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共產黨取得政權六十年,苦心經營,歷盡周折,使得一個共產專制的龐然大物屹立於世界東方,成就堪稱輝煌。如今,它大辦慶典,頌揚毛澤東的"建國大業",的確有其道理:沒有毛澤東之建國,就沒有今日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那些富於理想主義的先後凋零,精於權謀的奪取了權力:毛澤東、周恩來、陳雲、劉少奇、鄧小平
奪取權力的過程中,中共早期的那些富於理想主義的知識份子領袖, 先後凋零,精於權謀的政治家及官僚聚集起來,通過一次次殘酷的政治權鬥,按照自己的意志重塑了中共。它以"新民主主義"為號召,以建立聯合政府、擁抱市場經濟和資本主義、追求個性解放、建設富強民主的新國家之未來圖景,吸引了社會中的進步力量,凝聚了勞苦大眾。然而,政治革命成功之後,在毛澤東主導下,它就中斷了新民主主義,以國家權力推動"社會主義"改造,視昔日的"盟友"為敵人。
不知不覺之間星移斗轉,聯合政府消失了, 計畫體制將市場經濟壓縮在角落裡,將資本主義拒之門外,個性等同於"個人主義"。在觀念中,民主實際上成為西方式民主,東方"民主"成為中共控制下所謂"集中指導下的民主"。
於是,在色彩絢爛、溫情脈脈的面紗籠罩下, 先前逐漸被埋葬的東方專制,又在新的包裝下死灰復燃。
中國共產黨自詡為" 按照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革命理論和革命風格建立起來的革命黨"。它力圖使人們相信,它的"社會主義"實踐,就是馬克思學說的科學社會主義的實踐,這種實踐的成敗,也似乎就意味著科學社會主義的成敗。
如果真是這樣,那倒也簡單。但是,人們分明看到,中共黨內那些" 國際派",儘管他們在理論上有這樣那樣的錯誤或誤解,但他們畢竟對馬克思學說、對蘇俄黨內的理論派系知之較多,毛澤東集團清除了"國際派"的影響,斥之為"教條主義",然後豎立起新的教條體系,即所謂"毛澤東思想"。這一思想,反映著中共的政治成功,融入了中國古代政治智慧,而其理論和風格,其實主要體現於對斯大林《聯共(布)簡明教程》和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理解和發揮。
的確,毛澤東的發揮體現著他的獨特風格,即不拘泥於理論學說。 他面對社會現實,突破蘇聯人小心翼翼維持的"蘇聯社會主義社會乃非對抗社會"之觀念,坦率承認階級及其對抗的存在,承認他的"社會主義"社會仍以生產力與生產關係之矛盾為基本矛盾。不過,毛澤東在理論上的獨特性,他的分析,實際上就此止步。他不敢觸及他的"社會主義"制度與現實生產力性質之間的具體矛盾,只好敷衍地描述其矛盾為"又相適應又相矛盾"的狀態。
有階級,有對抗,就有"繼續革命",這才是毛澤東擅長的領域。 先前的"不斷革命",乃忽略資本主義之長期發展,在資本矛盾有所顯露,或"社會主義已在世界經濟中成熟"之際,支持工人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政治鬥爭。而"繼續革命"則有所不同,它是以國家權力支持的"社會主義"制度為前提,無視資本主義長期發展,堅決反對資本主義、資產階級"復辟",避免其干擾、威脅"社會主義"。也就是說,"不斷革命"尚有合理之處,而"繼續革命"繼承了"不斷革命"的不合理性,成為共產黨權力實踐的折射。
"繼續革命"以"社會主義"實踐為基礎,以維護共產黨專政、 國有體制支配地位為實質內容。儘管胡錦濤將毛澤東思想排除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之外,但無可否認的是,這一"理論體系"仍繼承著"繼續革命"衣缽。實際上,將毛澤東思想排除在外,而納入鄧小平"理論"之後的所謂"發展"、"創新"之類"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花樣,就可以悄悄地改變對於市場經濟、資本主義、資產階級的排斥、反對的立場,似乎在表面上消除了這些後續"創新"與毛澤東思想之間立場的對立。然而,"繼續革命"既然延續下來,其"理論體系"內在的革命與改良的矛盾就依然存在,只是這一體系實際旨在為共產黨專政、國有體製作包裝,其內在矛盾也就徒具理論意義而已。
不過,從毛澤東思想到江胡"創新理論", 作為中國共產黨理論體系合乎邏輯的發展,體現其實踐特色,它們與馬克思學說的科學社會主義理論之間,有根本不同。
許多人在反思、批評馬克思學說,無疑,這是有意義的事情。 筆者以為,對馬克思學說要具體分析,對中國共產黨的理論與科學社會主義之間的區別,同樣要具體分析,而且,弄清楚馬克思學說之究竟,事情就好做得多了。
○科學社會主義的視野
當社會進入資本主義長期發展的階段時,一般的情況是, 私有經濟上升為資本經濟,基本上是自然生長的狀態。市場經濟一直在自然經濟中存在著,這時,它躍居主導地位,無情地撕裂先前的生產方式和社會關係,然而,因為有與之相應的技術革命和制度變遷,創造出生產力迅速發展的巨大空間,因而,社會變遷中出現的痛苦,在相當程度上由新的工作機會以及財富的增長而得到緩解。
在東方社會,私有制發展與西方大為不同,而國有體現為王室所有, 則根深蒂固,有強大的歷史傳統慣性。在這樣的國家裡,社會主義運動尤其要小心對待國家問題。社會主義思潮出現於西方社會,與近現代市場經濟中的資本主義相關聯,而東方社會,國家主義影響很深,它往往在社會主義思潮進入的過程中滲透進去,將其扭曲。國家社會主義發展為法西斯主義,曾經在義大利和德國肆虐,禍及全球,形成對照的是,東方的國家社會主義看上去比法西斯溫和得多,表現出更強的生命力。
