縱談文學、藝術之餘,不免涉及西方的民主政治、人權保障,對中國的現狀流露出一定程度的不滿,尤其對當局的高壓政治和愚民政策特別反感。在這些人中,李立榮算是最鋒芒畢露的一個。

1965年,一位和李立榮一道長大並過從甚密的朋友,因為同外國留學生交往密切,犯了當局的大忌,被以「莫須有」的罪名判刑五年。這其中李立榮受到了一點牽連,當時南京市公安局X處一位警官曾找李談過兩次話,在訊問了與這位元朋友的關係後,還對他進行了一番「訓誡」,並稱以後還會找他。不久後文革開始,這位警官從此再也沒有露過面。事過之後,李立榮還是做他的大餅、拉他的琴,業餘時間繼續和朋友們沉浸在貝多芬、莫札特、勃拉姆斯、柴科夫斯基的美妙音樂裡。我們國家在當時曾上映過相當數量蘇聯、東歐以及義大利、西班牙、法國、英國、西德、日本等資本主義國家的優秀影片,其中有不少是世界電影史上的經典作品。李立榮對這些電影是一場不拉,而對國產影片則從來不屑一顧--後來,這也成了他思想之所以反動的根源之一。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在那種無奈的表面平靜下,他滿以為今後的日子也只能這樣過下去了。他不可能知道,一場鋪天蓋地的血腥風暴已經在天邊隱現,巨大的危險正一步步逼近,逼向他,逼向他的家庭,逼向他的朋友們。他,他的家人親友,和全國所有不甘對暴君的統治俯首貼耳的正直善良的人們一樣,在即將到來的大災大難中都將在劫難逃,無一倖免。

1966年,「文革」的腥風血雨迅速席捲全國。到了八、九月份全國「紅衛兵」抄家成風,李家作為「反動派官僚家庭」自然免不了被「紅衛兵小將」們惠顧。好在家中除了幾張床和一張破沙發外已別無長物。除了沙發被小將用刀劃出幾道大口子(檢查是否內藏電臺之類敵特用具),基本上沒有什麼損失。

在其後的奪權、派性武鬥中,李家自然不可能參加。造反派們忙於爭權奪利、互相殘殺,這倒使李家這樣的「反動家庭」由於置身事外而暫時平安無事。這種日子持續了一年多。在此期間,南京「革命大聯委」(由雙方造反派及部分軍人組成的臨時權力機構)組織了「前線歌舞團」、海軍軍樂隊部分成員,以及南京各企業的音樂愛好者,成立了一個革命樣板戲芭蕾舞《白毛女》劇組,李立榮也報名參加,成了一名小提琴手。這個劇組在67、68年間一度很有名氣,除在本市演出外,還多次應邀赴武漢等外地巡迴演出。若干年後在香港頗有名氣的小提琴家陶葆貞女士,那時就在劇組樂隊擔任小提琴首席。

劇組總共活動了一年左右。這一年,應該是李立榮短暫一生中最快樂的歲月。不僅每天可與心愛的音樂作伴,更有使青春迸發神奇光芒的追求--從天而降的愛情!

在劇組排練、演出過程中,前線歌舞團一位歌唱女演員T進入了李立榮的生命。從相識、相好到熱戀急劇升溫,兩人的關係很快達到難分難舍、如膠似漆的地步。在李立榮的邀約下,我曾見過一次T,這姑娘不僅貌美、清純,一顰一笑楚楚動人,居然還是中共正式黨員。那天我們在中山陵的水榭亭待了將近一亇下午,告別時,李立榮靠在她身旁,左臂摟住她的肩、右手提著琴,一臉燦爛的笑容。當我離開好遠再度回頭看他們時,這對相偎的戀人在夕陽的余輝中依然在向我揮手,那幅動人的畫面幾十年來一直「定格」在我的腦海裡,直到今天仍歷歷在目。動筆寫此文前不久,我拜訪了李立榮的兄長李蔚榮君,以落實一些細節。在提及李立榮當年的戀愛時,我們都禁不住老淚縱橫、哽咽難言。

時間到了1968年春夏之交。經過一年多狗咬狗的派性爭鬥,造反派們誰也沒撈到什麼好處--各地建立起「革命委員會」並實行了軍管。前面放的差不多了,現在該收拾收拾了,於是偉大領袖及時地作了最高指示,全國開展了「清理階級隊伍」鬥爭。單從運動的冠名看,也許可以理解為,運動的目標只是將「階級異己分子」清除出「無產階級隊伍」,純粹是這個隊伍自己的「內部事務」,與他人無關。但在這個國家的政治辭彙裡,又何曾有過「名至實歸」的情況?這次「清理階級隊伍」的真正內涵,體現在現實中就是:非我族類即「異己分子」,異己分子即「階級敵人」,對階級敵人,則必須從「無產階級」的人世間「清理」出去--對他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或殺、或關、或管、或判!

這時,李家的厄運正式開始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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