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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貽卉:向峨鄉遇難學生名單調查手記(一)

 2009-04-03 12:1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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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峨鄉僻靜,資源相對匱乏,距盛名顯赫的都江堰15公里,翻過一座山,就是震中映秀,其直線距離10多公里。如果沒有5·12龍門山地震,也許,我一生都不知道向峨這個名字。這個名字,震後若干天傳入耳中,信息來源於新華社:"向峨中學垮塌,幾百名學生被埋。" 都江堰一個文教官員告訴我:"我們向峨,比都江堰慘!"這是關於向峨的全部信息。

一進向峨

學生死亡比例相當高的學校

有朋友從廣東回來,說自己在都江堰,想到災區體驗生活,希望我給她建議一個地方。什麼樣的體驗?就是去住住帳篷,跟災民一起生活。她說話不緊不慢。

輕淡的態度,令我頓生不敬。去向峨吧!我一直沒進去,聽說那裡很慘。好的。謝謝!她去了兩天,和另一個女人。6000塊錢,都給了向峨的災民。回來後她說。語氣清淡。行事低調的女人。此前的不敬立即消退。

2008年8月26日,我、楊雨和一個異地朋友一起,第一次進入向峨。此行的目的是尋找遇難學生家長,作紀實採訪。

雨季。路面很爛。當地人穿與膝蓋相齊的桶靴,或者拖鞋,走在地上,泥漿四濺。

下午4點過,達到向峨鄉鎮所在地。前行50米左右,路邊一電線桿前,站立一個藍色牌子,上面有中文和英文列印的白色字體,"管制區域,禁止攝影拍照"。對面一處空地,遠遠地支著一個籃球架,左側有一段白色殘牆。經與當地村民核實,那就是向峨中學。

附近一處工地,有很醒目的標語。豎幅:"同舟共濟建向峨,眾志成誠筑輝煌。"橫幅:"上海市援建都江堰市向峨小學"。

廢墟如其它學校一樣,基本推平,只剩下籃球架。

"禁止攝影拍照",這是我去過的災區所見獨一無二的警示。向峨中學是公共區域,不該隱藏什麼機密、秘密或者絕密。那樣的警示不該威懾到我,禁止拍攝,還是拍了。

泥漿把我的白色布鞋徹底污染。用塑料袋包裹起來,扔在座位底下,換上運動鞋。

盡量避開貌似村幹部的人群,而去詢問老人,或看上去貧苦良善的人。一個衣服襤褸的男人獨自一人走在路上。停下車。問他的朋友親戚中,有沒有在向峨中學遇難的學生家長。他說有一個。我們請他帶路。他上車。一路上無話。開了一段路。他叫我停下。指著一座破舊不堪的平房,說那裡就是。

謝謝他後。去到那所房子。

說明來意,女主人相當反感。說娃娃死都死了,不需要做什麼紀念!這個女人態度鮮明,表情決然,是採訪過的人裡頭最為怪異的一個。她的不配合始料不及。跟聚源中學的家長不同,他們是在害怕、躲避著什麼,而這個女人的拒絕與害怕無關,她的精神狀態似乎不對。她女兒 R接待了我們,但不熱情。抬凳子給我們坐,卻顯得勉強,拒絕拍照。

我跟她說話,試圖緩解稍顯緊張的氛圍。15歲的弟弟在中學遇難了。弟弟是她的命。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她初中輟學,到附近的玻璃廠打工,將弟弟帶大。從某個角度講,弟弟已經不是弟弟,而是兒子。她原來養兩頭豬,弟弟嫌肉太瘦,她換成養一頭。這頭豬還沒養肥,弟弟就走了。對不起弟弟,活了一輩子,15歲也算一輩子,吃沒吃好,穿沒穿好,就這樣離去,不值。她說。眼淚隱忍地掉下來。她用手背去揩。她母親站在一旁,默默垂淚。

"向峨中學有多少學生?有多少人遇難?知道嗎?"異地朋友問。

"有400多個。聽他們說活下來的不到50個。有人到帳篷學校去看過。

初略一算,至少是90%以上的死亡比例。除茅壩中學、石砍鄉小學等因山體滑坡導致學校整體被埋,向峨中學的學生死亡比例超過了北川中學、紅白中學、映秀小學等極重災區學校。這個死亡比例數據讓我震驚不已。

"弟弟的墳在哪兒?"我問。

"後面山上。二弟弟和我老公把他背上去埋的。"

"我們想去看看。行嗎?"

"可以。我帶你們去。路不好走。"她笑笑,說。

是座小山坡。沒有路。青草叢生。蚊蟲在其間自在飛舞。路又濕又滑。稍微不慎,就會摔倒。她穿雙塑料拖鞋,拉著我的手,向上攀登。我將朋友從泰國帶回的一瓶白標油送給她。"拿著,你們這兒蚊子多些。"她笑了,歡喜接受。

"把他埋葬後,很少來。前兩天來過,想他。"她說。"一想起他就傷心。那一幕不敢去回想。太慘!"