因此,應該對馬克思學說的科學社會主義,更為精心地做些梳理。
在資本主義發展初期,出現了空想社會主義, 企圖針對著資本矛盾顯露,社會不公尖銳化的現實而謀求改良。
馬克思學說也在此時出現。它立足於現實社會,借鑒辯證唯心主義, 創建辯證唯物主義,提出了歷史唯物論,同時,具體地分析資本主義經濟,基於對勞動價值理論的發展,提出了剩餘價值理論,被視為這一學說的兩大發現。基於歷史唯物論和剩餘價值論,馬克思學說認為,生產過程、經濟生活中出現的社會化趨勢,在資本主義經濟中孕育了更高的生產方式和社會形態。這樣,馬克思學說對社會主義的論證,不是基於理想、道德,而是依據社會內部的變化,由此,被視為"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
然而,歷史唯物論基於歷史分析,剩餘價值論基於資本主義經濟( 近現代市場經濟)分析,而科學社會主義,則有待於資本主義的長期的、充分的發展,才能形成真正成熟的政治學和社會學的理論體系。這樣,馬克思學說只有兩大發現,在具有廣泛社會政治意義的科學社會主義方面,實際上,只有一個大體成形的理論框架,其中,懸而未決的問題和爭議,乃至誤解、謬誤,都多得無可勝數。
科學社會主義的理論框架,大體如下:
■基於歷史唯物論,社會主義- 共產主義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孕育而成,而資本主義本身,則在其全部潛力釋放之前,不會被新社會取代。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社會,"脫胎於"現代市場經濟高度發展之資本主義社會,它消滅階級,成為無階級、非對抗的社會。
馬克思等人支持工人階級的鬥爭, 因而一度支持有著布朗基主義色彩的"不斷革命"論,其合理性在於,工人階級在資本主義發展中要求得自身的政治發展和組織發展,從"自在"狀態發展到"自為"狀態,進而,成長為社會的管理者。然而,"不斷革命"忽略資本主義的發展潛力,其實質為"由自覺的少數人帶領著不自覺的群眾實現革命",具有發展社會主義之空想性質的巨大危險。巴黎公社失敗後,馬克思、恩格斯否定了這一觀念。經過這一變化,科學社會主義即與"經濟發展狀況是否成熟到可以鏟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程度"相聯繫,社會主義革命,則確定為"多數人的革命"。
■基於剩餘價值論,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乃依據現實的經濟變化: 資本追逐剩餘價值,致使必要勞動的比例逐漸下降,在自動化生產體系生產的財富面前,逐漸地不成比例,於是,剩餘勞動成為勞動的主體。在這一過程中,隨著科學的應用,勞動者逐漸退出直接生產過程,而閑暇時間增加則促使他們發展對時間的支配能力,勞動的創造性日益成為必要,自由支配時間逐漸造就人們全面發展的素質。這一基本的變化達到一定程度,佔有他人的剩餘勞動、勞動異化為價值,就失去其合理性,則資本主義因為"創新式毀滅"而崩潰,取而代之的社會主義經濟不具商品性,不再是市場經濟。
各種生產方式都要按一定比例分配社會勞動,這是基本經濟規律, 即勞動之規律。在市場經濟中,勞動異化為價值,價值規律決定社會勞動的分配及其比例(或曰資源配置)。在近現代市場經濟中,價值規律的實現形式為剩餘價值規律,亦即,社會以追求、實現剩餘價值而配置資源。
未來之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經濟,同樣為"按一定比例"之經濟, 其比例實現的方式,是社會以"有計畫的自覺的組織"調節經濟,亦即,新的勞動規律之形式將在經濟中展開。
■資本主義是由其最大限度的發展而走向其自身毀滅," 剝奪剝奪者"的所有制革命,是適應社會化趨勢的革命手段。
當股份制也無法解決資本的矛盾," 國有化在經濟上已成為不可避免的情況下",國有化意味著經濟上的進步,但它"不是衝突的解決",只是"包含著解決衝突的形式上的手段,解決衝突的線索"。
■資本主義著眼於全球市場,其本性使它推動市場經濟全球化, 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為更高的生產方式和社會形態,它以全球化為前提。它的革命,至少需要幾個先進國家的工人的共同努力。
■共產黨是工人政黨之一。它是"不自覺過程的自覺體現者", 在工人運動中始終代表運動之未來,它沒有不同於工人利益的特殊利益。
■社會主義意味著國家消亡。在過渡時期,勝利的工人可以" 打碎舊的國家政權而以新的真正民主的國家政權來代替",即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但是,"國家再好也不過是在爭取階級統治的鬥爭中獲勝的無產階級所繼承下來的一個禍害:勝利了的無產階級也將同公社一樣,不得不立即盡量除去這個禍害的最壞方面,直到在新的自由的社會條件下成長起來的一代有能力把全部國家廢物拋掉"。
因此,即使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它也僅僅適用於過渡時期, 一旦成為長期專政,國家作為"禍害"的本性,就必然使其從階級專政蛻化為黨專政,甚至個人專政。同時,國家的本性是凌駕於社會之上,它本能地要壓抑"新的自由的社會條件"之增長,本能地會誘導新一代人屈從於它的控制,壓抑他們追求"新的自由的社會條件"的衝動與熱情。
應該說,這只是一個基本框架。可以看到, 它基於馬克思學說之歷史觀和剩餘價值論,形成基本的理論判斷,而未來社會的基本經濟制度,乃至於革命的過程,都只限於一般的論述。馬克思等人,在他們那個時代,不可能對未來社會有很具體的預測、判斷,更談不上具體的規定和設計。
