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出了個黨言川。不是出了個毛澤東,是黨言川,文革時代名震中原的大造反派。他的造反,在40年後的若干精英人士看來,不僅極其愚昧,而且毫無價值。但是,在當時人們的感受中,那是17年漫漫長夜中升騰而起的一顆啟明星!黨言川和他的同代人,雖然沒有高級的民主理論,但他們心腑中煎滾著的對黑暗的憎惡和對自由的渴望,似乎比今人強烈得多。
1966年夏,正當北京深陷入權貴「紅衛兵」所製造的紅色恐怖之際,河南省卻冒出一個震動全省的平民造反派組織——「鄭大聯委」。它的靈魂人物,正是那個即將成為標誌性人物的鄭州大學中文系學生黨言川。黨言川以其對農民的深刻同情和對壓迫者的無比憤恨,影響了「鄭大聯委」的政治立場。據歷史記載,「鄭大聯委」是8月21日成立的。第13天,即9月3日,這個初生的羽毛未豐的造反派組織就發出一份《火急呼籲書》,其勢若野火,迅即燃遍中原大地。
呼籲書寫道:「多少年來,河南省搞的很不像樣子,五千萬河南人民被窮白兩座大山壓得喘不過氣來,尤其是在1958年以來,出現了一系列極其嚴重的問題和駭人聽聞的反革命事件,這些事件,必須徹底追查清楚,堅決地把根子挖出來!……」——整整40年過去,今人已很難體味那種石破天驚的震撼。雖然呼籲書使用的仍然是毛式概念和語言,但眾多戰戰兢兢苟活於專政歲月的人們,即刻就看出了那逼人的劍氣——這是衝著共產黨、毛澤東去了!在共產黨治下,河南人民頭上壓著「兩座大山」!1958年(高舉三面紅旗高歌猛進的火紅年代)以來,出現了「一系列……駭人聽聞的……事件」——反了!反了!真真反了!
心有靈犀一點通。河南人無須猜測,就明晰所謂「駭人聽聞的」即「信陽事件」等慘絕人寰的大規模餓死人事件。那一時代,中共無法指稱那些遍及全國的大飢饉,只好以中性詞彙「事件」來搪塞,如「信陽事件」、「環江事件」、「遵義事件」等等。至今我們仍然難以理解黨言川及其戰友們的蓋世勇猛:他們剛剛鍛造出長劍,第一次拔劍出鞘就直逼對手之命門!下罷戰表,翌日(9 月4日)便成立「專揪吳芝圃戰鬥隊」,派人專程去廣州抓捕前中共河南省委書記、大飢荒製造者吳芝圃。再一日,9月5日,「鄭大聯委」這個年輕的造反派組織聯絡召集了「省會各界革命群眾炮打省委司令部黑線煽風點火大會」。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奇蹟!但歷史如此記錄:「來自鄭州、開封、新鄉、洛陽、許昌等地一百多個單位的工人、農民、幹部學生及外地來鄭串聯的師生五萬多人參加了大會。」造反的長劍一旦出鞘,就再也沒有插回去:在這個會上,黨言川和他的戰友們毫不含糊地開始追究餓死三分之一人民的「信陽事件」。
6天之後,9月11日,「鄭大聯委」第二次主持全省各界炮打省委大會。吳芝圃沒有抓回來,就把現任省委副書記、副省長趙文甫推上臺,掛上「歷史反革命」的牌子。有當時在場者紀登奎等官員不滿,當場質問大會主席:你們說趙文甫是歷史反革命,有什麼根據?——在這裡,在造反派和中共官員之間發生了一點有趣的名實錯位:在中共官話裡,「歷史反革命」特指內戰時期的政治反對派。省委副書記趙某至多是犯錯誤的共產黨幹部,稱「黑幫」可也,如何成了死敵國民黨?但紀登奎先生沒有站在造反派方面想一想:大飢荒已然過去6、7年,稱之為歷史也不為過。關鍵在「反革命」三字,參與大量餓死黎民百姓,不是反革命還是革命?邏輯大約是這樣的:既然「反革命」是「最壞的」,你們這些視百姓為芻狗的共干如何不是「反革命」!
40年後,當我們試圖復原歷史圖景時深感疑惑:在當年共產黨之鐵打江山,小小黨言川如何能一呼百應,在短短數日內組織起兩次聲勢浩大的全省性集會,聲討前任省委書記,批鬥現任省委副書記?首要的條件,當然是毛澤東對造反的肯定。在此之前,或非議一位基層共干,或張貼一張巴掌大的小字報,皆為逆反,入十惡不赦之罪。1966年,毛為了整肅政敵,不得不與人民臨時結盟,於是造反不僅被允許,並且成了「繼續革命」之「首創精神」了。說文革肇始於毛澤東的煽動,這句話十分正確,過分正確,不僅寫入官方決議、宣傳綱要,並成為全社會之共識。據說,在「現代迷信」的蠱惑下,中國人整個是瘋的,「造反」二字之前,就必須加上一個限制詞,叫「奉旨」造反。什麼造反派,不就是毛澤東的一群狗嗎!請看一看河南,看一看黨言川!毛澤東似乎並沒有煽動他們來反對自己, 但黨言川們義旗一舉,便兵鋒直指老毛的痛處。1966年夏,河南人在省城一次又一次盛大集會,看上去紅旗如海,然而其背後所湧動的,並非領袖崇拜的瘋癲,而是大飢饉倖存者岩漿般的仇憤。今天,那些被活活餓死的罹難者對我們而言不過是一些沒有體溫的數字,40年前不是這樣。對40年前的河南人來說,他們屍骸未腐,墳土猶新,尚為新鬼,那數以百萬計的幽靈還在人間徘徊。
在1966年盛夏那種譎詭的風向不定的時刻,黨言川抓住「造反有理」的聖旨,趁機造反了!
