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儘管困難重重,我們在這新家裡幾乎感到快樂了,但我很快就知道這是朝不保夕的快樂。六月初的一個早上,我發高燒病倒了。我從來沒發過燒,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使我感到驚惶。我讓一丁步行二十里地到香泉鎮去拍一個電報給寧坤,讓他請假回來一趟,寧坤的請求卻被系工宣隊頭目斷然拒絕了。後來才知道我得的是瘧疾,這個地區的流行病。公社衛生院的醫生讓我服了不少奎寧,我的病就好了。
緊接著天就下起雨來,一連下了幾天幾夜。一天深夜,我和一丁被怕的坍塌聲驚醒,接著是我們的兩個暖瓶爆破的聲音。我把頭伸出蚊帳一看就嚇呆了,原來是煙筒倒了,塌下來時砸爛了擱在鍋台上的暖瓶 。雨現在從房頂的大洞嘩嘩地往下落。我身處黑暗勢力的重圍,驚慌失措,緊緊地把孩子摟在懷裡。過了些時候,我鎮靜下來,直面現實,想起我下來是要和貧下中農"同甘共苦"的。謝天謝地,夏季天亮得早,雨也停了。我起床後趕忙跑到後高莊隊長家,向他報告我們母子給出乎意料的災難嚇壞了。
"下了那麼多雨,你還指望什麼?那煙筒也老了,當初就沒蓋好。我這就派兩個人去搞。你當然得請他們吃頓飯。當然還得有酒有煙。"
我當然趕緊騎自行車去西埠買了兩斤豬肉、一隻母雞、幾斤青菜。一丁在家把煤球爐升起來。我用大鋼精鍋煮了滿滿的一鍋飯,燉了一鍋紅燒肉,又炒兩盤素菜。雞,我只得麻煩隔壁孫奶奶給殺了,在她大灶上燒好。兩個年輕的男社員沒花多長時間就清除了磚土垃圾,修好了灶,用磚和泥蓋了個新煙筒。快到中午,我把四盤菜、一鍋大米飯、一瓶白酒放在我們的小折疊桌上擺好,老螃蟹就大模大樣地闖進來了。
"老李,麻利快,這兩個小夥子!"說著,他就在桌旁坐下,點了一枝煙,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快來啊,你們倆,來嚐嚐我妹子的手藝!這紅燒肉真鮮,我說就是比我家奶們子燒的菜好吃。"
"李隊長,煙筒不太直,"一丁站在旁邊說。
"那有什麼關係,"隊長用手裡的筷子一比劃打發了他。
"反正你們一家人在這裡住不長的 。"
他們三位速戰速決掃光了四盤菜、一大鍋飯、一瓶白酒、一包香菸。這時候,小黑子的哥哥尹富貴走進來,找老螃蟹說:"你借的那一百元,我蓋屋急用。跟你說過不止一次了。別再拖啦。"老螃蟹醉薰薰地說:"你他媽的放屁!我李庭海堂堂正正的共產黨員,咋會欠你的錢?"富貴惱了:"你借酒裝瘋,想賴帳?你今兒個不還,我要你好看!"老螃蟹一把掀翻了我們的活動桌,杯盤在地上砸得粉碎,嚇得一丁躲到我身邊。老螃蟹一骨碌跳了起來,嗄啞地嚷嚷:"你他媽的想造共產黨的反?《公安六條》!"話音剛落,兩個人就揪成一團,大打出手,從屋裡一直打到屋外,剛好遇上前高莊的社員去上工。富貴被人拉開,老螃蟹罵罵咧咧,肚子裡裝了大半瓶白酒,摸回家去午睡。煙筒能在天再下雨之前修好,我真得謝天謝地。