不過,對於未來革命過程中的國家的作用, 經典論述中有明確的限制,體現著馬克思學說對國家作用的警惕。
恩格斯曾指出,對空想社會主義者而言,"社會主義是絕對真理、 理性和正義的表現,只要把它發現出來,它就能用自己的力量征服世界;因為絕對真理是不依賴於時間、空間和人類的歷史發展的"。而科學社會主義則認為,即使"社會主義必將取代資本主義"之預言是正確的,其具體過程,仍有待於資本主義之長期發展之後方能展開。馬克思學說的出現,並不意味著現實經濟發展狀況已經"成熟到可以鏟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程度",相反,當時的現實發展程度,恰恰促使馬克思和恩格斯否定"不斷革命",明確承認了自己先前的錯誤。這意味著,工人政黨與工人階級都必須正視資本主義長期發展的現實趨勢,不可以幻想以馬克思學說的力量就可以"征服世界",更不可以幻想以國家的力量就可以"製造"出社會主義來。
這對於東方國家的社會主義運動,尤其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實際上,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 中國社會已經面臨現代市場經濟長期發展的階段,而且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趁著列強無瑕東顧,民族資本有了一個黃金般的發展。然而,在社會主義思潮影響下,"節制資本"觀念深入人心,而市場經濟,也因為民族資本在各種力量的重壓之下顯得生性軟弱,在戰亂之中歷盡艱難。紅色政權結束了戰亂,科學社會主義體現於新民主主義,其關鍵在於,正視現代市場經濟的長期發展階段,在政治革命勝利之後展開經濟革命。然而,新民主主義反而被放棄,以所有制改造擊潰了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在國有體制下被壓抑於立錐之地,輾轉求生而已。
很明顯,背離科學社會主義的關鍵之處, 在於忽略現實社會經濟發展水平,以國家之力發動所有制改造,走向了國家社會主義。
直到1990年代,以1980年代的改革為基礎, 同時在市場經濟全球化深刻影響之下,中國共產黨政權正式接受市場經濟。這時,中共堅持給它戴上一頂"社會主義"帽子,堅持國有體制的支配地位。於是,"國退民進"如狂潮般呼嘯而起,而國有經濟憑著國家財政實力持續增長而持續進行大規模投資,悄悄地醞釀著"國進民退"反擊態勢。進入到新世紀,這一潛流以其積聚起來的極其巨大的力量,終於成了氣候,從經濟領域蔓延開來,以其特有的方式扭曲市場化進程。
中國歷代社會有長期國有傳統,特別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之數十年裡,國有體制發展為一個龐然大物,同時,近現代以來,市場經濟長期發展的趨勢越來越難以抗拒,更恰逢市場經濟全球化浪潮一波一波地湧來,中國這一東方大國,不可能長期將其排斥在國門之外。國有體制下發展國有經濟之勢仍然強勁,而以民營為基本要求的市場經濟,更是鋪天蓋地而來,於是,私有化的趨勢,就成為社會進入現代市場經濟長期發展階段時的一個必然趨勢。
只是,從國有到私有的轉化,在世界經濟史中, 是一種極為獨特的進程。蘇聯解體後,俄國私有化之中,依恃權力博弈而出現了寡頭經濟,幾乎與此同時,中國的私有化進程也在悄悄展開──因為國有體制仍相對完整,這裡同樣是權力滲透其中,而且拜經濟持續高增長之賜,
權貴私有化弄得豐富多彩,有聲有色,堪稱世界之奇蹟。
○中國"社會主義"的國家特色
顯然,中國共產黨所謂"社會主義"實踐, 在上述基本框架的各個基本點上,都與科學社會主義針鋒相對:
──它堅持少數人(共產黨)帶領多數人革命的"不斷革命"模式, 以為僅憑它們掌握的那些實為教條的"真理",就可以征服世界,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廢墟上建造起人間天堂。
──它在缺乏社會主義改造之經濟必然性的現實中, 以國有取代私有的所有制"革命"冒充為社會主義革命,以政府控制的中央計畫,試圖取代市場調節。
──它堅持斯大林主義的一國建成社會主義的"理論"。
──它在股份經濟尚未充分發展的環境中, 建立起國有體制及其計畫體制,將其確立為"社會主義"基本體制,以行政控制與壟斷,壓抑市場經濟發展。
──它自詡具有"先進性",實則謀求自己的特殊利益, 即為了自身一黨之存在,實施黨禁、報禁,為了自身一黨之執政地位,堅持將國家軍隊視為"黨軍",其它政黨只能接受"閹割"即甘於不得競爭執政的"參政黨"方可存在。
──它堅持"社會主義"社會中的國家存在與控制, 堅持不斷加強國家"這個禍害的最壞方面",即不受民眾制約的黨政官僚體制,以及鎮壓民眾的常備軍和警察體制,同時,堅持壓制公民權利,迫使社會中的新生代習慣於專制傳統,對全球性的"新的自由的社會條件"成長趨勢感覺陌生。這樣,它的"社會主義"成為對抗性階級社會,其"無產階級專政"實際為黨專政,並時常出現個人專政。
如此全面、尖銳的對立,使得中國共產黨無法正視馬克思學說, 它不得不辯解,它是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努力將普遍真理結合中國國情。這純粹是詭辯。
把一種理論學說"中國化",與實際結合, 應該是秉持該理論學說之基本精神,根據具體情況,在實踐中不斷調整,對理論則作必要的修正,而這種修正,當然要在理論上予以說明和論證。但中國共產黨根本沒有這樣做。它是自行其是,將自己杜撰的"理論"冒充馬克思主義,稱其為"創新理論",純屬欺世盜名。
