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自東向西,橫貫南京城南。1000多年來,居民沿河聚居,形成了繁華的南京老城區。自東吳定都始,這一區域歷經多次毀壞與重建,至明代煌煌大成,成就了中國古代最繁華的都市。此後雖經朝代更替、農民戰爭、日本侵佔和解放戰爭的炮火而不墮,城南明清歷史街區的面貌,保持至20世紀下半葉,仍脈絡清晰,風貌完整。
1980到1990年代,這一地區經歷舊城改造,歷史街區遺存飛速減少。據南京市民統計,到2006年,只有數塊孤立的明清街區,尚點綴在秦淮河邊。2006年,名為「建設新城南」的城市改造項目啟動,僅剩的明清街區遺存面臨幾乎被拆建一空的窘局。一份有中國文博、規劃和建築界諸多著名學者簽名的呼籲信認為,秦淮河明清歷史街區是南京作為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的根基所在,應該保存、修復、復興,而非一拆了之。
1990年代舊城改造的漏網之魚,在三四年來高漲的房價下,正面臨最後一擊。吉承葉走出黑簪巷6號,走在面目全非的黑簪巷裡。短短的黑簪巷,只有100米長。他慢悠悠、篤定地走著。黑簪巷盡頭,一個丁字路口。左拐,入顏料坊,往西,再入牛市;如果往右,向洋珠巷,北行到銅作坊,可以回轉。不管往哪邊,一圈兜下來,不過半個小時時間。
吉承葉猶豫了一下,往左拐去。灰塵扑鼻。黑簪巷、顏料坊、牛市,巷子無不狹窄。閉著眼睛,他也能走下來。有人在跟他打招呼。57歲的吉承葉,在南京城生活了51年。除了在蘇北插隊落戶的6年,他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大半生足跡不出這裡。曾幾何時,他還以為,一輩子都會住在這裡。
再沒有比這裡更熟悉的地方了。吉承葉想。可惜,這些都將化作記憶,現實的街坊,將永遠消失。沿街剝落的牆面上,隔幾步一個老大的「拆」字。廢舊的建築材料沿牆腳隨便堆放著。滿眼都是掀去了屋頂的舊屋。有人在一片瓦礫堆上揀磚頭,卡車就停在原來的屋基上。
另外一棟房子,沒有頂,牆也拆掉了,在遍地瓦礫之間,樹著一具木頭梁架,像巨大動物的骨架,從泥土中觸目地裸露出來。黑簪巷、顏料坊、牛市、洋珠巷、銅作坊,這些氣息陳舊的地名,很快,將隨這遍地瓦礫和梁架一起,從吉承葉的眼前消失──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它們已經消失了。2006年6月20日,南京市房產管理局發布的拆遷公告「寧拆公字□2006□30號」上,吉承葉出生和成長之地,被標注為:中山南路G3、G4地塊。
根據南京市秦淮區招商網的一則招商啟事,中山南路G3、G4地塊「用地性質為大型房地產開發,配套建設大型綜合商場、公寓、寫字樓等,是商住辦公的理想場所。投資總額:120000萬元」,秦淮區將以「土地出讓」方式與投資者合作開發。「這些我都管不到」,吉承葉說,「我只想把我自己的家保下來。」
吉承葉的家在黑簪巷6號,房子已經佈滿了灰塵,有的地方屋頂已經開裂。房子裡滿滿噹噹地堆著東西:廢舊的傢俱、形狀古怪的太湖石、不知道用來做什麼的工具、拆下來的門窗。從高空俯瞰,黑簪巷6號在一片灰黑的屋脊中輪廓分明,高聳的封火牆和院落的外牆,將它和周圍的建築區分開來,但是從宅子裡面看起來,空間被隔牆、雜物和披屋隔得亂七八糟。
「你看,是不是比雲章公所的房子好得多?」吉承葉問道。雲章公所位於黑簪巷13號,曾是南京雲錦行業的行會所在。在一座水磨青磚門樓後面,是普通的紅磚小樓,只有在左側院落內,還保存了晚清或民國風格的兩層小樓。「當年申報文保單位的時候,我不知道消息,居委會也沒有來問過。」吉承葉認為,評為文保單位是黑簪巷6號能夠保留下來的唯一希望。
對建築學者來說,灰扑扑的黑簪巷6號是南京歷史上最典型的民居樣式。這座四進的宅子,青瓦灰磚,馬頭牆高聳,沿街有青磚門罩,大廳對面有磚雕門樓,進門後,門廳、大廳、正房、花廳,結構井然,院子裡磚石鋪地,木結構的門窗、隔扇、欄杆彫刻著繁複的圖案,做工精細。6月,南京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周學鷹到黑簪巷6號來測繪,工作結束後,他開始利用自己的渠道進言,希望這所房子能夠在拆遷中倖存。
「吉家如果保存下來,將是最能表現南京古城風貌和特色的建築。」周學鷹說,「這種質樸大方的建築風格,既不同於徽派建築的張揚,又不同於蘇州建築的書卷氣。這一點一直沒有得到系統的研究。」但是,周學鷹得到的反饋並不樂觀。「據我所知,黑簪巷6號已經列入了拆除範圍。」拆遷的消息傳開後,已經有很多人來看過這棟房子。從建築學者到文物部門官員,來者紛紛打聽房子的來歷和吉家的家史。