過了幾個晴天,雨又下了起來,常是傾盆大雨,晝夜不停。煙筒雖歪但沒倒,稻田卻都淹了。有些鄰近的村莊已經淹了。有一天,陳安友冒著大雨來到我屋子。
"老李,"他神情嚴肅地說。"我是副隊長,我有責任警告你我們眼前的危險。如果這大雨不趕快停,全村和你家就會被洪水沖走。那麼一來,我們都有自己一家人要照顧,有誰能來幫你呢?我要你為最壞的情況做好準備,拚死拚活逃命。今兒個晚上,你和你兒子要參加巡邏,監視水位上漲。你一看到出現危險的跡象,馬上快跑去報告我們的水管員三老爹。我們當然要盡力幫助你和你兒子,可是我有奶們子和兒女要管。我並不是說我們拋下你不管,但是漂亮話在這種情況不管用。"
我並不感到被人拋棄,不完全如此。一個硬闖進來的外人,我有什麼權利指望社員在自家面臨沒頂之災的時候來幫助我?自欺欺人的漂亮話我聽得太多了,我倒喜歡這農村人實話實說。但是我有什麼辦法抵禦能夠輕易地就把我和兒子沖走的洶湧的洪水?我一籌莫展地看著一丁。我孩子說:"媽媽,萬不得已時,我們可以用我們的大木盆當救生船,劃到安全的地方。我今晚不睡,陪你看水。"我摟著他說:"有你這麼個好兒子,我們肯定可以渡過難關。"晚飯後,我把所有的現款和糧票都放在口袋裡,躺下打個盹兒,這時候一丁就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凝視詭秘的黑夜,探尋危險的跡象。我起身後,帶著一丁去察看附近稻田的水位。我可以聽見遠近的洪水怒號。我撐著一把油布傘給我倆擋雨,一丁拎著馬燈照路。一丁驚慌地說:"媽媽,田裡的水差不多跟田埂平了。咱家大門和稻田在同一水平上,水馬上就要進咱家啦!我們馬上去告訴三老爹"我們母子二人頂風冒雨踹著泥濘走到他家,把他叫醒。開道從家裡出來,骼膊下面夾著一把鍬,急急忙忙走到田邊放掉一些水。回到屋裡,我讓睜不開眼的一丁去睡覺,單獨守望。我繼續在田邊來回巡邏,突然間聽到兩隻大狗在狂叫,聲音比下放前半夜背一毛去看病聽到的還可怕。眼看著狗朝我跑來,我趕緊跑回屋裡。驚魂稍定,突然想起下來之前有人警告過我,安徽有狂犬病,千萬別讓狗咬著。我精疲力竭,不知不覺陷入了沉睡。等我醒來,天已大亮。謝天謝地,雨停了!
太陽一連出了好幾天。淹沒公路的洪水一退,連接縣城和各市鎮的農村公共汽車又跑起來了。已經是七月了,我想我得抓緊時間讓一丁到初中註冊,要不然就會耽誤了。香泉是附近唯一有初級中學的市鎮。鎮上除了有一處溫泉,用作附近地區的公共浴池,還有一所麻瘋病院。一個晴天的早晨,我騎自行車帶著一丁上路去學校,我們的午餐口袋掛在車把上。半路上,我看見小基貴朝著我們飛奔過來,一路狂喊:"救救我,老李!救命啊,老李!"等他到我自行車前站住,我看到他只穿了一條污穢不堪的破短褲,頭髮像發像一堆亂草,渾身上下都有泥巴和傷疤,活像《聖經》裡那個浪子,讓我這三個孩子的母親看了心疼。
"你在這兒幹什麼,小基貴?你爹媽到處找你好幾天了。他們都急死了。你為什麼不回家,小基貴?"
"開道不是爹,他揍得我好疼,你不知道啊。老李,你救救命吧。我餓死啦!"