可以看到,這種全面、尖銳的對立,其核心問題,是國家問題。 那麼,就來具體地看看,馬克思學說對國家問題的基本看法,與中國共產黨的對立。
首先,國家在消亡之中,但是它既然存在, 就依然依其本性而凌駕於社會之上,對於社會主義來說,這是一種禍害。馬克思學說對國家的警惕,就是基於這一基本認識。這裡要說明的是,中共凌駕於國家、社會之上,因為它本身已經國家化,它的黨政官僚機器,成為新型的專制國家機器,因而,共產黨支配一切,是國家凌駕於社會之上的一種特殊表現。
中國社會長期處於專制之下,國有傳統根深蒂固。 中共對此蠻不在乎,不但將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立在國有體制的基礎之上,而且持續煽動國家崇拜,迫使民眾將國家與社會主義等同起來,形成"社會主義公有制"即國有制的傳統觀念。
相比之下,儘管列寧在無產階級專政問題上有嚴重錯誤, 但他對國家的禍害,保持著應有的警惕。列寧在1920年12月30日的《論工會、目前局勢及托洛茨基的錯誤》演說中明確指出,
"全體組織起來的無產階級應當保護自己,而我們則應當利用這些工人組織來保護工人免受自己國家的侵犯,同時也利用它們來組織工人保護我們的國家。"即使是工人自己的國家,也同樣會侵犯工人的利益,馬克思學說對此有明確的認識,可憐的中國共產黨,對此可以說一無所知,或者,也可以說它故意裝糊塗。
其次,社會主義經濟是計畫經濟,這樣的簡略提法有其道理, 但並不確切,特別對於中國這樣資本主義發展不足的國家,會形成嚴重的誤解。
馬克思學說認為,社會的生產和資本主義佔有之間的矛盾, 表現為個別工廠中生產的組織性和整個社會中生產的無政府狀態之間的對立。那麼,這種矛盾運動,會引出一種什麼樣的經濟呢?從以下這些論述,應該注意其中與共產黨宣傳有很大差別的涵義:
──" 當人們按照今天的生產力終於被認識了的本性來對待這種生產力的時候,社會的生產無政府狀態就讓位於按照社會總體和每個成員的需要對生產進行的社會的有計畫的調節"。
──"一旦社會佔有了生產資料,商品生產就將被消除, 而產品對生產者的統治也將隨之消除。社會生產內部的無政府狀態將為有計畫的自覺的組織所代替。"
──" 人們自身的社會結合一直是作為自然界和歷史強加於他們的東西而同他們相對立的,現在則變成他們自己的自由行動了。至今一直統治著歷史的客觀的異己的力量,現在處於人們自己的控制之下了。"
顯然,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社會主義經濟是體現人類自由的經濟。 它是一種由社會有意識地調節的自由經濟,這種調節,是有計畫的調節。所有這些規定性,不是來自於人們的願望或理想,不是根據人類的道德要求,它們是體現著人們自己發展起來的生產力的性質。
市場經濟,"一些公式本來在額上寫著, 它們是屬於生產過程支配人而人還沒有支配生產過程的那種社會形態的",但是,正是在這種形態下,創造性的勞動逐漸成為主導,形成了"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係,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這樣,就為人們創造更高的自由經濟,奠定了基礎。這種比市場經濟更高的自由經濟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馬克思那時還無法說得清楚。即使到了今天,網際網路顯示出它的獨特的自由特性,人們也還是難以確切地把握這種未來之自由經濟,不過,人們面前畢竟是模糊地展現出某些東西了。
其實,馬克思學說之所謂"社會所有",也是很模糊的概念。 馬克思等人論述了適應社會化趨勢而將出現社會所有,同時又說,將重建個人所有制。這意味著,未來之社會所有,究竟是單一還是多元,恐怕馬克思等人本來就是更傾向於後者,而非前者。然而,這卻成為共產黨理論界理解馬克思學說的一大難點。人們傾向於把"重建個人所有制"理解為個人佔有生活資料,以便符合生產資料單一公有制的教條,但是,生活資料的私有制根本用不著到社會主義社會再去重建,它一直是存在的。
社會所有,是適應生產社會化趨勢的一種變革, 馬克思等人預言了這一變革,但他們不會愚蠢到去論述這一變革的具體過程。因此,不可以簡單地把單一公有制視為馬克思科學社會主義的基本原理。馬克思學說的基本看法是,歸根到底,生產力的性質決定著生產關係的性質。應該看到,計算機、網際網路的出現,表明現代社會的生產力的性質,正在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所謂生產資料與生活資料之區別,所謂社會所有與私有之區別,都會隨之變化。
至於共產黨,它是以所有制革命來作為"社會主義"的根據, 現實生產力的性質,它們本來就不大在乎。更荒唐的是,它們實際的看法恰恰與馬克思學說相反,是要求生產力適應它們的"先進生產關係"。
另一方面,依照共產黨的宣傳, 計畫調節就意味著由國家計畫機關來調節,即使借鑒西方經驗,也是由計畫、財政、央行等機構推行"宏觀調控",國家主導無庸置疑。囿於中國社會的國家專制傳統的影響,御用學者們看來難以想像,除了中央集權的國家機構之外,還能有什麼社會組織可以獨立地存在。但是,馬克思學說確認的是,"社會生產內部的無政府狀態將為有計畫的自覺的組織所代替"。這種組織是社會組織,可以是自由的企業,可以是非政府組織;代表國家的政府機構恰恰是最不可能參與其中,否則,何不直接說"國家的有計畫的調節",豈不是省了許多事。恩格斯說得很明白,"分工的規律就是階級劃分的基礎。"由國家機構專職掌握計畫職能,意味著社會本身的計畫能力還不夠,也就還沒有"社會的有計畫的調節"。
