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歲那年,我剛剛步入大學;30年後的今天,21歲的兒子大學就要畢業了。有人說,兒子是看著父親的背影長大的,作為父親,我想說,我是數著兒子的腳印不斷感悟的。
陪讀爸爸(右)與兒子
2007年底作者全家在開往巴哈馬的游輪上
成長足跡跨三國
至今,兒子在中國、日本和美國分別度過了人生三分之一的時光。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們夫妻先後到日本學習。為了攀上學業的高峰,我們晝夜苦讀,終於堅持到我博士畢業。幾乎同時,妻子也考上了博士生。幾天後,思兒心切的我們,請朋友將5歲多的兒子帶到了日本。我們清晰地記得,那天是1992年4月7日。
4月的日本列島,陽光明麗,櫻花燦爛。在上野公園的櫻花樹下,兒子笑容如花、小小的腳印印在潮潤的東瀛泥土裡,也刻在我的心上。那時重拾父親責任的我,想了很多很多......
兒子在日本上了一年幼兒園,五年多小學。那幾年,我們和重視子女教育的日本家庭一樣,帶他參加校內校外各種活動,去名目繁多的博物館,到夏威夷、泰國和韓國旅遊,還送他上課後補習班。從五年級開始,他從公立學校下課後,便去名為"日能研"的著名私立補習塾補習。
常常到晚上9點鐘才下課,所以我們還要給他帶飯。每天幫他解題和檢查作業是我下班後的主要工作,為此,我也惡補了不少日本地理歷史知識和社會常識。記得曾經寫過一篇文章----《陪讀爸爸》,記述了我們與孩子每日同桌記時做題,週末到補習塾緊張看榜的難忘經歷。
當時,我們已盯住日本最有名的開成中學,幫助孩子衝刺。兒子在全日本每週的"日能研"聯校排名時也曾榜上有名。然而,我們心中卻時常感到困惑,為自己的現在,更為孩子的未來不斷思索。最後我們的結論是:不管將來怎樣,現在應該讓他回國一段時間。之後,我們將自己的心路歷程總結成文,在日本的中文報紙發表,還在留日中國學人中引起了小小的轟動。
我們給兒子講了許多道理,只是不知道不到十二歲的他理解了多少。經過幾個月的拉鋸戰,在我們連哄帶蒙下,他同意回去試試。我特意請假回國,把孩子送進了清華附中住讀班。
在清華附中兩年,兒子逐漸熟悉了新的環境。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他手把一輛破車,騎得飛快。在不知底細的人眼裡,他儼然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北京。
兒子在班裡成績也一點點攀升,作文曾經考了近滿分。其間,他還返回日本念了幾個月,並參加了小學隆重的畢業典禮。
兩年後,我們又牽著孩子的手,幫他踏出了人生新的一步。2000年夏,我再次送子"出征",把他送到了美國,與半年多前赴美的媽媽團聚。兒子到美後進入新澤西州普蘭斯堡-西溫莎高中上九年級。
我的身份也從"陪讀爸爸",漸漸變成了"遙控老爹",現在這控制線又延長到了大洋彼岸。
愛在大洋兩岸間
後來,我到香港的大學工作,一年三、四次往返於大洋兩岸。在我們學校,像我這樣夫妻分居兩地的"空中飛人"不是一兩個,有的夫妻各帶一個孩子,一家兩制。我還有不少當年留學日本的朋友,有的將孩子送回國,自己堅持"抗戰";有的將孩子留在國外,隻身回國創業。此外,還有的找個監護人將孩子寄宿在海外的人家。我和朋友有時聚在一起,調侃說我們可以組成一個MBA(MarriedButAlone)俱樂部。
對於這種現象,外國人不理解,沒有類似經歷的親朋好友也可能不會明白。我們很難說清其中的"得"與"失"。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也可以說是一種心甘情願的付出。但願這種無奈僅限於我們這一代。
我們這一代,"文革"期間失去了太多。1977年恢復高考後有機會上了大學,對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無比珍惜。改革開放,使我們能夠走出國門,有了人生更廣闊的舞臺。我們要實現自我,自己從事半生的專業在我們眼中是何等重要。然而,起步晚、目標高,要做到事業、生活兩全其美又何其之難。
