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學校,不像北川中學那樣令世人注目,但它的毀損情況仍然嚴重。
這天,中國的新聞媒體似乎已經鬆了口子,《南方都市報》、《南方人物週刊》等報刊的記者陸續進入災難現場。
記者穿迷彩服,讓我一度以為是隨軍記者,等反應過來,人已走遠。
他們中有的人,四處尋找與此災難有任何關聯的人物--老師、孩子或死難者家屬。在校園溜躂一圈後,找不到自己需要的人。
到村子裡頭去,那兒有活下來的。我迫不及待地提供線索,然後離開。
那人木呆呆看我一眼。目光交匯,無任何碰撞。
陽光發燙。空氣渾濁。
有個記者皺著眉,一隻手摀住嘴巴和鼻子,一隻手端起相機,拍攝我眼中的建築垃圾場。他厭惡之致的姿態吸引我,我不禁湊上去,用力聞那倒塌的混泥土所散發的味道。石灰和消毒藥水的味道。我肯定。
廢墟。正在或已經成為建築垃圾場。這是因為幾場暴雨澆淋,又經陽光暴晒過後,除了鋼筋、鐵絲、冷軋絲、桌椅等金屬物仍然七彎八拐,少有變化外,孩子們用過的教科書、課本、衣物等均遭不同程度的損壞。作為災難現場的廢墟,正迅速崩壞。
這片建築垃圾場的外圍,洛水中學校門正對面的過道上,一群穿鮮亮橘色T恤、長褲、黑背心、黑皮鞋的韓國人進入我的視野。
不知道他們在這裡幹什麼。像是被採訪。又像是要幫忙。經過他們身邊,只聽見聽不懂的語言。
劉剛的媽媽去找廁所。劉剛一定是餓了,他自己走到附近臺灣濟慈基金會的賑災現場,要了個盒飯,坐在車上吃起來。
我走向洛水中學的另一棟樓。這棟樓雖然沒倒,牆體卻有裂縫,部分瓷磚脫落。空調斜掛在牆上,風一吹就會掉下來似的。大門上殘存的玻璃,裂紋清晰可見,碎渣散落一地。一個韓國人背著沈重鐵桶,一路噴灑消毒藥水。其形象的專業,一如我們在其它災區所見。"四川省農村中小學現代遠程教育工程項目學校"的牌子掛在牆上,幾道裂縫穿越其間。過道上,聽不到任何聲息。直直看過去,房子與房子間的空隙,擠滿掉落的牆磚。再往裡走,濃重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輕微的恐懼。無勇氣久留。我重新回到人群。
媒體的記者已經離去,只剩下那群韓國人、一個翻譯、兩個中國的青年志願者,還有自稱是學校食堂承包商的中年男子和一個青年老師。
經過與自願者和翻譯的交談,我們瞭解到這是一支十多人的隊伍,叫"911國際搜救犬",是一個世界性的組織。5月 24日他們進入中國,來到什坊市,但無人接待。吃、住、行產生的一切費用均由他們自行承擔。由於欠缺經費,他們打算星期四離開中國。隊伍中有人遞張名片過來,正面韓文,背面英文,看到名字叫李江禹,是個"代表理事"。胖而黑的臉,憨厚的笑。語言不通,心裏又充滿歉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對他笑笑。
翻譯是個面色蒼白的年輕女子。眼睛細長,洋溢青春和學識的驕傲。
我身旁,突然多了幾個人。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對青春男女。他們說,地震前住在跟學校挨邊的平房裡。地震那天,什麼沒拿就跑出去了,就這麼一身衣服,沒法換洗。今天回來找衣服。
一個年長的韓國人看看穿波西米亞風格短袖襯衣的年輕女子,問翻譯。
翻譯對著中年女人問。這個女孩是你什麼人?
是我干女子。陪我回來的。
韓國人點點頭。面容和善。
翻譯又問,他們想在這裡找屍體,你們知不知道情況?
不曉得。中年女人說。我們才回來,想撿些衣服,還有家電,當賣點錢的賣點錢。她強調。
應該有吧。就在那裡,接近平房的那堆建渣下面。有蒼蠅從下面的縫隙飛出。我說話主動,用手指著前方的某個方向。前兩天我來的時候,聽說十二個孩子的家長找教育部門理論,他們的孩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翻譯跟學校的兩人確認。他們不否認到目前為止,還有十二個失蹤的孩子沒找到。
翻譯跟"911搜救犬"中一個看似領隊的人嘰喱哇啦說了一陣,他們立即分散,走出校門,從停在街邊的一輛中型貨車上搬下簡單工具,進入現場。
我不知道自己的提示對"911搜救犬"有怎樣的意義。十幾分鐘後,我看到他們站在我曾經站過的位置,將建渣一塊一塊往旁邊搬。
一輛小型挖掘機來到現場。堆積幾米高的建渣,使它的作業效率看上去十分低下。天黑前清理完附近一堆沒有任何可能性。司機迅速將它開走。
雖接近黃昏,氣溫仍然不降。只是站著,已然煩躁。唐老師背對我們,站在大樓撕裂處,久久不動。而我試圖在這片建築垃圾場中,再尋找幾個值得保留的本子,卻一無所獲。
"911搜救犬"的隊員刨出一個井口大的窟窿,不斷深入。
翻譯說,他們聞到越來越明顯的腐臭味。
我問翻譯,他們這樣做的目的。
翻譯一臉不屑。在他們的文化裡,即使屍體腐爛了也要找到,掩埋。否則,那些死人就會成為孤魂野鬼,四處飄蕩。
我不說話。翻譯的解釋姑且不論正確與否,至少"911搜救犬"的行為,在表達對死者的尊重。如果找出腐屍,亡者的家屬,將得到無比安慰,從而了結此生的遺憾,儘管這種了結過於殘忍。人生總是存在多種悖論,如果全然不知親人死活,一輩子會遺憾,會牽掛,心中的傷痛難以了結。
與中年女人同來的男子說,我們家有兩隻狗,關在棚裡,地震那天,埋在下面了。會不是我們家的狗呢?
翻譯立即將男子的話大聲告訴韓國人。
他們面面相覷。停止工作。相互說話。從建渣堆上走下來。
之後,那個領隊讓他們站成一排,面對這個曾經的教學樓敬禮。他們將右手舉過肩頭,行軍禮。表情凝重。
結束後,李江禹走過來。行合十禮。對我們說謝謝。
謝謝你們!我行同樣的禮。隨喜我的笑容。
長相清瘦的志願者來自北川。地震那天,他逃了出來。在淒涼的北川縣城坐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走出北川,成為一名志願者。他說,這些人自費來幫助我們,政府應該給予最起碼的尊重,即使沒有工作分配給他們,至少應該善待。他們一無所獲,非常沮喪。
我還想問點什麼,翻譯高聲喊話,有什麼跟我聯繫,他們還要趕路。
韓國人陸續爬上那輛貨車。
我們敬禮,揮手。如他們所作。直到他們完全離開。
你不該說可能是你們家的狗。我說。
哎呀!那個翻譯也莫得水平,咋就原封不動地翻呢?中年女人頓時著急。
把那個自願者的電話給那些找不到孩子的家長,讓他們請韓國人幫忙。
臨走時,我把電話號碼交給中年女人。
接近什邡市區,暮色中,看見韓國國旗、"911搜救犬"標誌醒目貼在路邊的三頂帳篷上。這裡,是他們的臨時居住地。
5月27日,聯繫翻譯馬小姐的電話,電話關機。
關於"911搜救犬"在中國四川地震災區的活動,網上沒有任何消息。但有些人看見,他們來過。
2008-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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