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下次吧,再見。"
我很客氣地感謝他讓我們用他的屋子。
"要是你下次不給我些真正的食物,謝我也白搭。" 老人走後,寧坤出聲一笑說:"老王是個實話實說的人。可憐他的生活一直很困苦。不知為什麼事坐了五年牢,刑滿留場就業。沒有家丶沒有朋友丶沒有人疼他,他也不關心別人。他借屋子給我們用,要我們用食物作為回報,直來直去。多年社會主義勞改的產物!"
"我為他感到難受,下次我給他帶點吃的。"我說。"可給我談談你自己吧。呵,這麼多年了。"
"說來話長,一千零一夜也講不完,而咱們只有兩個小時。還是先談談你自己和孩子們吧。"
記憶的閘門打開了,過去三年裡糾集成一團的記憶:別離的痛苦丶淒涼的歲月丶不眠的長夜。無止無休的屈辱丶孤零零看著遠離父親的孩子一天天長大丶每天掙扎求生中一樁樁丶一件件的小事。在如此孤寂的漫長歲月之後,我是多麼渴望將這一切向他傾訴!可是,他受了那麼多苦難,我怎麼能給我心愛的人再增添負擔呢?於是,我告訴他我一直很好,白天打字,晚上和星期日跟丁丁玩。一丁是個五歲半的大孩子了,長得很好,很乖,能夠一字不頓地背十幾首唐詩了。寧坤這時才聽我說,一毛從上年春天起就住在姥姥家。她長得很漂亮,愛唱歌跳舞,再過幾天就滿三歲了。我說我答應過一丁,要帶他過來看爸爸。
"我不知道你該不該帶他來。也許他該學會忘記,你明白"
為了改變話題,我要他給我說說他自己的情況。"比起以前那個地方來,這兒怎麼樣?"
"唉,"他嘆了一口氣。"我們本來天真地希望,這個在首都市政府直接管轄下的地方會實行比較人道的,或者說比較不那麼不人道的政策,給我們較好的伙食和較少的折磨。在沼澤遍佈的荒原上,我們的生活是無休止的苦役和難熬的飢餓。夏天蚊蚋成群,咬人吸血,冬天漫天風雪,照樣出工。然而,那裡至少有我們自己生產的糧食。可這兒,有的只是代食品和嚴管。北大荒有一點是我所喜歡的,那掩蓋萬物的白雪,它消彌一切,令人忘卻。但願我能忘卻!"
"你必須耐心,寧坤,"我盡力安慰他。"媽媽要我捎話給你,讓你耐心忍受一切。她說你沒有做錯事,不過好人往往要受苦受難的。也許,他們不久就會放你出來吧,既然政府已經無力養活犯人。這是誰也說不准的。""真是說不准的!可笑的是,他們總愛說,右派是什麼‘人民內部矛盾',‘通過強迫勞動徹底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之後,就可解除勞教。那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永遠!全憑捉摸不定的黨的政策!我的生命,咱們的生命,全在他們手裡。生死無定,朝不保夕!"稍停之後,他無力地微笑著說:"確實,我必須耐心,怡楷"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真找不到一句話來安慰我飽經憂患的丈夫。
"我很高興來到這兒親眼看到你的病情。"
"你來得太好了。我已經覺得好受些了。你是第七個來探視我的親人。難友們當然羨慕我得到的食物,但他們更加羨慕的是,在我危難的時刻,我的親人們和我站在一起。正如你常說的:‘人並不是單靠麵包生活的。'千真萬確,即便在麵包意味著生死存亡的時候!在絕望的時刻,我曾在心裏呼號:‘同胞們,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們的事,以至你們要把我扔給狼群啊?'荒原上真有飢餓的狼群,夜晚我聽到過狼嗥。接著,我就想到我的磨難並不是人民造成的,我有什麼權利責怪人民呢?我對人民有過什麼用處嗎?後來,我就責備自己不該顧影自憐。我的親人們都受我株連吃盡苦頭,但是,他們一聽說我快要餓死,不是就接二連三趕來,用食物和愛心來救我的命嗎?"
"你不該這麼責備自己。你蒙受無枉之災。只要你好生照顧自己,盡快恢復健康,你的親人們都會打心眼兒裡感到高興的。"
"你說得對,我必須這麼做,才不致使大家的關心和犧牲付諸東流。你四哥有沒有告訴過你,他來給我送救命糧時,我把他要當中飯的兩個窩頭搶了過來?我那不知羞恥的行徑必定使他感到震驚。我已經沒有你過去讚賞的高尚情操了。"
"他看你餓成那樣心裏難過極了。"
"人的身體是何等脆弱啊!幾年時間的營養不良,幾個月天天捱餓,就會使一個人變得不成人形。然後就得花不知多長的時間才能將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有些人連拉都拉不回來了。而更壞丶更可悲的是飢餓會使人道德淪喪。一個忍飢捱餓的人肯定成不了‘宇宙的精英,萬物的靈長'!為了自己存活,一個餓得要死的人就不惜搶奪他人的食物,就像我搶你哥哥的窩頭一樣。飢餓歷來都是戰爭中的可怕武器,可現在我親眼看到丶親身體驗到,飢餓被用作和平時期的一個致命的武器。"
"你想得太多了。你太累了。你的草包裡有什麼吃的沒有?"