同時我們又通過生兒育女延續自我,對下一代有不可推卸的教育責任。我常想,生下孩子,在得到父親這個光榮稱號的同時,也承擔起了另一份人生和社會的重任。
正是這種無奈與責任,讓我創造和珍視每一次與孩子相處的機會。也正是這種無奈與責任,使我家有了一種特殊的教育模式----遠程交流。而這一切的目的,就像我的一篇文章 的題目----為了"繫緊心靈的紐帶"。
互相牽掛縮距離
俗話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其實,父親也是一樣。兒子在清華附中讀書時,他的媽媽特意從日本到北京參加開學典禮,還坐在教室的窗根下旁聽了幾節課。我有一次專程從香港去開家長會。大清早,夜色濛濛中,我趕到了清華園。等到孩子所在的班出了宿舍,我悄悄地跟在孩子們隊伍後面,圍著大操場跑了三圈。我想,在他意外看到爸爸的欣喜中,一定能感受到"父愛如山"。生活在愛中的孩子才不會感到孤獨、迷失方向。
兒子到美後,電話與網際網路,成為了我們平日聯繫的主要方式。
差不多每天我都與兒子定時通話。雖然孩子說話沒有什麼正經樣,但父子間在玩笑中縮短了空間的距離。
兒子經常通過電腦傳來一些照片和影像,從康奈爾大學亞洲博物館珍藏的唐寅、齊白石名畫,到自己在阿爾卑斯山滑雪場飛馳的身影,使我身臨其境,瞭解到他的生活和所見所聞。
兒子每次重要考試前,我都要打越洋"起床呼叫電話"。這不僅因為我在家中以守時著稱,當"鬧鐘"比較可靠,更主要的是讓孩子知道,萬里之外的爸爸時時就在他的身旁。其實,往往接電話時他已被枕旁的鬧鐘或媽媽的電話喚醒。我相信,老爹的聲音會成為孩子的"晨鐘暮鼓",敲響在孩子的心頭,激勵他更加上進。
我到美探親時,全家常與孩子一同看電視劇,一部《圍城》就看了幾遍。最近《僑報週刊》登載了回顧77級的系列文章,孩子從網上讀了大多數文章,我們也給孩子回憶"文革"時代,講述上山下鄉的經歷以及1977年參加高考的過程,希望他從中對自己今後怎樣走好人生之路有所感悟。
父子一同交流人生經驗,品評社會,孩子談話中表述出其觀點,對許多事與我們有同感,更有爭論。言談中,我們父子之間加深了溝通與理解,相互關係也從單向的傳授,到相互交流,再到彼此教育,走出了三個不同階段。
追蹤兒子上大學的全過程,讓我比較了東西方教育制度的差異,這對我在香港的大學教育中更新教育理念、更好地理解當代的大學生們也有啟發。
孩子嘴上雖不說,但他通過網際網路對我的研究工作也時刻關注。我每次發表文章或出版新書之前,兒子都是第一個讀者與評論員。他時不時挑出些毛病,還分出"硬傷"與"軟傷"。我最近發表的一篇文章談東西方傳統藥物對比研究,他看後就提出了不少自己的見解。
兩地求學助成熟
孩子走過的路是夠曲折的,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小學沒讀完,中學肄業,高中渾渾噩噩......"作為家長,我們期望孩子走出一條人生五彩路。不過,路要他自己走,我們的責任是為他指路,在他要跌倒時扶他一把。
孩子剛到日本時,自然一句日語也聽不懂。公立幼兒園老師面談時,說園裡既無中國孩子,老師也不懂中文。園長在收與不收孩子間猶豫著,而按照我們當時的經濟條件,上私立幼兒園幾乎是承受不了的。孩子在旁邊聽著似乎有些怕。我隨手給他寫了幾道數學題,分散他的注意力。看到他馬上寫出答案,老師的表情和語氣大變。原來這些內容在日本要在二年級才學。這一下算是出奇制勝了,既讓園長爽快地接受了孩子,又給了幼小的孩子一份自信。因為,孩子很敏感,即使聽不懂日語,也讀得懂老師的表情。
讓兒子回北京讀中學時,我們嘴上鼓勵他不畏困難,努力跟上大家,心裏卻明白,"逆向留學"過個把月的孩子,這可能太難了,跟不上就讓他回來。他走後我們一動也沒動他的書桌。在老師、同學和親朋的幫助下,他基本跟上了國內孩子,回國前心中的不快已被進步的喜悅所代替。日本老師和同學知道他已經上了中學,十分驚奇,這也讓他自豪了一把。