中共的國家機器本能地喜歡壓制自由企業, 力圖將它們作為政府計畫控制下的一個個"車間",同時,它本能地喜歡壓制非政府組織,將它們作為政府機構控制下的不倫不類的組織。這樣,用不著別人來抹黑,實際上它是自己在竭力表明,國家是個禍害,這個禍害阻礙自由,阻礙社會發展,阻礙市場經濟孕育出社會主義──它唯恐人們,特別是新生代的人們,"有能力把全部國家廢物拋掉"。
因此,當人們高呼"維護社會主義公有制主體地位"的時候, 應該注意,所謂"社會主義公有制"本身很模糊,而國有體制,不僅是很確切的概念,更是堅強有力的現實。實際上,權貴私有化大行其道、人們驚呼"國有資產流失"之時,也正是國有經濟積蓄力量,進而扭轉"國退民進"之改革趨勢,"國進民退"之勢呼嘯而起之日。正視這一現實,就可以看到,權貴私有化在中國社會流行開來,正因為它是國有體制支配地位的一種副產品──正如中國歷史上專制國家允許土地私有、允許土地買賣一樣,恰恰表明瞭它的支配地位根深蒂固,表現出它本身具有相當的彈性或包容性。
可見,科學社會主義以人的自由發展為中心,而"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唸唸不忘的是國家的壟斷和控制,兩者根本不同。
○長期發展中的兩大趨向
社會主義運動作為一種政治運動,在近現代市場經濟長期發展中, 走得極為艱難。
當歐美社會進入資本主義長期發展階段時,馬克思、恩格斯否定了" 不斷革命"論。他們在傾注心血於資本經濟研究的同時,支持工人政黨參與議會政治,並著手修正暴力革命原則。考茨基遵循這一政治思想路線,斷言"社會民主黨是一個革命的政黨,但不是一個舉行革命的政黨",這意味著,革命的發生有其客觀性,乃社會之經濟、政治現實醞釀而成,工人政黨不能隨心所欲地發動革命。
更重要的是,考茨基修正了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將其與" 純粹民主"相聯繫。考茨基把"無產階級專政"歸結為馬克思使用的"一個詞",乃因為在馬克思那裡,"這種專政作為必經的過渡階段",畢竟只是一個過渡:用考茨基的話總結馬克思的思想,它是一種"從純粹民主中必然產生出來的狀態"。也就是說,經過"純粹民主"高度發展,才能經由無產階級專政,過渡到社會主義,並保證這種專政作為階級,限制暴力的使用,避免其蛻化為黨專政或個人專政。此後,普列漢諾夫更進一步,否定了無產階級專政的現實性。
但是,考茨基迫於政治現實的壓力,未能完全避免"不斷革命" 式的思維。他宣布進入"革命的新時代",實際上是力圖表現出反對改良主義的激進姿態,而這也就使他缺乏真正的力量反對"不斷革命"的復活。
事情就是這樣奇妙:尖銳地批評馬克思學說、擺出"全面修正" 架勢的伯恩施坦,提出一個引人注目的說法,即"目的微不足道,運動就是一切",似乎他對資本主義長期發展的現實有更深刻的意識,而馬克思恩格斯之後的理論權威考茨基,順著馬克思恩格斯否定"不斷革命"的思路做了許多努力,他卻反而宣布了"革命的新時代"。
對否定"不斷革命"這一變化很陌生的列寧,視考茨基為" 無產階級專政"的"叛徒"。他領導俄國布爾什維克發動十月革命,進而為保證布爾什維克的領導地位,不惜解散立憲會議,後來再發展到在布爾什維克黨內禁止派別。儘管列寧在基本的歷史順序、工人革命的全球性等重大原則問題上仍堅持馬克思學說原理,而且在晚年以其"政治遺囑"努力扭轉局勢,但他奠定的專政格局,恰恰因為俄國缺乏"純粹民主"發展而不可避免地蛻變,埋下了後來蘇聯帝國解體的伏筆。
激進的實踐,終於還是被迫順應市場經濟全球化發展的歷史潮流。 這一歷史的脈絡已大體清晰。
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目前的中國社會, 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曲折摸索,現代市場經濟的長期發展階段,現在是更為清晰了。
或者說,現在的中國, 仍然在現代市場經濟的長期發展階段上經歷著坎坷。
市場經濟在自然經濟中存在了數千年。到近代, 近現代市場經濟展開之際,中國在發展中落後了,或者說,如顧准所論,長期宗法專制的社會,使得中國難以自發地進入近代資本主義發展的軌道。鴉片戰爭以後,經過曲折歷程,到1980年代,市場化進程再次啟動。到1990年代初,中國共產黨迫於市場化之大勢,正式改變了敵視市場化的立場和態度,而到新世紀的開始之際,中國承諾接受全球通行的市場規則,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WTO)。
這樣,不論中國社會的現實究竟如何定義, 中國實際上是以其特殊的矛盾狀態,在現代市場經濟的長期發展階段上行進。
這時,中國社會發展的兩大趨向,逐漸地清晰起來,這就是, 經濟的私有化(或民營化、股份化),政治的民主化。
最近發生的吉林通鋼改制重組事件,可以說具有典型的意義。 這一事件中,工人奮起抗爭,而且他們只有高舉起維護國有的旗幟,才有機會展現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這一事件展現了民間資本進入國有企業之艱難。事件過程中,國有企業管理層對經營權的控制,國有企業供應鏈、利益鏈的韌性,都深藏在事變表面的現象後面,只有深入的調查才可以窺其一二。
更應該看到,目前以台資企業為主的千年古城蘇州, 其市委書記近年來已有多位升為省市或中央之高官,吉林省委書記王珉即為其中之一,而推測起來,中共很可能是希望這樣做可以將蘇州地方官服務企業、傾聽企業心聲的風氣帶到東北吉林。據《財經》雜誌調查,通鋼改制的操作力圖避免"黑箱交易",追求"陽光改制",是很明顯的。即使如此,通鋼改制受到通鋼管理層有力抵制,更因工人抗議、出現惡性事件而受挫。
