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我家從杭州遷到北京,住進景山東街西頭的一個大雜院,名叫西齋,原先是京師大學堂、亦即後來北京大學的宿舍。隔街就是紫禁城後面的景山,舊稱煤山,有個左側門可進。於是天天放學之後,我都跟夥伴們到那裡面去,先找個石凳寫作業,然後環山追逐,或在山坡上打滾兒。這景山頂端,有個萬春亭,朝南望去,整個故宮就在眼底,一覽無餘。那鋪天蓋地的黃燦燦琉璃瓦,宛如一個金色大湖。再往南端遠眺,便是天安門廣場,卻只見紀念碑露出它的小頂冠,而萬春亭的山坡,成了觀禮花的最佳地段,每逢十一國慶,我們小孩子夜裡就去找個樹叢臥下,看那大殿群背後衝起的煙花滿天繽紛。
煙花明滅,在轉瞬之間,鑄成了一代人的虛假觀念,也燃盡了他們輕薄的理想。六十年代初,北京城裡幾人知曉,神州大地已是餓殍遍野?而這廣場上的絢爛夜空,跟後來長安街的血光,又是一種甚麼因果?而今清點這六十年,不如清點一下我自己的心智(mentality),看看在那裡面積澱了一些什麼東西,是我不能言明卻又制約我的?我是一九四九年生人,最標準的「共和國同齡人」,也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樓塌了」的一代人,我們卻說不明白這幻滅的滋味,因為我們從未面對過自己的「個人精神史」。
斯大林/俄羅斯
「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無疑是我們的一個來源。你剛睜開眼睛,已經沒有歷史了。也許使用「蒙太奇」的鏡頭描述,是此刻我只能做的。一九五三年我才四歲,至今記得那時的一個場面:大人們都站在院子裡,仰面朝天,等待天上一架飛機駛過,那是為斯大林逝世而全中國舉喪。你能說這不是一個來源嗎?我們這一代人,跟已經顛覆了他們自己歷史的那個俄羅斯,有太多聯繫,而跟我們自己的傳統毫不相干。意識形態、制度建構的移植,就不去說它了,在文化上我們所能吸吮到的養分,從哲學、文學、音樂、美術等等,哪一樣不是來自蘇聯?我們讀托爾斯泰多於雨果,對莎士比亞則很陌生,自然讀得最多的是魯迅,而他也只曉得東歐蘇俄。《列寧在一九一八》是我們的黑白電影。我們一輩子只愛聽那個「外國民歌二百首」,大部分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尤其蘇聯的最多。從那斯拉夫旋律中,可以追尋捕捉我輩難以言說的私人心境,更是屍陳國家話語的一座馬王堆。那時既無電視MTV也無CD隨身聽更無iPod,但這一代人的音樂記性好得驚人,個個皆靠模仿,把歌詞和歌手的唱腔學得逼真。說這是「吃狼奶」,大概過於簡單化,但是標榜為「俄羅斯傳統」,則是一種矯情。我們沒有能力從這種「傳統」中剔除民粹主義、領袖意識、政黨邏輯、暴民傾向、平均觀念等等,以及思想方法上的決定論、兩極化,才是要害。
東方紅/溫都爾汗
於是「領袖」便糾纏我們一輩子,成為難以擺脫的一種「父權」。一九六四年國慶節前夕,人大會堂裡在彩排演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我弄到一張票,看得目瞪口呆,像喝醉了似的回家去。一種來自朝鮮的造神「巫術」,對於北京的魅力型領袖,乃是如獲至寶的,而真正的總導演是宵衣旰食的國家總理。那其實是在彩排十年文革。舞台上的阿諛、迷醉、癲狂,後來如法炮製到天安門廣場,觀眾席裡如潮水一般流傳的,則是來自全國的百萬紅衛兵。這個彩排一直進行著,也沒有隨同文革而謝世,又在二○○八年夏天的「鳥巢」裡再次上演。這種巫魅的儀式,對現代中國人進行了一道作舊處理,把他們變成一支支雄壯的秦俑方陣,六十年來從驪山秦始皇陵寢中陸續出土,也預先為兩千年後的「全球化」世界工廠備好了龐大勞力。
話說溫都爾汗的一個炸雷,把我們從批鬥、武鬥等種種攻擊他者的野蠻之中驚醒後,記憶就被刷得一片空白。甚至塞給我們的這個幻滅,至今都是一個說不清的陰謀,而若是沒有這個陰謀,我們恐怕一直要樂呵呵地呆傻下去-- 世上曾有哪個世代如此可憐過?於是,這樣的幻滅,便不是甦醒。於是,我們還會對另一個「領袖」著迷,雖然他只不過比前一個矮了一頭。他們可以再騙我們一次,實在怨不得他們,只怪我們永遠不懂一個常識:他們本來就是騙子嘛。無可救藥者,更在這種「政治盲瞽」已然進入遺傳基因,將繁衍出一代代幼稚的「理想主義青年」,無論是「八九」學生還是「可以說不」的憤青。八九年五月的一個夜晚,我站在金水橋的欄杆旁,張望那沸騰廣場上的黑壓壓一片,心裏焦急的只有一件事情:怎麼才能讓這些絕食的學生,和前來助威、呵護的百姓們相信,共產黨是會開槍的?那是已經殺了四、五千萬人之後依然存在的一個難題!