據吉承葉所知,吉家祖籍山西,19世紀中期遷至南京,經營綢緞生意。經過最早的資本積累,生意逐漸興盛,吉承葉的曾祖買下了黑簪巷6號,作為自己和四個兒子居住之用。他似乎曾考慮過將6號隔壁的黑簪巷4號也一塊買下來,但是後來又改變了主意。這位精明的商人想到,如果全家住在一起,一旦發生火災,吉家老小將面臨無家可歸的窘境。因此,他在南京另一處地方購置了第二處房產,讓自己的長子住在那裡,藉此來分散風險。
可惜,吉承葉對吉家先人從誰手上、花了多少錢購置了老宅,又是誰、什麼時候修建了這棟房子,一無所知。只有當回憶與歷史研究合拍的時候,黑簪巷6號的歷史線索,才偶然顯露出來。黑簪巷在明代因經營婦女飾品而得名,顧名思義,顏料坊是明清兩代城南絲織業(染色)興盛的見證。據南京工業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院長汪永平研究,清代這一帶「織錦行業興盛,住戶兼作織坊,較大資本織戶成為賬房」,因此,「住戶開間和進深尤為寬敞」,以滿足放置織機的需要。這一點在吉家得到了最好證明。
2006年8月的一個下午,吉承葉掀開門廳槅扇旁的一堆雜物,在昏暗的光線下,某個機器的木質部件暴露出來。「這是織機上的軸」,吉承葉解釋說,「我叔叔吉干臣從前織雲錦的時候用過。」雲錦、吉干臣,這幾個字眼突然出現,讓人吃了一驚。資料顯示,正在申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雲錦工藝,一度瀕臨失傳。1956年,為了搶救織錦工藝,南京市政府從民間搜尋最後的雲錦藝人參與研究,吉干臣是當時發掘出的兩位雲錦老藝人之一。
吉承葉的堂兄吉承煃是吉干臣的幼子,他對《新民週刊》證實了吉承葉的回憶。「不錯,前廳就是我父親織錦的地方。」72歲的吉承煃說,「我小的時候,還在機子上玩過。」吉干臣無疑是1949年之後雲錦的代表人物。吉承葉珍藏的一本破舊的《人民畫報》上,吉干臣和工藝美術家陳之佛在探討雲錦紋樣設計。而吉承煃拿出一個破舊的小皮箱,從裡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些細碎方格襯底的圖紙,上面用彩筆描繪著各種色彩的複雜圖案。「這就是他們討論的紋樣。」吉承煃說。
吉干臣在黑簪巷6號織錦的時候,雲錦的黃金時代早已經過去了。這種昂貴的織物代表了中國紡織業的最高技術水平,花色繁複,織法堂奧,元明清三代極受皇室和貴族喜愛。康乾年間,南京織錦業盛極一時,秦淮河邊萬戶機杼,從業者有30萬人之眾。但太平天國之後,織錦業已經衰落。吉干臣織雲錦,也是小打小鬧。雲錦價格昂貴,銷量不大。他只在老宅前廳進門左側的位置,放了一張小樣機,用來織一些較小的東西。又在西北角的花廳裡,安置了一張大一些的機器,如果接到比較大的活,就請人幫手。 時至今日,雲錦織造仍然完全靠手工操作。但吉家老房子裡還保存的織機零件,提醒了試圖把黑簪巷6號保存下來的人們。
「黑簪巷6號要是能夠保下來,對雲錦申遺,將是關鍵的一步。」原南京市文物局局長陳平說,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有三個要求:要有傳人,要瀕臨滅亡需要搶救,要有歷史佐證。雲錦作為傳統手工工藝申報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一直要求南京方面證明,為什麼只有南京才能代表雲錦生產。「雲錦織造有明顯的地域屬性,要證明這一點,機戶的建築物留存是最重要的。」陳平說,南京織錦業鼎盛時期,民間機戶有3萬戶之多,但現在卻拿不出一個像樣的民間機戶的建築遺存。
「如果考證確鑿,黑簪巷6號將是唯一一家完整留存至今的民間織錦場所。必須保護下來,而且必須就地保護。」之所以要就地保護,是為了保持建築與秦淮河的關係,陳平解釋說,秦淮河是南京織錦業的象徵,據說,某些染色工藝,只有用秦淮河水才能完成。2006年6月10日,黑簪巷開始動遷。6月17日,吉承葉召集了一個家庭會議,討論黑簪巷6號的拆遷款分配問題。15個吉家後人爭論激烈。在拆遷款的分配方式上,兩種意見相持不下。
當吉承葉提出第二個問題──要不要努力把房子保下來──時,分歧變小了,或者說,不置可否的意見佔了多數。實際上,會議結束,吉家子弟從黑簪巷6號走出來,紛紛散向南京城各個角落,只有吉承葉站在6號的門前,目送他們散去。從黑簪巷6號走出去的吉家人是否還像吉承葉一樣,對保存祖宅有充沛的熱情?吉承葉不得而知。家族會議的決議是,此事委託由他來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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