可見,在現行體制框架內,國有資本對民間資本的排斥, 工人長期處於弱勢地位而積聚的不滿情緒,乃其體制頑症。這種情況下,越是追求"陽光改制"而避免權力交易,就越是讓矛盾暴露出來,其成功機率反而越低。
相反,權力交易下的國有企業產權改革,是目前之主流, 最有成功之把握──因為權力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將矛盾壓下去,可以把那些關鍵細節及其信息隱藏在幕後,把命運攸關的最大群體即企業員工排斥在交易之外。
倘若維持現有體制不變,亦即國有體制居於支配地位, 其依靠財政與銀行而擴張的衝動,不斷擴張國有經濟規模,不斷有國有企業需要改制,而政治體制壓抑公民權利,工會農會等一切非政府組織都附屬於政府,勞動群眾仍為"一盤散沙",則國有企業改革視通鋼之"陽光改制"為畏途,只能循著權力交易的捷徑走下去。
通鋼事件表明,民間資本,如北京建龍集團, 已經壯大到有相當的實力參與交易。不過,"國進民退"之浪潮洶湧澎湃,建龍集團不僅在通鋼失利。前不久,央企寶鋼集團與寧波建龍鋼鐵簽署重組協議,寶鋼收購寧鋼56.15%股權,成為第一大股東,致使建龍集團失去了對寧波鋼鐵的控制權。那邊股份被收購,這邊高管被人打死,重組國企中止,民間資本顯然正處於低谷。
問題的另一面則是,勞工何時能夠突破體制束縛而有相應的發展。
於是,人們可以看到,私有化之較為合理地推進,與民主化的發展, 兩者密切相關。
私有化,是一個比較通行的概念或說法。也許, 以股份化來表述似乎更為理想,因為股份制度的設計與規則,可以適應較高程度的社會化;它在運行中,可以逐漸地使得私有以及國有成為一具外殼,內裡則是社會化企業成長起來。
國有企業改為公司,往往並非真正改制。國有銀行紛紛上市, 其公司治理有相當改善;它們或許不再聽命於政府,但其對貸款規模的依賴依舊,不顧風險的放貸衝動依舊,壞帳增多仍只能依賴政府剝離其不良資產,同時,鮮少金融創新衝動。這樣的國有企業,其盈利能力、經營業績往往取決於其行政壟斷的程度,因而最大的變化不是企業自由發展和創新的衝動,而是管理層之高薪酬迅速向國際大公司靠近,聯帶地員工薪酬也有一定提高,一旦遇到風浪,則管理層能保住自身利益,員工卻作為企業負擔被拋給社會。
因此,私有化或許不具多少理想色彩,然而, 國有企業改制是發展中真正的難點,而私有化在現實中是真正有力的趨勢。
不過,私有化不意味著可以自然地生長出自由資本主義。 中共在1970年代後期的特定條件下,迫於現實壓力而實行改革開放,並循著改革的市場化邏輯,走向接納市場經濟。這時,改革的圖畫不是在一張白紙上畫出來的。改革開放的既定舞臺,是中共一黨專政和國有體制的支配地位。
土地承包的大潮,為農民爭得了土地經營權, 但未能動搖實質為國有的土權制度,反而經過改革之初的憲法修訂,進而將城市土地歸為國有。國有體制力量的這一實質性加強,使得國有企業的改革處於維護國有經濟的憲法原則、國有土地產權的包圍之中,舉步維艱,只有權力運作才可以打開局面。
橫看成嶺側成峰。 一面是國有資產在國有企業產權改革的權力運作中流失,一面是國家財政在經濟增長的支撐下持續投資建設,使國有經濟規模擴大,實力增強,也在吞噬民間資本。這樣來看,國有資本擴張,致使有必要重組的國有企業不斷出現,而權力運作也就有了廣闊的空間,同時,即使純屬民間資本之"私事",權力介入也毫不客氣,例如武漢中級法院最近駁回民營產業投資公司信中利集團重整民營東星航空方案,裁定東星航空破產清算,理由之一居然是"缺乏國資監督部門同意的批復意見",就是絕妙之舉。於是,在國有體制的支配下展開市場化,不可避免地生長出權貴資本主義的怪胎。
權力在現實中強勁有力,然而它只做不說, 哺育著權貴資本主義茁壯成長。若要改變這種局面,實際上只能是民間資本更多地參與其中,逐漸生長出抗衡權貴私有化的能力。也就是說,國有企業改制走市場化之路,民間資本進入國有企業,其一統天下摻進了"沙子",才可能有真正的改制,而這樣的改制,實際意味著國有體制支配地位的根本變革。
權貴資本主義與自由資本主義在中國社會裏糾纏在一起。前者, 吞噬國有資產而自肥,並以其強勢壟斷資源與市場,壓迫後者,而後者如水銀瀉地般發展起來,但迫於前者壓力,往往不能不顯露出依附權勢的劣根性,同時也多有"血汗工廠",在相當程度上呈現出資本原始積累時代的特徵。
民營企業在改革中再度出現,是市場中富有活力的群體。 它們已經逐漸發展壯大,雄心勃勃地進入汽車、航空、鋼鐵、能源及裝備製造等各個行業。就企業制度而言,即使它們號稱(股份)公司,其實質多為家族企業。大陸的商學院為這些企業提供的發展藥方,是實行"兩權分離",鼓勵創業企業家們聘用職業經理人,實現職業化管理,同時對其後代提供培訓服務,以便他們接班之後引導企業更規範地發展。但是,已經有許多企業家反對這一思路。他們認為,在創業企業家主導下,實行管理層、骨幹員工持股,使管理權和分配方式一定程度上社會化,是民營企業規範發展的真正出路。這樣實踐,無論是否聘用職業經理人,也無論接掌權力的是家族後代成員還是非家族成員,都可以在企業制度框架內平穩變化。應該說,這一引起眾多企業家關注的爭論有其現實的意義。它表明,民營企業有其自身的活力,不僅表現於技術創新和營銷,也表現於企業制度。畢竟,民營企業從小到大,從弱到強,自己走向比較規範的股份公司,是自由資本主義的合乎邏輯的自然發展。
自由資本主義與權貴資本主義,處於一種競爭與合作兼有的狀態── 它以自由競爭之本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抑制權貴資本主義,然而它在專制權力支配下生性軟弱,為求生存與發展,會本能地尋求與權貴資本合作,求得權力的庇護。