站在她弟弟簡陋的墳前,雙手合十,念《往生咒》,回向給那早夭的孩子。

下山後,我們一起在拍照留念。她母親說,不怕你笑話,長這麼大,我還沒有自己的照片。回去後一定給你寄照片過來。我承諾。

二進向峨

逃學的孩子活下來了·更多信息

第二次進向峨,是2009年2月7日(農曆正月十三)。在5·12龍門山地震中遇難的學生究竟有多少,他們是誰?他們是死於天災,還是人禍?或者既有天災的成分也有人禍的因素?作為一個普通公民,我們有權利知道。但政府對遇難學生人數及名單遲遲沒有對外公布,致使這一切成為一個謎。

撲朔迷離,導致的是結果也許是公眾對政府相關職能部門並不公允的揣度。

拒絕遺忘!我和譚作人從去年12月份開始進行公民獨立調查,走村串戶收集死亡名單。名單是數據的科學支撐。數據是對問題進行科學分析的基礎。

那天黃昏,從彭州市磁峰鎮進入向峨鄉。天色灰黑。經過R的房子,看見牆上用紅漆寫了兩個"拆"字。地震使該鄉"城鄉一體化"建設的速度加快了。

鄉鎮一小飯館在營業。潦草吃過晚飯後,走進經村民指點的一處房子。男主人性情木吶。不善言辭。兒子在向峨中學遇難。他邀請我們坐下。一會兒工夫,這個房子間就進來好幾個村民。

簡短的對話後,他們說:"你們想瞭解實情就要像今天這樣,走到我們屋頭來。"一個耳朵邊夾支香菸的男孩引起我的注意。"弟弟,你是向峨中學的?"我問。

他笑起來。說:"原來是,現在不是。"

"什麼意思?"

"已經畢業了。去年在向峨中學讀初三。"

"你怎麼活下來的?"

"逃學。那天逃學的十多個娃娃全部活了。我和幾個好朋友不想上課,約到去網吧耍。"他又笑起來。

"學校有好多學生?"我問。

"438個。活下來的只有幾十個。老師死了十六個。"

"我們想弄清楚在向峨中學遇難的學生究竟有多少。遇難學生家長認為政府瞞報,老百姓的傳言有誇大,比如什邡的湔氐中學,傳聞死了一、兩百人,經過調查只有54 人遇難,加一個老師,共55人。湔氐小學圍牆倒了砸死兩人。因此,我們想搞一個家長版的遇難名單,死了的不會說沒死,沒死的不會說死了,這樣一來會真實可信。作為第三方,我們將把調查結果提交政府相關職能部門比如教育部門、司法部門等,還有媒體,供他們做決策時參考。你們可不可以提供一些幫助?比如你們曉得的遇難學生名字。"這樣的解釋譚作人和我不止重複了多少遍。

"這個啊,難度大。向峨鄉有十幾個大隊(村),每個大隊有十個左右小隊(組)。我們隊的曉得。其它的不曉得。"村民幾乎異口同聲。由此獲得該組四個遇難學生的名字。

突然進來個五、六歲的小妹妹Y,見我端起相機,立即用手蒙住臉,拒絕我給她拍照。"我們幼兒園砸死了3個。"她倒在他父親懷裡說。她記得有董歡、陳巧,另外一個不曉得名字。

在向峨小學讀四年級的女孩L,說他們班原來有40人,死了7個。不知道名字。

據村民講,紅光村山上埋了16個沒人認領的屍體,其中包括一名教師。

他們建議我們去找都江煤礦一個叫W的人,他女兒死了,鬧得很厲害,還拘留過。

送我們出來。黑燈瞎火。也許被我們的誠意打動,村民主動跟認識的村幹部聯繫。那天晚上,我們瞭解到石翁村遇難學生16人,紅火村29人,東林村37人。

從廢墟中救出來,治好回來的學生共28人。關於遇難學生名單,洗腳溝有個17歲的男孩知情,13號開始,他在現場對遇難者逐個登記。

我們還獲知,向峨中學的家長曾經聚集起來,到都江堰市教育部門要說法,均被兩、三百名太原特警阻止。從來不哭的女人在那天悲傷地慟哭,而她只想要政府道歉,說一聲"對不起!""沒想到這樣艱難,他們就是不肯低頭認錯。"沉沉夜幕下,她說。我完全不知道這個女人的模樣,但她壓抑了270天喪女之痛的聲音,卻不會忘記。

