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母親所親歷的河南信陽大飢荒
我的母親一九四七年出生於河南省信陽地區息縣烏龍集(後來,由於行政區劃的調整,在五十年代初改為淮濱縣固城鄉)老莊大隊蔡莊村。在她童年的時候,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給她的花季人生投下沈重的陰影,雖然她最終得以死裡逃生,但卻失去了父母和所有的兄弟姐妹。這一場慘絕人寰的浩劫雖然過去了將近半個世紀,令人感到非常痛心的是,相關歷史事件卻沒有得到認真的研究、記錄、總結和反思,以至於我們作為大飢荒辛存者的後代對那段歷史都已經有點模糊了。對於一個以歷史記錄見勝於世界文明史的國家,無論是從道義上來說,還是從以古為鑒的實用主義角度來看,這種對歷史的遺忘和輕忽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我個人非常願意儘自己的微薄之力去發掘並記錄那一段讓人揪心的歷史。作為這種努力的一部分,在今年夏天,我斷斷續續與我的母親就其在大飢荒時期的親身經歷作了幾次對話,下面就是這些對話的簡要記錄。
[我要說明的是,在整理的時候,我修正了母親的過於俚語化的表述,以便所有的中文讀者都能完全明白對話的含義。而我保留了那些比較容易理解的口語化表述,以便體現該記錄的對話特色。另外,文中的日期一般是指陰曆,因為這是她們的紀年習慣。]
兒子:大躍進前我們家[指我母親的家]裡有幾口人?
母親:五八年的時候家裡有六個人:你的姥爺、姥姥、兩個姨,一個個舅,家裡四個孩子中我最大,你舅舅最小。當時你太姥(指我母親的奶奶)是一個人單過。
兒子:大躍進前家裡的生活狀況如何?
母親:五八年以前,自己家耕種分給自己的地,各家的地基本都差不多。主要是因為家裡的人比較勤快,所以咱家裡的生活水平在當地算中上等。那時候吃的大部分是細糧,有時侯吃粗糧,但溫飽沒問題,五八年以後吃的主要就是粗糧了。
兒子:當時為什麼要搞大集體?人們不是還過得去嗎?
母親:都是動員的結果。當時說加入集體就像投資一樣,五八年的時候還有宣傳遊行。剛開始,一般人都不想交,大部分人都藏著糧食。村幹部就開會動員,說大隊大集體多麼美好,一般人就都把糧食交出來。
兒子:加入大集體後有什麼變化?
母親:大躍進後社員都集體幹活,也開始吃食堂。伙食是論勞力發飯票,各個家裡不用做飯,也沒法做飯,因為家裡所有的糧食都要交出去。五八年的時候村裡還有糧食,有飯吃,可以吃飽,但沒有自己家吃得好,吃得大部分都是粗糧。
兒子:生活水平下降後,社員有沒有意見?村幹部沒有反映情況?
母親:有意見,但沒人敢提,主要是因為大鳴大放後的反右效果。當時有一個人,叫簡金髮,編了一個順口溜,表示對當時形勢的不滿,順口溜前面的兩句是:吃的是豬糠,使的是牛力。後面的我記不起來了。後來,簡金髮遭到村裡的大批鬥。有了這事以後,社員就不太敢提意見。還有,當時的社員還能吃飽,所以他們都忍著,沒有人提意見。
村幹部也知道情況沒有以前好,但是強調這是政策,必須要執行,所以也沒有幹部向上提意見。
兒子:五九年發生什麼了?怎麼情況一下子就變得那麼差?母親:五九年虛誇更厲害,上級檢查糧倉的時候,下邊的幹部都做了手腳,糧倉裡面堆放著其他的各種各樣的東西,只在上面放一層糧食。社員大部分人都知道浮誇,但沒有人敢於舉報,同時覺悟也比較低。
五九年下半年天旱少雨,減產一半,稻干死一部分,但仍有一定的收成。紅薯和豆子受到一定的影響,基本沒受太大的影響。小麥是上半年收的,沒有天災的影響。五九年上半年還能吃飽。五九年下半年的時候,食堂沒了糧食,吃的基本上全是野菜,只在野菜湯裡放很少的豆面(註:指大豆磨成的面)。有時吃紅薯和紅薯片湯,但再也沒有吃過細糧。
五九年底六○年初,中間有兩三個月,公共食堂幾天(三、四天或者七、八天)才開一次火,因為能吃的東西非常少了,吃的東西主要有野菜和野草。人普遍浮腫、臉色蠟黃。
當時去食堂打飯是按家的,一般家裡負責打飯的小孩(甚至大人)在打飯回來的路上就已經將盆裡的稠的東西吃光了,等到到家裡的時侯,盆裡只剩下湯了。家裡其他人只好不吃。餓得人只知道各顧各了。
還有的人家,在家裡有人餓死的時候也瞞著不報,因為如果瞞著的話,那個死去的人在打飯的時候還佔著一個名額,可以多打點飯。你小姨餓死的時候就隱瞞了好幾天,她就躺在家裡。
兒子:當時姥爺、姥姥、姨和舅都是怎麼死的?