"你回你爹家裡去,小基貴。他會給你殺隻雞的。我給你蒸大饅。"
"我才不吃他的雞,我要吃"說著他就一把抓住我的午餐袋,黑糊糊的手指伸進去,掏出一個我昨晚蒸的的饅頭吃起來。他幾口就吃掉一個,又伸手去抓第二個。我推著車子向前走,他邊吃邊跟著走,我又接著勸說他回家,還答應不許他爹再打他。他吃完第二個,又伸手要再拿。我說;"小基貴,這是我和丁丁的中飯,別再拿了,我給你一個大西紅柿吧。"他接過去,邊啃邊跑,一會兒人就不見了。
到了香泉中學報名註冊,我說:"我是安徽大學的下放幹部。我兒子在合肥小學畢業。新學年開始,他是否可以入學?"老師說沒問題,讓一丁填一張註冊表。
他一看家庭住址就驚訝地說:"高莊,太巧啦!你們村有個孬子在我們學校撒野發瘋,胡鬧了好多天了。到食堂搶飯吃,追趕女學生,男生就扔石頭砸他。在街上跑進飯館子連偷帶搶,沒少捱打。他初來時睡在空教室裡,後來就睡到溫泉去了,聽說和來洗澡的麻瘋病人打得火熱。勞駕帶個信給隊長和他家裡,讓他們快來人把他接回去啊。"
正在這時候,基貴衝進來,嘴裡嚷嚷:"老李,救救我!老李,救救我!"有幾個男生追趕他,向他扔石頭。我走到門口,向那幾個男生喊話:"同學們,請你們別作弄這可憐的孩子!我是他生產隊的下放幹部。他有病。我回去教他爹媽來領他回家。"我又轉身對基貴說:"你為什麼不現在就回你爹家裡去?那兒沒有人朝你扔石頭。你媽一定會給你吃好的。我給你蒸大饅。"他大聲說:"開道他打我。我喜歡在這裡。"他突然放聲大笑,唱起"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唱得亂七八糟,好笑極了。一轉眼間,他就溜了出去,不知去向了。
我一回到高莊,立刻登門找到三老爹和三奶報喜。他爹就罵罵咧咧地說:"這該死的孬子,我家的敗家子!我要去把他抓回來,好好收拾收拾他。"我說:"他是你親生兒子,開道。你快去把孩子接回來,好好調理調理。浪子回頭金不換啊!說什麼也不許再打他了。你答應嗎?"老貧農嗄啞著嗓子說:"老李啊!虧你給我把孩子找回來了,哪能再打他呢?我要殺隻雞給他補補身子。"他當晚去香泉,把兒子帶回家。
有一天,我正在做午飯,一群孩子突然間衝進我屋子,齊聲嚷嚷:"大媽,有人來找你啦!"我伸頭往外瞧,一眼看見小一村沿著土道走進村來,懷裡抱著個大餅乾罐,身後跟著一個穿軍裝的年輕人。我近來一直在想我該去合肥把兩個小的接下來。我非常惦念他們,而且讓這麼小的孩子獨自生活也不安全。現在來了這個意外的驚喜!這位年輕戰士解釋道,他搭安大的卡車下來,順便把一村帶回家,因為孩子最近不舒服,他姐姐很不放心。一村回到我身邊當然好,可一毛就孤零零一個人了。我好像不斷地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
一村覺得一切都新鮮有趣,哥哥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他也學會捉螢火蟲,把它們裝在自己疊的紙籠子裡。除此以外,他總愛自己呆著,可能因為他在幼兒園慣於一個人坐在牆角上。他常坐在大床上,一個人玩跳棋或像棋。他每贏自己一盤就快樂地大笑。雖然剛來不跟年齡相彷的孩子玩,他有時卻教基貴下棋。他也會給他講一兩個金猴的故事。他常說,"基貴好溫和。我喜歡他。"
過了不久,我就騎自行車帶著一村去南莊和他爸爸團聚一下,不料一到就趕上他發高燒病倒了。更壞的是,還流傳著要把他"遣送回鄉監督勞動"的說法。看著他躺在烏江衛生院的病床上燒得痛苦呻吟,我想起袁枚悼唐朝詩人方干的兩句詩:"貧歸故里生無計,病臥他鄉死亦難",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大雨又下了起來,淹沒了道路和田畝。一丁和我輪流監察上漲的水位。等到雨停,我們家的存糧快見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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