有了前面的經驗,孩子似乎有了幾分闖勁,小學畢業典禮後,他高高興興地返回了中國。在機場檢查口,孩子回頭揮手告別的一剎那,我們突然感到孩子似乎長大了。
臨走前,兒子的中文習作《我過了三關》登在了報紙上,記述自己是如何在半年裡基本上過了語言、生活和學習這三關的,這是他邁出人生重要一步的記錄。沒想到,孩子順利"渡過三關"的消息比當初送他回國時引起的漣漪更大,僅我們周圍便有三、四家朋友送子"留學"。有的孩子甚至比我的兒子還大,還有中日混血兒。後來,在日本、香港或美國,與朋友們重逢,得知當初從外表到內心與日本孩子沒有什麼兩樣的他們,已變得中文流暢、與祖國不再生疏;想到不久他們將成長為兼知兩國語言、文化和社會的複合型人才,有比父輩更廣闊的發展前景時,我們不禁感慨萬千。
康奈爾邀兒就讀
兒子到美後,我們知道,幾乎沒有英語基礎的大孩子和大人一樣,不容易適應新環境。怕他壓力太大,我們從來沒有問過他分數如何。我一改過去"父不誇子"的做法,時不時誇誇他9個月便考出了雙語班的"光輝戰績",目的就是讓孩子樹立信心。我還給凡事認真的妻子送了一本書----《千萬不要管孩子》,讓她有個平常心。
2004年6月下旬,大學招生幾乎塵埃落定,孩子也有了不錯的去處。沒想到,一天,我在家中收到康奈爾大學的電話,問孩子是否接受他們的錄取:"請馬上決定,否則順延到下一位"。如果不是因為我探親來美,恰好在家,孩子很可能趕不上常春籐名校的這趟末班車。
自主留學到劍橋
經過幾次事,兒子對老爹的作用算不上十分崇拜,也八分承認。上大學前的假期,孩子的媽媽從報上看到為美國孩子辦北京夏令營的消息,為他報名作義工,並把他送到北京,在夏令營安頓好。他發揮自己中英文兼通的長處,美滋滋地當了一個月"趙老師"。他在網上給在美的家長寫夏令營日記,又當輔導員教中文,還帶孩子們上街買東西,教他們討價還價,度過了一次很有意義的暑假。
在大學第一年的暑假前,他發愁說,一年級生很難找到與專業有關的實習機會。儘管我也可以幫他在我任教的大學找個位置,但我想讓他自己闖闖。我提醒他到日本的學術機構試一試,他好像茅塞頓開,一下來了精神。而且,他還別出心裁,為了博得初審他申請書的工作人員的好感,寫申請書時同時使用了英、日文。第二、三年的暑期實習、去劍橋大學留學以及申請獎學金,便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了。
這一年暑期,兒子在東京大學的宇宙線研究所當了三個月的研究實習生,開始了研究生涯啟蒙課程,這也是他第一次自食其力的海外生活。
第二年暑期,他被普林斯頓大學一個數學培訓班錄取。班裡匯聚了來自多所名校的不同年級的尖子。不但供給食宿,還提供了一種與大學不同的學習環境和交友的機會。孩子看到天外有天,增強了競爭意識。在此前後,他還到著名的霍普金斯夏令營當了一期助教,回康奈爾大學跟老師做了一個有獎項目,一個暑假做了三件事。
第三年暑期,他剛從英國回來,就去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數學研究所做學生研究員,與同伴合作出了一篇研究論文。幾個月後,他申請到資助,在學會上發表了論文。
2006年作者之子(右二)在劍橋大學留學。開學典禮時各國留學生們時第一次穿上了學袍。
霍普金斯夏令營的數學小老師在上課
心田沐浴七色光
因為孩子有幸在中、日、美生活過較長時間,我們多麼希望,這三個截然不同國家的優秀文化和價值觀能夠像絢爛的七色光,照進他的心田,讓他具有陽光般的性格,光明磊落、開朗樂觀、溫暖他人、貢獻社會。
我們覺得,多元文化如美食,能給孩子全方面的營養,但是,弄不好也會讓心智尚不成熟的孩子消化不良。作為家長,就要像營養學家一樣,為孩子制訂適宜的食譜,使孩子吸收到與年齡相應的足夠營養,逐漸成長。