不管是誰,只要代表了被壓迫被欺凌者的情感和意志,他就會成為歷史的中心。振臂一呼間,一個岌岌無名的小人物就成了為民請命的英雄。
在黨言川和他的戰友公開扯旗造反之前,1966年8月,河南出現了兩個至關重要的文本。(有云:文革不過是比賽革命的革命。哪裡有什麼造反、人民文革?口說無憑,請拿出文本來。讓文本說話。)
其一,鄭州大學貼出一份轟動性大字報,題目是「千刀萬剮吳芝圃」。鄭州是轉抄,原作是光山縣一位青年學生。題目十分暴力血腥,今天的先生淑女們大約會皺起眉頭,說吳芝圃也有他的人權,「千刀萬剮」總是不合適的。這當然很政治正確,但吳芝圃當年卻是把他治下的黎民百姓「千刀萬剮」了。再說了,吳芝圃那樣的高官,也是草民百姓們夠得著的嗎?從下文將會看到,下了臺的吳芝圃都有軍隊保護。——讓我們回到文本——大字報說,屠殺河南人民的劊子手吳芝圃,製造了「信陽事件」及信陽事件中最嚴重的「光山事件」:
(引文,異體字)自1959年重陽節吃最後一口米飯(指基本斷糧——鄭注)至60年春,光山縣4、50萬人被打死餓死三分之一以上,甚至出現人吃人的現象,在最嚴重的時侯,走一段路就會遇見幾具屍體,妻離子散、全家自殺、全家餓死者數不勝數,人民遭到了大劫殺、財產遭到最大限度的破壞,其慘狀不堪耳聞目睹,痛苦不堪回憶,筆墨無法描述!要知道58、59兩年光山縣的糧食獲得了大豐收啊!可是59年連種子一粒不剩地征走,抖一抖稻草,篩下幾粒糧食也得上交,哪裡談得上口糧!……(引文完)
我希望能夠找到這份大字報的全文。它應該進入將來建立的文革博物館。
我為什麼說吳芝圃先生當年把黎民百姓「千刀萬剮」了呢?我為何如此怒不可遏地使用暴力語言呢?因為吳芝圃先生和他的同僚們曾盡情揮灑暴力,把共產暴力傳統發揮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程度。其冷血,其創造力,皆可謂登峰造極。今人已不明白何以能大規模餓死人了。沒吃的了還不會逃荒嗎?往哪裡逃呢?古代餓死人,是災區面積過大,等斷糧後再逃荒就走不出去了。本朝卻是在每一路口、車站、碼頭遍佈軍警民兵,不准逃荒,不准給「三面紅旗」和地方官抹黑。光山縣大字報上出現了「打死」二字,未加解釋。當時的人們都知道,那是因為逼糧。今人知道不知道,那就難說了。不知不為恥,時代不一樣了。就怕遇上那號智商低下者,上來就罵餓死活該,誰讓你們「畝產萬斤」呢!——餓死的不是「放衛星」的,誰是誰還沒搞清呢!「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老毛愛大躍進,各級黨官就大放「高產衛星」。牛皮吹大了,糧食卻交不出去,就從農民嘴裡摳。村隊幹部也怕餓死,就和百姓勾結,「瞞產私分」。「父母官」們的辦法就是一個字:「打」,毒打,往死裡打!最後把飼料糧、口糧、甚至種子糧盡行掠去,再派出軍警民兵防堵逃荒。(甘肅曾發布過這樣一條「死命令」:「不准外逃,堅守崗位,凡靠近鐵路一百米內的作偷越邊境論,一律格殺勿論!」)那一年,河南全省糧食產量只有281億斤,吳芝圃們竟高估(並高報)為702億斤。這顆「衛星」一升天,河南人就只有下地獄!兩個數字往那兒一擺,成批餓死人的慘劇已勢難挽回。作家白樺是河南人氏,後來回老家息縣一帶作了些初步調查:息縣639個村莊死絕。鄰近的固始縣,400個村莊死絕。
文本之二,是被當作罪證公諸於世的黨言川的一封私人信件。1962 年,黨言川給新鄉師院的同學寫了這封信,4年後,新鄉師院文革工作組組長丁某竟然奇蹟般地得到了這封信的原本。我們不能不向「組織」的階級嗅覺脫帽致敬!以今天的某些「思想徹底」的朋友們的眼光來看,這封信深受黨文化浸染,實在與自由民主人權法撾薰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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