子彈費/民族魂/造神
因為人口過剩就人命不值錢?因為尊齒就得聽任老人無恥?因為皇帝曾經喪權辱國就讓主席凌駕一切?因為八國聯軍燒了圓明園就得服從「四項基本原則」?因為學生不肯撤出廣場就得開放外資大舉入侵?假如這些也算爭議的話,那麼都要由子彈來裁決,而子彈果真呼嘯而來,木樨地的飲彈者卻是一聲「橡皮子彈」的慘叫 --無奈林昭媽媽被逼為女兒遭槍決而支付五分錢子彈費的驚人細節,仍不能驚醒這樣的懵懂。可是,一旦「反右運動」的陣前主帥,搖身一變為「改革總設計師」,我們還來不及去釐清這筆帳,又要繼續為他的「開放設計」,而支付江河斷流、草原沙化、森林消失、食品有毒甚至延禍子孫後代的代價。
說來淒涼,我們或許是「亡國滅種」的冤大頭,叫它討了二百年的債,否則我們不必慌著強國忠黨或改造民族,以至滅絕了單個的人,而人口卻從四億增長到十二億。六十年裡中國埋頭生產「反革命」,幾無科學發明,卻精於羞辱、折磨之術的鑽研,內含多項世界之最,假如吉尼斯大全肯收錄的話。「與人奮鬥」因發達成一門哲學而「其樂無窮」,這一次我們倒是不屑於俄羅斯的「靈魂」拷問,因為我們有「民族魂」魯迅的專利「靈魂療救」,並在毛澤東手裡發揚光大為「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因為紹興的阿Q穿越時間隧道,終於跟雷鋒握上了手。
在這種國度裡,抗議是一種「群膽文化」,悲痛才能聚眾,「清明」由此變成一個「政治哀悼節氣」,而「覺醒」總是在一個「好人」死了之後。七六年一月的寒冷清晨裡,我躺在豫北農村冰涼的被窩裡,被廣播裡的哀樂,催得濁淚滿枕巾。其實大家都跟我一樣,主要是在哭自己,只不過找到一個政治理由才哭得出來。「十里長街送總理」幾乎是一個街頭運動的新創造,但十三年後又去重複一次,至少是很沒有想像力;而統治者更沒有想像力,以為推倒前朝宮牆,擴出一個巨型廣場來,它只具有萬眾雀躍歡呼萬歲一項功能,殊不知造神的空間,恰好是最佳的滅神場所。
盛世/大循環/李叔同
不過,苛政不會錘煉叛逆者的智慧,毋寧只煎熬了他們的焦慮。異想天開的「民主一舉成功」,大概不過是「解放全中國」、「全國山河一片紅」的翻版,乃是由「叫你永世不得翻身」未預期地馴化出來。即便聖雄甘地的「非暴力主義」,似乎都用錯了地方,儘管這是二十世紀所能提供的不能再好的和平抗議模式,無奈共產黨豈有英國殖民者的「婦人之仁」?至於文革的絕食,那原本就是中南海裡那個梟雄玩於股掌之上的鵰蟲小技。中國七個星期的浩大抗議,啟動了蘇東波崩潰浪潮,卻在本土鉤起二十年更冷酷的壓制。這個更大幻滅,使中國知識份子的脊樑骨愈加缺鈣。而我們或許只能遺憾,那為中國異議者所能使用的抗爭模式,這個世界還沒來得及打造呢。
這六十年,卻把俄國人巴枯寧最早預感的「黃禍」幻覺,落實成真--鴉片戰爭輸入的西方技術與中國人的原始奴性相結合,撫育兩億五千萬勞力,日工資一美元,只是沒有再拖著一條辮子而已,也非亞洲四小龍同日而語,卻由「新儒家」早就預備好一頂「儒家文明現代化」的桂冠,偏又叫它遇上亞洲當紅而歐美衰退,於是它的胃口,就是全球訂單和買斷全球,加一塊兒就是「全球搶爛市」,於是它便可以綁架酒色財氣的神州,又贖買昏頭脹腦的華爾街,迎來一個油膩膩的「盛世」。
假如歷史可以「假如」 ──假如譚嗣同沒有把光緒手詔交給袁世凱,假如陳獨秀出了北洋監獄後沒跟李大釗去樂亭,假如一九一九年初毛澤東沒能從上海碼頭赴法留學的人群中溜掉,假如在四川阿壩的葉劍英沒有截獲張國燾的電報,假如胡宗南的軍長劉戡在延安王家灣追上了毛澤東,假如一九六一年彭德懷去美廬求見時毛澤東沒有睡覺,假如文革中毛澤東沒有特意留下鄧小平的活口,假如林立果小艦隊用高射炮平射擊中了主席專列,假如八九年四月下旬趙紫陽不去平壤,假如五月份柴玲被人私下串線見了鄧小平......這六十年會不會稍有不同呢?恐怕,它依然是近代二百年的邏輯後果、五四近百年的自然延續。你瞧,無論全盤西化還是「以俄為師」了一個多世紀,我們居然哪兒也沒去過,還是在祖先設下的歷史循環圈裡「鬼打牆」,設若西太后還魂於鄧小平,趙紫陽就是光緒了,那麼誰是袁世凱呢?惡的歷史,竟如此輕易地重複了一次,而我們卻不可能在六十年裡,再找到梁任公的如椽大筆、陳獨秀的曠世吶喊、胡適之的冰潔清醒......
忽一日,聽網上飛來一支小曲: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這來自上個世紀中葉的音調,好像有上千年的塵埃,卻又分外的清新、悠揚。歌詞的韻味,貼近千古絕唱的唐詩樂府,又很像徐志摩的散文。淒迷之處,是李叔同在《送別》無法送別的一切。輪到我們來送自己的「六十年」,則彷彿沒有甚麼值得送一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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