母親:年紀最小的一個姨(六歲)和舅舅(三歲)是在一九五九年秋天先後死的,他們是直接餓死的。你二姨六○年被送到信陽你二姥爺(我母親的二叔,當時在信陽市的一個干校任主任)家,因為餓得有病,身體又弱,過了兩三個月也死在了信陽。
你姥爺是在五九年冬天去世的,那時是因為受不了折磨,他出去到你二姥爺那裡避難時在路上死的。當時村裡的幹部要洋錢,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要洋錢。幾乎所有家庭情況好一點的人,都會逼著交出洋錢。如果說沒有,就會遭到村幹部的拳打腳踢。姥爺挨打以後,交了一部分,村裡幹部說還有,所以就繼續用鞭打,甚至被吊起打。當時,你姥爺挨打受不了,他就去信陽找你二姥爺,想去躲一躲,連帶著去找點吃的東西。由於身體虛弱,到羅山(信陽的一個縣)的時候就病倒,隨即死去,並被埋在那裡。
你姥姥瞭解到我姥爺去世的消息後,就一直哭,心情悲傷再加上沒有東西吃,身體很差,兩、三個月後也跟著去世。
兒子:當時二姥爺和三姥爺作為幹部沒有提供什麼幫助嗎?也沒有什麼反應嗎?
母親:當時你三姥爺(指我母親的三叔)是大隊(現在叫村)的一個小官,大隊隊部一直都起伙,我當時偷偷去吃,還很害怕被人發現。偶爾去吃一下,回來後也不敢給別人講。所以當時大隊幹部沒有餓死的,他們的家屬也很少有餓死的。
你二姥爺有時會寄錢回來,五九年秋天的時候還可以買到東西。到五九年底以後,就買不到了,不知道是沒有糧食了,還是不讓賣了。那時有錢也沒用了。有人把衣服、洋錢和其他家什都拿出來換東西吃。五九年過後,拿這些東西再也換不到任何吃的了。
兒子:我們臨近的安徽情況如何?你們沒有去安徽找親戚幫忙(註:我們老家與安徽省阜陽地區的阜南縣接界,我們家有一些親戚就是安徽人。包括我的姥姥也是安徽阜南縣王營村人)
母親:安徽比河南稍微好一點,五九年我去俺二姨那裡拾豆子,後來那裡也不行了。當時的親戚也都顧不了別人。我當時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是,那時河裡沒有擺船,我就一個人擺船,有一次船一下子被衝到河的中間,給我嚇得夠戧。
兒子:當時整個村餓死人的情況如何?
母親:那時,有人幾天不吃飯,直接就餓死了。還有的人吃野菜和野草,身體極度虛弱,也自然就慢慢死去。當時整個村死了一百多人,佔全部村裡的人數的三分之一。
兒子:你見過或聽過人吃人的事嗎?還有整個地方餓死人的情況是什麼樣子?
母親:咱們那裡有人吃人的事。咱那有一個鄰居,是蔡加軒的娘。有一天早晨,我碰到她的時候,她正跨著一個籃子,籃子裡放著死人肉,籃子下還在不停地滴血水。你們村(我父親所在的固城村)的人,包括你的一個本家大娘以及你乾爸的母親,也都吃過死人肉。吃過死人肉的人的眼睛都不一樣,看人的時候都直直地盯著。
當時固城街上的野草長得比人都高,因為那時根本沒人去趕集,整個街上全是空蕩蕩的。人也走不動路,有時有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死在路上了。如果有人顯著比較胖(因為浮腫的緣故),在路上可能會被害,身上的肉就被那些餓極了的人給吃了。
兒子:到這種時候了,還沒有人提意見嗎?村民沒有其他的救助措施嗎?
五九年那個時候還是沒有人提意見,如果有人提意見,村幹部就會打他們。即使餓成這樣,就是沒有人提意見,還是因為害怕。
只有一個人能說,他叫簡瘋子,也有人說他是神仙,因為他有時預測的事很準確。他就經常說: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餓得啃磚頭。但因為他被人看作瘋子,當時在固城街上公開說,也沒人管。
另外,五九年的政策很嚴,如果有人不把糧食和吃的東西交給公家的話,就挖地三尺,五九五九年不讓單個社員家裡冒煙和燒鍋,野菜也不讓吃。有人偷偷的挖野菜吃,但如果村幹部發現家裡有野菜,就會打藏野菜的人。如果發現誰家冒煙了,村幹部就會把那家人的鍋給砸了。村幹部曾去人到咱家裡找糧食與野菜,用大鐵棍在院子裡到處撅地。有的人家藏在土灶中的糧食都被發現了,然後就被拿走沒收了。少數人家因為餓,自己家裡起火熬菜湯,結果鍋被砸,熬的菜湯當然就吃不成了。
兒子:當時的幹部也沒人向上反映嗎?
母親:當時的人都不準提意見、不准亂講、也不准人員亂走動。你太姥去信陽市看你二姥爺,你二姥爺就不讓你太姥講餓死人的事。因為他也害怕。你三姥爺在五九年時是大隊幹部,他也知道,也不能講。
兒子:那時還有人干農活嗎?
母親:五九年冬天和六○年春天都沒人幹活,那時的人餓得都走不動路,更沒法幹活了。
兒子:從什麼時候開始,才開始有糧食吃?
母親:六○年三、四、五、九月份的時候,陸續有救濟糧到生產隊,生產對就開始重新起伙,那時還是公共食堂,雖然仍舊吃不飽,但已經好了很多。
到六○年麥收過後,社員還是吃公共食堂,但由於有了收成,社員差不多能吃飽了。到了六○年秋天,村裡開始分自留地,自己家可以種,不用交公糧,從那以後,公共食堂可能就散夥了,以後就論工分發公糧。
兒子:當時餓死了這麼多的人,沒有處理幹部嗎?
母親:在六○年秋天或者六一年春天,政府進行民主補課,對村幹部在大飢荒過程中的行為(如打人、不給社員吃飯和虛誇)開展教育和批鬥。負有最主要責任的幹部要「坐大倉「(當地的一種俚語,好像是指坐黑屋和關禁閉的意思),但沒有做牢和被槍斃的。
兒子:您成為孤兒後怎麼辦?
母親:那時你太姥已經從信陽市回來,我就和她在一起生活,一直到與你爹結婚。你太姥一直活到你出生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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