自由資本主義目前處於權貴資本主義的卵翼之下, 就像市場經濟曾長期處於自然經濟卵翼下一樣。中共的權力地位和專制立場不改變,這種局面就很難改變,不過,自由資本主義有無窮的發展潛力,它的競爭本性、創新能力,非國有經濟可比。同時,世界貿易組織(WTO)的規則要求非歧視,司法獨立,第三者仲裁,遊戲規則透明、穩定、公平、可信,體現的是現代市場經濟的商業精神,與權貴經濟可謂尖銳對立。因此,就長期發展而言,對權貴資本主義不利。
在它們身旁站著的,是勞動者群體。勞資矛盾的狀態, 在企業界呈現出多種狀態。外資中較為規範的企業,員工在其激勵制度下工作與生活,敬業精神、創新意願和收入水平,都表明其內部關係之相對和諧。與其相對的是許多"血汗工廠",勞資關係緊張,而工人之無組織狀態,明顯地使他們處於無助的境遇。另外一極,是那些具有壟斷地位的國有企業,員工收入畸高,實為工人貴族,是勞資關係的一種扭曲的表現。三極之間,許多企業處於中間狀態。總的來看,除"血汗工廠"外,民營企業之勞資矛盾尚罩有一層溫情的面紗,因為這些企業在生存壓力下更須同舟共濟,老闆與員工在一定程度上形成為命運共同體。
形成對照的是,工人與國有資本之間的矛盾, 在共產黨政治觀念的控制下,一向是處於潛在的狀態,沒有多少充分發展的空間。民間資本進入國有企業,或者反過來,國有企業兼併民營企業,都使得國有體制的真面目暴露在世人面前,其中的雇佣關係更為清晰。工人們披著"國有"戰袍為"國有"而戰的狀態,不會長久持續下去,他們終究要現實地正視私有化的現實性,終究要現實地面對自己的民主化需求。
○與公民社會對立
"繼續革命"起源於憑藉國家權力推行激進社會改造,現在, 迫於市場化的必然性,中國共產黨實際上已拋棄了"繼續革命"的那種執著於社會主義的左傾革命精神,依恃權力的本質仍維持不變。於是,它不可避免地、不顧廉恥地向右翼政黨蛻化,在維護經濟增長、維護穩定大局的名義下,行維持其一黨專政之實。
昔日,德意志帝國俾斯麥政府曾祭出"反社會黨人非常法", 鎮壓社會主義運動,尚且須經帝國國會通過,有效期最初在三年,後四次延長,但使其成為永久性法律的努力失敗,終於在12年後因最後期滿失效,以失敗告終。相比之下,中國共產黨實行一黨專政,拒絕民主政治改革,其專制已登峰造極。近年來,國內社會矛盾呈現尖銳化態勢,中共高層仍頑固堅持專政立場,公開表態反西式民主、反多黨制、反三權分立,批判普世價值,執意與公民社會為敵。
然而,中共有其靈活性。只要其一黨專政地位可以維持, 它可以接受市場經濟的發展,可以接受資本主義復興,甚至很熱衷於使資本家階層成為其社會基礎。既然如此,與自由資本主義相比,權貴資本主義對它更為有利,它不會反對這一怪胎。表面上,它會做做"反腐敗"的動作,抑制權貴資本主義的惡性發展,何況它有本事將"反腐敗"發展為其權力鬥爭的工具。
不過,它這樣一邊蛻化,一邊還自詡"先進性", 就越來越顯得可笑了。
其實,1957年"幫助共產黨整風"中"右派"的表現, 就已經表現出公民社會的意志,儘管其表現很猶豫、很小心,甚至很隱諱,卻畢竟是在表現,而毛澤東的中共,立刻就從中嗅出了"輪流執政"的政治意味,頓時翻臉,凶狠地撕下了先前的所有偽善之偽裝。
中共的準則是,不容許出現對其權威的挑戰。它可以容忍" 民主黨派"存在,與其長期共存,條件是這些"黨派"必須接受閹割,不得爭取執政,只能服從它的領導。在中蘇兩黨論戰中,中共批評蘇共以"老子黨"自居,視兄弟黨為"兒子黨",實際上它自己對國內其它黨派,比蘇共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是,權利儘管受到壓制, 還是頑強地以能夠表現的一切方式表現出來。"文革"的造反組織,乃至八九民運,無論"奉命造反"還是比較自主之行為,其最基本的驅動力,是民眾對於言論與組織行為的權利要求。
同樣,國有資產在改革中被吞噬,被重組為權貴資本, 權力如此肆無忌憚,實乃公民權利在改革中仍遭"四項基本原則"壓制的惡果。在計畫體制下,政府掌管財政投資與計畫調節,在市場化改革中,政府掌管國有資產重組改制,同時,政府敵視所有的社會自組織的跡象,將其扼殺於搖籃而後快。政府主導的立法,將非政府組織(NGO)置於附屬於政府的地位,受政府管轄,使得NGO在中國社會難以合法生存,人們也就難以想像,對市場的調節可以由NGO參與其中。公民權利淪為空中樓閣,在現實中形同廢紙。這樣,共產黨專政與權貴資本主義,實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之一體兩面,與市場化進程中自然生長的公民社會對立。
○與生產力發展對立
這一對立,體現著社會的基本矛盾, 亦即國有體制與市場經濟全球化進程中活躍的生產力之間的矛盾。
六十年前的中國社會,剛剛從長期戰亂中走出來, 工業化進程再度恢復。這時的生產力的性質,社會化程度很低,中共趁此機會建立起它的共產專制帝國,應該說算是它的運氣。
毛澤東以其政治智慧大展宏圖,創造出中華專制的晚年輝煌, 殊屬難得。然而,中共集團為了鞏固其統治地位,以相當粗暴的方式推進工業化,以高昂的社會代價實現經濟增長,致使社會生產力以一種類似資本主義而非社會主義的對抗形態發展,近三十年來,則順應市場經濟全球化之潮流,轉到一種較為自由、更為開放的軌道之上。這樣,無論中共如何冥頑不化地堅持其一黨專政,它的"文革"失敗實際上導致其先前的"反右"也終於以失敗告終,連帶地使其政治運動方式喪盡民心。這一系列失敗,造就了歷史性的機會,於是,社會發展的需求就撞開了專制的鎖鏈。
或許,到"文革"結束,不知不覺之間,已時來運轉, 命運之神不再眷顧中共了。
