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不是人長呆的地方,至少,不是我這種中國人長呆的地方:沒有各種重味兒、重油、致癌、折壽的中國菜,沒有各路經濟來源不明、個人情史複雜、厭惡健康兒童和主流社會的酒肉朋友,沒有足夠多的中文書店、古玩城、新聞版上的後現代黑色幽默。但是,離開美國之後,偶爾會想起美國的好。比如,高速路上開車。一邊是海一邊是山,路上沒有練百米斜穿馬路的老太太和逆行而來的自行車。再比如,定居美國的老姐家的狗。人可以和人推脫沒時間,但是和狗不行,狗的一天相當於人的六天,你忙起來兩年不見它,對於它來說就是十二年。又比如,人少。巨大的湖,走路四個小時才能繞一圈。走一圈,遇上的松鼠比人多。當然,還有定居美國享受美國社會主義福利的我老媽和我老爸。
抽空回美國住幾天,狗還記得我。聽說狗是靠嗅覺辨認和記憶的,很靈,你整了容、胖了五十斤、換了腎、兩星期沒洗澡,它還記得你是誰。我一去拿狗勒子,它就上竄下跳,拿脖子找我的手,讓我趕快套上它出去跑。牽著狗去湖邊,它一路飛跑,看到湖,眼眶濕潤,四處亂嗅。我問我老媽,多長時間沒溜它了。我老媽說,自從你上次走了之後就沒有過。我問為什麼啊。我老媽說,人老了,牽不住它了,牽它的人不留神被它拽一個跟頭。
人老了,我老爸越來越走向佛。我問他,有多少存款?他說,不知道,有點吧。我問他,人生什麼最重要?他說,人生在世,吃。我問他,您打算再活多少年?他說,現在已經夠了。我老媽說,他現在的問題是,把每一天都當成生命的最後一天過,喜歡吃炸的,所以什麼都裹上麵粉炸,喜歡電視劇,所以熬通宵也要看完,門清槓上開花一條龍,在攤開牌的那一刻沒有痛苦地離開人世,是他最大的願望。
我老媽卻越來越看什麼都不順眼,充滿抱怨。總結起來,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都活這麼大了,世界怎麼還不圍著她轉動呢?對於周圍每個人的生活狀態,她都能找到不如意的關鍵所在,和每個人的談話,基本都圍繞這些痛點進行。我給她看北京院子裡西府海棠開花的照片,她說,真好看,比去年還好看,今年不能親眼看到了。然後說,海棠花期短,北京風大,一兩星期就是滿地花瓣了。於是傷感,問我,你說,這樣的美麗,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幾次呢?我說,您才六十九歲,虛歲才七十,還早著呢。老媽說,是啊,這樣的美麗,也就還能再看三、四十次了。
我老姐說,老媽其實非常獨到的地方。她每次抱怨完,自己很快就開心了,煩事絕不住心,彷彿上了趟洗手間,十來分鐘後,屎尿留給大地,自己洗洗手出來了,扯脫功夫了得。
我對我老姐說,天天在老媽周圍,辛苦你了。我老姐的境界比我高,她說:"不辛苦,老媽對於我是個天賜的鍛練機會,幫助我增強處理人際關係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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