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車到超市途中,瞄見路邊有一「無人攤販」,突然想到,全國各地都可以看到的這種攤販,或許是日本獨特的買賣方式?
這些攤販通常只在路邊樹下搭個簡陋架子,上面擱著可能是清晨剛收穫的蔬菜,用塑膠袋裝成一袋袋,再貼張紙條:「一袋XX圓」,另外有個紙箱而已。就是讓客人自選商品,自己丟錢到紙箱。找錢,也是客人自己來。許多地方都市公路上也常見這種攤販,商品通常是當地特產水果。
日本神社與寺廟前都有神簽或占卦,這也是另類的「無人攤販」,讓求籤香客自己扔錢抽籤。大都會鬧區一些無人報攤也只標明早報多少錢、晚報多少錢,任人自取。由於沒人在一旁監督,付不付費全憑個人良心,但幾乎沒有人會特意去「偷」。
一般來講,當日本人是「個人」立場時,非常老實;組成小集團時,才容易營私舞弊。孤單一人呆呆站在明明沒有車輛往來的紅綠燈前,盯視紅燈轉綠的光景,似乎只能在日本國內撞見。這種行為,時時被外國人嘲笑是一種「不懂得見機行事」的蠢態,真正符合外國人愛說的那句話:「一個日本人是蟲,三個日本人是龍。」
大和族人在相當早的時期便已結束混血時代,目前除了北海道少數阿伊努族人和沖繩縣琉球族人,幾乎都是單一民族。而且,從來沒經歷過遊牧、漂泊以及民族集體移動時代。
再者,明治維新之前的江戶時代是鎖國制度,鮮少與異民族交流或被異民族征服。因此,日本人之間的共同體意識非常濃厚,團結心也格外強。由於這種共同體意識深入血肉,才會在日本人精神構造中形成相互信賴的根基,延伸成「付不付費憑你良心自決」的買賣方式。
換句話說,對方既然如此信賴你,你也得誠心相待,否則你便會淪為「不知恥」的人。這跟日本島國風土有關,在四面環海、群島散落的環境中,倘若人與人之間缺乏信賴關係,很難生存下去。
古時,日本國內每座山嶺上都有販賣草鞋的「無人攤販」,村民或旅人只要把銅板扔進竹筒,便可以換上新草鞋繼續趕路。還有一種可能是全球獨一無二的買賣方式,也是能證明日本人之間信賴關係的終極例子:「富山藥商」。
「富山藥商」的原點是奈良縣寺院的「舍藥」,寺院擁有藥圃,本來是免費施舍給一般香客,後來人口逐漸增多,寺院本身也需要藥草栽培費用,於是開始按實價銷售。賣藥人正是「香具師」(yasi),日後逐漸演變為江湖藝人。
奈良縣有「西國三十三所」靈地,香客絡繹不絕。「香具師」起初在香客巡禮的路邊販賣藥草,但香客一旦回鄉里後,通常會再度來信要求藥草,寺院只好派遣使者遞送藥草,時日一久,便形成一種行商組織。
到了江戶時代,越中富山藩(富山縣)因冬天積雪很深,第二代藩主前田正甫便允許農民於農閑期集體到外地行商,賣的正是富山藩有名的「返魂丹」。這些農民到外地各個農村留下各種富山藩特製藥丸,一年後,再來收費並送來新藥丸。可以說是比「無人攤販」更大膽、且是百分之百的信用買賣制度。
明治維新以後,「富山藥商」不但沒衰落,反而逐年興盛。我家曾經是「富山藥商」的客戶之一。家中有幼兒的家庭,因小孩隨時會發高燒、拉肚子,通常家裡都有「富山藥商」救急箱。
救急箱內有許多家庭急用藥品,推銷員每月一次會來檢查救急箱內的藥品,再計算用過的藥費,並填補新藥品。當然,在藥局與醫院都很發達的今日,「富山藥商」想要維持他們的買賣方法,必須不時努力研究出藥效好的藥品。
另外,推銷員本身也是一種醫療諮詢者,每月一次的訪問,等於是定期來與客戶商討醫療問題。由於是百分之百的信用商法,「富山藥商」推銷員的戒律非常嚴格,例如,即使與客戶已經非常熟悉,也絕不能隨便碰觸客戶家中的任何物品。在道德方面上,更不准在自己擔當地區內與客戶發生男女關係。(聽說這種「寄放藥袋」的買賣方式,後來隨日本殖民,也進入臺灣,直至五十年代左右,臺灣家家戶戶牆上都還挂有這種「藥袋」。)
現在則不僅富山製藥公司如此做,其他大製藥公司也都有「置藥」(おきぐすり,okigusuri)制度,甚至擴展範圍至一般企業公司。
總之,不管是「無人攤販」或是「富山藥商」方式,起初都因為當時封建社會禁止人民自由移動,才能發達起來。不過,這種「先使用後付款」或「無人攤販」,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仍可以如此一脈相傳下來,我想,根基還是在於島國人彼此之間的信賴關係。大概正是所謂的「恥文化」,令日本人不敢去偷「無人攤販」上的蔬菜或金錢吧。
其實日常生活中同樣隨處可以撞見這種信賴關係的例子。比如說,一般家庭主婦都是騎自行車到超市買菜,而每家超市前也都一定設置有自行車存放處。仔細巡看,你會發現,許多人在菜籃內隨意擱置裝有商品的袋子,逕自到超市內逛個一、二小時,也不會擔心袋子被人偷走。
我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多年,就從未聽過菜籃內的東西被人偷走的例子。我自己當然也時常在摩托車或自行車籃內擱置不算便宜的健康藥品與化妝品,跑進超市閑逛,一點都不擔心出來後東西會不翼而飛。不過,某些大都會的鬧區,我就不敢做任何保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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