在日本時,作為在日中國人,對中日關係十分敏感。朋友們常以此為話題,在聚會中議論。出於愛國情懷,言辭不乏激烈,"小日本"、"鬼子"等也時不時掛在嘴邊。考慮到孩子還小,對中日曆史缺乏瞭解,我們注意不當著他的面說一些過激的話語;同時,結合日本教科書中關於中日曆史的描述,我們給他補充了很多中國文明和歷史的知識。
我有一套中國歷史朝代的撲克牌一度成為孩子的最愛。他常常按朝代順序把花花綠綠的紙牌擺滿一地,嘴裡還唸唸有詞地說著皇帝們的年號。我總覺得,後來兒子對世界歷史的濃厚興趣和玩那套撲克多少有關。大概是受此啟發吧,多年後我還設計出版了一副中草藥知識撲克,成為工作中的一件趣事。
來美國之前,我帶兒子去了一次西藏,到了海拔5400米的後藏。他看到寺院裡藏族僧侶們的虔誠與雄辯,也看到餐館裡乞兒的貧窮與可憐。孩子在申請大學的小作文中寫出西藏之行給他的震撼。後來,有美國朋友看到了兒子的作文,也為文章中看中國的新視角而驚嘆。
識廣促進求知慾
美國社會的多元性和開放性,為孩子展示了世界的另一面。名校的教育又激發了孩子的求知慾望。幾年來,在康奈爾大學、東京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劍橋大學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這幾所世界名校中的耳濡目染,使兒子漸漸有了變化。高中時期他沉溺於電子遊戲,不愛參加社會活動,現在則變成了同學中的活躍份子,還擔任過兩屆大學學生數學團體的主席。
名校豐富多彩的人文環境使學子們見聞廣闊。兒子去劍橋大學做留學生的一年期間,留學生劇社排演《梁祝》時,請來也在劍橋的金庸先生擔當顧問。曾通讀了金庸武俠小說的兒子興奮地告訴我們,某日見到了"庸兄"。從英國返美時,孩子還帶回了金庸手跡,視為珍寶。
放假期間,兒子與同學們結伴遊覽了英國、義大利和法國。一處處古蹟名勝是活生生的歐洲歷史地理教材,想必學過歐洲歷史的他在旅遊中不僅僅是觀光。現在,他對"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的古語一定有了更深的體會。
長空萬里待鵬飛
2007年底的寒假中,我們全家乘郵輪外出旅行,慰勞來美8年努力工作並辛苦陪伴孩子成長的妻子,也為申請繼續攻讀博士的孩子加油。兒子把 10個世界頂尖大學、數學大師們的斐然學術成績研讀了一番,還毛遂自薦,上門面談。通過報考研究生這一過程,涉獵範圍比起修讀一門課程學到的東西可能更多。此刻,我覺得結果如何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記得兒子16歲時,我送了他一套110個國家最小面值的錢幣,我曾經寫了這樣幾句話:等到爸爸60歲時,希望收到一套這些國家最大面值的貨幣。沒想到,這段話還真使孩子有所觸動。兒子報考大學的一篇小作文,題為《我的父親》,文中寫道:"我知道,爸爸對我期望的不是具體的金錢,爸爸對我的期待很大很遠,這是一種人生的驅動力。"
前幾天有國內來的朋友問:"孩子畢業後,是否幫助他在香港找個職位?"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孟子雲,"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現在孩子們勞筋骨、餓體膚的鍛練機會已經很少了,但社會變化造成的心理上的落差與激烈競爭產生的壓力,往往會超過我們這一輩。我們不應該,也不可能總為孩子遮風擋雨。
常言道"知子莫如父",我知道孩子有一定潛力,但對於孩子身上的缺點、弱點也心中瞭然。我們希望並相信兒子能憑藉自己的實力去闖蕩,像他的名字寓意的一樣,展開雙翅,鵬程萬里!
(作者:遠志,日本東京藥科大學博士,在一日本公司任高級研究員多年,1999年赴香港任教,現為香港浸會大學終身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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