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由俄羅斯音樂巨人肖斯塔科維奇口述,他的門生伏爾科夫記錄並整理的回憶錄《見證》。這是一本充滿了痛苦和憂傷的回憶錄,肖斯塔科維奇稱這些回憶為「一個目擊者的見證」。其範圍囊括了回憶者本人從童年到晚年的所有重大事件:沉默而恐怖的「大清洗」,獲得悲傷權利的衛國戰爭,與斯大林令人吃驚的談話,險像環生的新國歌創作竟評,喧囂一時的「形式主義」批判運動,以及各種各樣的告密、揭發、落井下石……自然,還寫了在任何時代都屬鳳毛麟角的反抗者、不合作者和無所畏懼者。
肖斯塔科維奇,這個佯裝瘋狂的現代顛僧在回顧自己並不平靜的一生時,說了一句令人心驚的話,「等候處決是一個折磨了我一輩子的主題」。有好幾次,他甚至收拾好了行裝準備上路,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沒有死,也沒有進集中營,「但是進集中營永遠不會太晚。歸根結底這取決於新的領袖和導師對你的作品的看法」,他說。
這本回憶錄裡提到的,包括馬雅可夫斯基、普羅科菲耶夫、斯特拉文斯基、格拉祖諾夫、梅耶霍爾德、阿赫瑪托娃、左琴科等許許多多俄羅斯文化界的中心人物,有的自殺,有的發瘋,有的悄無聲息地從地球上消失,鄰居們有好幾天見不著他,就知道再也回不來了,但誰也不會問,也不驚奇。他說,「我在回憶朋友們的時候看到的只有屍體,堆積如山的屍體」。
在震驚蘇聯的「反形式主義」運動中,「文藝沙皇」日丹諾夫秉承斯大林的意志,在音樂界搞了一張黑名單。「沒有人願意上那張名單,因為那不是發獎名單」,於是作曲家們便相互撕咬起來。不光是為了不上名單,更多的是為了改變在名單上的排序。他們的哲學是:「今天你死,我明天再死」。只有兩個人沒有動,一個是肖斯塔科維奇,一個是普羅科菲耶夫。因為他們倆一個排第一,一個排第二。會議開完了,肖氏將行李放在門道,隨時等待穿黑衣披風的克格勃上門,但意外的是,克格勃沒有上門,倒是等來了斯大林的電話。原來是「反形式主義」的「歷史決議」形成後,引起了西方人的懷疑,他們認為上了黑名單的人都被秘密處決了。為了和西方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斯大林決定派肖斯塔科維奇到紐約參加「文化與科學界保衛世界和平大會」。肖說,我不能去,因為我的音樂已被禁演,美國人問起不好回答。斯大林假裝很意外:「你是什麼意思?不演奏了?為什麼?」接著故作關切地說,「這個問題我們會處理的,肖斯塔科維奇同志。你身體怎麼樣?」電話那頭是一句驚心動魄的回答:「我感到噁心」。
正如音樂家本人的鎮定一樣,這本回憶錄保留了肖斯塔科維奇本人慣用的簡短、生動、充滿冷嘲的語言風格,裡面記錄了許多令人難以釋懷的好故事。在肖氏平靜的敘述中,我打小豎立的,由官方報導和教科書構筑而成的帝國天堂轟然倒塌。在一個書信、文章甚至連日記也有可能造假的年份,恰好是人腦保留的「回憶」提供了歷史的真實,令人暈眩的真實。在無數次的挑燈夜讀中,我獨獨驚異於一個人,一個一生「等待處決」的人,能用一種冷靜得近乎輕蔑的口吻談論一個曾經使世界驚心的龐然大物;當然,更驚異的是,在一個殘酷而肅殺的年份,一個靈魂高貴的人僅僅依靠從內心積聚起來的尊嚴,就可以和一個邪惡的帝國對抗,並最終將其擊潰。
《見證》 肖斯塔科維奇口述 伏爾科夫 記錄整理 葉瓊芳 譯 花城出版社 1998年1月
作者為獨立作家,居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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