改革開放之初,即出現以歐美為發源地的新技術革命, 後來更發展為迅猛席捲全球的網際網路浪潮,而在中國,一時之間,工業化、信息化、網路化交互激盪,開放與進步衝擊著社會,傳統觀念漸漸地被拋到了一邊。民間的吶喊在八九民運中爆發出來,保守的中共高層手足無措,即使與五四時代的北洋政府相比也更顯其愚昧、粗野。"六四"鎮壓之後,中共鼓動"悶聲發大財",催生權貴資本主義,罔顧環境生態代價推動經濟增長,表面上成功化解了危機,甚至實現了他們的"中興",看上去與鎮壓太平天國後滿清的"中興"有幾分類似,不過,滿清皇室尚且敢於重用漢人官僚,保守的中共高層卻只認利益,只認奴才。
這樣保守、腐朽的黨政官僚集團, 很為自己英明決斷接受市場經濟而自豪,也很為自己專制之下的市場經濟釋放出其能量而得意。如此"無知者無畏",可謂歷史悠久,傳統輝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以忽略生產力性質的社會"改造"為起點,構造出"落後的生產力與先進社會制度的矛盾",然後加以修飾,包裝為"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同落後的社會生產力之間的矛盾"。只是,它也許不會想到,那兩位德國思想家的幽靈,正在默默地對它微笑,新的經濟變化,正在為它準備墳墓。
歸根到底,社會生產力的性質更具決定作用。
人們看得很清楚,今日之生產力,其本性為自由、開放、多元化、 自組織,其社會化之表現,已不僅限於流水線之共同生產,不僅限於個別工廠、個別行業的組織計畫。生產與消費的界線日益模糊,金融體系、資本與要素市場相互交叉覆蓋全球,全球市場的形成,體現著生產力之社會化的高度發展。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網路經濟的動向。前些年, 當網際網路浪潮湧現之際,人們為之激動,因為網際網路顯示出改變商業模式的趨勢和力量。現在人們看到的是,這種變化,正在深入地發展著。
舉例而言,據有關分析,新的商業模式已經出現──從外包( Outsourcing),到開源(Open-sourcing),現在,是眾包(Crowdsourcing)時代的來臨。所謂眾包,指的是,把傳統上由內部員工或外部承包商所做的工作,外包給一個大型的、沒有清晰界限的群體去做。這種做法其實早就出現過,而到了網際網路時代,出現了新的"生產條件"亦即新的平臺,眾包方式達到了新的高度,以至於成為一種新的商業模式的因素。依靠網際網路的平臺,以眾包的方式經營,等級體系就演變為網路化體系,而這種網路化已超出技術層面的網路意義,形成為企業價值鏈上下游之間的網路和社會關係的網路。這樣,以英國經濟學家羅納德·科斯提出的企業定義而言,網路協作深入展開,新的技術平臺系統地降低企業內外的互動成本,而企業本身的存在也不可避免地發生變化。
有趣的是,這裡也有集中,即真正的集思廣益──集中群體的智慧, 是以人們自主、自願、平等、自由的方式,乃"民主的集中",與中共所謂"集中指導下的民主"完全不同。這分明體現著新的生產力的性質,其中"社會人而非企業人"的深刻變化,尤具革命性的意義。
顯然,企業之存在與否,或如何存在,正在起著變化。當然, 各行業情況不同,不太可能所有行業將來都如此變化,但相應的變化可能會遍及所有行業,甚至,市場的存在,或者其存在方式,也可能出現相應變化。這樣來思考,則一旦市場變化揚棄了勞動異化為價值這一現實,市場經濟就會出現根本性變化,這樣,即使市場長存,但新的經濟形態就會取代迄今的市場經濟。
這是馬克思的時代所根本無法想像的變化,同時, 這也正是馬克思學說所面對的基本的社會經濟變化。
既然認定"發展是硬道理",那麼, 中國共產黨不能不竭力推動工業化進程,同時,儘管它在網路上肆意挖掘那些溝溝壑壑,傾力築起那些醜陋的土圍、寨牆,畢竟只能阻礙、延緩而無法根本阻止網路經濟的推進,無法制止這種推進引起的深刻變化。世人都看到,為了它那表面的"穩定",它殫精竭慮,它竭盡其能,而付出的代價是,在網路世界中被人蔑視、厭惡,它的網路控制力量只能淪為網路世界之異類。
"三個代表"在網路世界裡顯出了原形。在實體世界裡, 中共以GDP增長為硬道理,與資本的"創新式毀滅"有幾分類似,所不同的是,它與自由資本主義對立,其硬道理對社會危害更大得多。
中共頑固之極,卻極力擺出"與時俱進"姿態,高唱"三個代表"、 "以人為本",侈談"科學發展"。看來,它對社會發展之大勢,實際上多少心裏有數,不能不盡力包裝自己,以求魚目混珠,然而,終究是內裡保守專制,內外之間,形成鮮明對照。它堅持認為生產力落後於它的"先進位度",堅持了數十年了,到現在,工業化進程在市場化推動下大有進展,新的變化突顯出現實生產力對開放、自由的追求,這對它而言可就大勢不妙也哉。
當年的蘇聯共產黨,已經聲稱其社會為"發達社會主義社會", 而現實中,它經不起"公開性"、"新思維"衝擊,淪落到悍然發動政變的地步,終究無法避免全面崩潰的命運。今天的中國共產黨,控制和運用政治權力堪稱世界一流,而且自恃財力雄厚,敢於抗衡自由世界,以專制下的中國"和諧社會"示範全球之"和諧世界"。那麼,現代社會經濟發展究竟如何終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21世紀,成了全世界矚目的事情。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究竟壽命幾何,還很難具體預測,不過, 網路中很清晰地傳出了一個聲音,"匿名網民"的聲音:
"明天的太陽不會照耀那些恐懼明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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