"我們想找你們村的任木匠。我在《南方週末》上看到關於他的報導。"我說。

"他啊,住在海虹村,彭州與向峨的交界處。但他會不會接受你們訪問,很難說。"有村民說。

對遇難學生家長,政府安排了人員,進行一對一的幫扶。瞭解到這個信息後,我們決定放棄找W,也放棄找任木匠的想法,直接開車去蒲陽鎮。

在一家條件極為艱苦的旅店住下。樓下一臺挖掘機通宵工作,沉悶的轟響將我住的房間包圍。凌晨3點多,才勉強入睡。

次日早上,店主說:"亡命地幹,只是為了迎接成都市委書記李春城的視察。"

三進向峨

新房子是幾百條孩子的命換來的

2009年3月9日,第三次進向峨。向峨距離成都最近,沒理由這樣就完事,我跟譚作人商議。從都江堰進去,譚作人決定行車路線。

到向峨已是中午。眾多橫幅扯在路上。"全力推進四個萬畝工程建設,打造向峨現代生態農業。" "科學重建,科學發展,建設向峨特色旅遊風情新市鎮。""真抓實幹,啟動場鎮廉租房,安居房建設""全面推進城鄉一體化,加快城鄉全面現代化建設"。。。。。。這些標語表達地震已經過去,人們需要理性看待,並且充滿感激地開始全新生活。

一些建築正在建築,一些建築快要竣工,一些建築已經有人入住。水、電、汽三通,誘惑著這裡的人群忘記災難,忘記歷史,或者將那場災難在心理上進行隔絕。

先去棋盤村。那個村接近彭州界。路邊立著一塊不規則石碑,刻有堰城書生撰的《棋盤賦》,末尾幾句是"感黨恩,一場劫難,萬千關懷,且勒石為碑,留與後備兒孫。"鮮花、青草有規劃地種植,迴廊空寂無人。一座新的鄉村城市正以令人吃驚的速度建造起來。

到棋盤村後,這種感覺更加強烈。整齊的兩層樓、三層樓別墅群,座落在公路左側。一條水泥路往前延伸,至視線看不見的地方。除棋盤村外,紅火村的村民也安置在這裡。社區化似乎已經完成。譚作人留在車上。至於我,不能招搖,甚至衣服都要樸素。取下帽子和圍巾,我一個人走進去。

空氣清爽。冷冽。每座房子的屋檐,掛著紅燈籠。紅色春聯貼在門上。一些房子前,放置紅底白字鋁合金架廣告牌,"沙發廠家直銷"、"傢俱廠家直銷"、"門窗廠家直銷","保證質量"等廣告文字醒目顯眼。有的房子正在裝修。

走進事先聯繫好的一戶人家。一家人正在看電視。女主人Y將我帶到二樓。介紹說三層樓,一、二樓是政府修的,自己花錢重了一層上去。

別的地方的人經過這兒,羨慕甚至嫉妒,說:"你們這兒的人享受慘了!"我說:"你來哇!不死那麼多娃娃,不可能有這麼好的房子給你住。"Y情緒激動。

坐在床邊,我們聊起來。Y打開話匣子。"我們這兒的娃娃是冤枉死的。中學那個房子的質量實在是太差!你看山上的房子隨便咋個倒,至少還有梁撐起。學校房子倒下來,純粹是沙子、碳花兒。地震時,我們這兒當官的硬是死完了,唯一一個是聯防隊的董夫子(音)最先來。學校裡頭,到處都在喊叔叔阿姨抱我出去。有個女娃娃說,阿姨,快把我抱出去嘛,你的娃娃就在我下面。我那娃娃真的就在她下面。我把她抱出去了。抱出去又怎樣?腳下一截都莫得了,全是渣渣。我的眼淚淌不住。最奇怪的是我們這兒的書記羅鴻亮,那天在哪個度假村打麻將,地震過後幾個小時都看不到人影子,最後居然當了英模,在人民大會堂做報告。我們這兒的人氣得在網上給他建了個靈堂。"

我說明來意。"電話上不方便跟你說,見面說好些,至少可以增加信任度。"她點頭。我將調查表交給她。她答應把兩個村的遇難學生名單統計好後,郵寄給我。

"聽說洗腳溝有個少年手裡有名單。你曉不曉得?"我幾乎逢人即問。那是獲取名單最便捷的方式。

"是有這麼個人。但好像被政府的人打了招呼,因為有人去要過,那男孩不給。"她說。

Y的篤定,讓我對她完成這個工作深信不疑。但十多天後,我打電話給她。她回答大部分家長不願意,說算了。不能勉強的事情,我沒有深問原因。

跟另一個鎮一樣。有些家長連孩子的照片都不願提供。填寫名單時也有家長不樂意,甚至懷疑我們的委託人從中得了什麼好處。令人欣慰的是那個學校151人的名單還是拿到了,儘管懷疑這個名單並不完整。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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