"呵,有的,我差一點兒忘了。大哥給我送來不少吃的,其中有幾個大鴨蛋 。我只剩下一個了,好大的。咱們在老王的小爐子上煮煮吧。"
寧坤從草包裡拿出那個大鴨蛋,臉上露出孩子般的得意微笑。
"你瞧,還有我在地裡撿的柴火。"
"你喜歡怎麼吃?"我問他。"我好久丶好久沒給你做過吃的了。" "咱們煮煮吃得啦。我來生火。我在荒原上宿營時學會了生火。"蛋煮好後,我遞給他吃。
"不,不,咱倆一定要分而食之。你和我已經好久丶好久沒在一起吃過飯了。"說著,他便用老王那把生鏽的菜刀把蛋切成兩半。"給,一半兒給你,一半兒給我,否極泰來!"
三年多以來,這是我倆第一次在一起進餐。這是否也會是最後一次共餐?我不敢往下想。
寧坤吃完蛋後開始說:"現在我要給你講個滑稽的小故事,這種事只有在這種地方才會發生。我差不多成了放高利貸的人。"
"什麼意思?你向難友放高利貸?你哪來的錢放債?"
"比那還壞。我借食物給一個捱餓的人,他答應加倍奉還。"
"他真的加倍還給你了?"
"他要是能還就好了,可憐的老劉!"
"你是說他"
"我給他挖了墳,下了葬。他當初在炕上睡在我的右側。在大學裡他是運動員。是他的死把我嚇得寫告急信的。我不願不見你一面就走掉。但是信一寄出我又後悔,反而希望你來不了才好"
"你獨自承受痛苦的時間太長了,寧坤。你早就該寫信教我來,老早就該寫的。"我埋怨道。我的喉嚨堵住了。"我回去一定和哥哥們商量,我們必須 "我沒說下去,因為我還一點主意也沒有。"你必須自己保重,不要著急,不要擔心。我只有一個星期的假,但我會盡一切可能再來的。"
我沿著那條寂寞的崎嶇小路走回車站,我的心沈重地負載著寧坤所身受的苦難和痛楚,負載著對我們前途茫茫的憂慮。但是,在那個昨天的勞改犯的小屋裡兩小時的團聚也增強了我對生活的信念。寧坤在那小爐子裡點燃的火焰一路上在我心頭閃爍。
三
當晚和哥哥們商議時,我說我發現寧坤還遠遠沒有脫離危險。我不願驚擾媽媽,可我們必須在為時不太晚之前想出一個辦法,能使他脫離危險。我該怎麼辦?由於事無大小都必須通過本人的工作單位,唯一可行的辦法似乎是去找原單位,儘管存在著可以預見的困難。我真怕重訪那往事不堪回首的舊地,又跟那些官氣十足的上司打交道,當年正是他們把我丈夫送進牢獄,又把我發落到內地 的。但是,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能放棄。
第二天,我乘上早班火車前往北京,在新火車站下車。兩年半以前那個嚴寒的冬天,我帶著兩個小兒女倉皇上路,是從前門舊車站上車的。眼前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舉目無親的異客,來到了無情無義的異鄉。我擠上一輛開往西直門的公車,一路顛顛簸簸。車上擠滿了沒有笑容丶面有菜色的男女老少。透過車窗,我看到的是同樣的面孔。肉鋪子是空蕩蕩的,糕點店的櫥窗裡只擺著瓶裝的汽水。我當年離開後竣工的那些高樓大廈,多姿多采,將整個城市的陰沉面貌襯托得更加突出。這個人民共和國的首都瀰漫著一種全城舉喪的氣氛,沉浸在一種神秘的災難之中。
到了西直門,又擠上一輛開往頤和園的公車。一路上,我想到那些上司會打各種官腔來搪塞我,但是我決心"死馬當作活馬醫",也想起另一句成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赤手空拳去闖虎穴了。路上花了兩三個小時,終於到了西苑站下車。周圍那些熟悉的景物勾起了或喜或悲的回憶,但是我心事重重,顧不上沉浸在回憶之中。我本來希望,在走到學校門口那段短短的路上,不要碰到熟人。偏偏我運氣不好,遇上了一個又一個以前的同事。一共有三個英語系老師,在寧坤挨整之前,他們都是經常和他杯酒言歡的。現在對面走過來,連個招呼也不打。
我走進副校長辦公室時,他的女秘書差一點兒驚跳起來。我隱約記起在給我"送行"的那次批判會上,她說的那些惡毒話。現在,我站在她跟前,告訴她我從合肥趕來,有最緊急的事要見校領導。她冷冰冰地說:"於校長忙得很。你和我們已經沒有組織關係。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我瞪著她的眼睛,毫不遲疑地說:"巫寧坤快死了。我必須馬上見副校長。"
幾分鐘後,我被領進副校長室。他從一本打開的《毛選》上抬起眼睛,伸手指了指一把椅子。
"李怡楷同志,你好嗎?"他以往常那種毫無表情的官腔招呼我。"看見和我們一起工作過的同志,我們總是很高興的。你在合肥工作,是不是?你來北京有什麼事啊?"
"於校長,我愛人在清河農場病得非常厲害。他快死了。"我直截了當地說。"我來請求您幫助。"
"他真的病得厲害?" 他漫不經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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