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農民將餓死的孩子埋葬(看中國配圖)
生於1935年11月,安徽濉溪人。原名至健。1960年畢業於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艦船電器設備專業。高級工程師。 歷任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助教、教員、幹事、學員隊副指導員,哈爾濱船舶工程學院黨委組織部副部長,第六機械工業部幹部局副處長,中國船舶工業總公司人事部副主任、主任,中國船舶工業總公司副總經理,高級工程師。1988年至1990年任國家技術監督局局長,1988年至1997年1月任國務院副秘書長。1993年至1998年6月任國務院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副主任。1993年任國務院環境保護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殘疾人工作協調委員會副主任。1994年1月任全國愛衛會副主任。1997年1月至2003年2月任國務院參事室主任。
不論是在中南軍政委員會司法部任副部長,還是1953年中南軍政委員會撤銷後任武漢市政法委員會副主任,實際上都擔任著主要的負責工作。可是,經過幾次審干運動之後,隨著黨內「左」傾理論的調門越來越高,父親的那個「歷史關節」問題——1935年在上海曾做過「自首手續」——逐步引起了有關組織部門的重視,父親的問題也越來越被上綱上線。
為什麼要重用一個歷史上有疑問的人呢?1955年父親被調任武漢市政協副主席。調任時擺到桌面上的理由是說身體的原因不能承擔過重的工作(在司法部工作時曾連續兩次因腸傷寒和高血壓住院治療)。
初始父親也想在這個新崗位上好好工作,可很快他就發現這實際上沒有多少工作可做的職位,自然很失落,但不久他也就適應了。當時父親8級工資級別在武漢市就是很高的了,並且他年近60歲,身體也不好,人們又都普遍尊重這個年紀大身體不好的老幹部,這樣一些客觀情況使他逐漸有了一種閑情逸致的心態,開始對攝影、字畫、太極拳等產生了興趣,他公私兼顧地與一些有專業特長的統戰對象結交朋友……
父親後來發現政協的工作其實都是執行統戰部的指示,並不需要政協自己做什麼,因此他時常告誡自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只做好必做的工作,少發言論,少管閑事……
日子原本就可以這樣過下去,特別是1956年當他發作了一次心臟病之後,保健和修身養性更成了他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可是,蟄伏在他身體中的那個「認死理」的脾氣卻仍是時時給他帶來苦惱,終於有一天他無法緘默不語安分守己了,那是1960年的10月份,父親就我家鄉餓死太多人的事情經安徽省委向中央寫了一封信,事情的直接起因是我小姑15歲的小女兒夫美的到來。
小姑叫徐清蘭,前面說過,她是爺爺和奶奶接受大姑婚姻的教訓以另外的擇婿標準為她選的丈夫。我的小姑夫是鄰村老實巴交的農民劉萬一,5歲讀私塾,寫一手好字,又會製作豆腐和粉條。所以,小姑儘管家中地不多(土改時劃為中農),但日子過的殷實從容。奶奶活著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聽她念叨:「你大姑命苦,小姑命好啊!」小姑有5個孩子,夫美排行老四,上面有兩個哥哥劉夫康和劉夫青、一個姐姐劉美榮,下面還有一個小弟弟劉青龍。那時夫美和她二哥上學,大哥和姐姐都已經結婚,還有了一個吃奶的小侄女。可是在大飢荒中,只一年多時間,「命好」的小姑家破人亡。
小姑家裡發生的事情,父親和母親也都對我們講過,但我們當時知道的並不詳細,也不準確。2002年,在武漢化工廠退休的夫美來到北京我家,我們又向她詢問了發生在40多年前那場大飢荒中小姑家的遭遇以及她到武漢我家時的的情況,夫美聲淚俱下的講述使我更理解了當年父親的心情
1958年底,我的小姑夫第一個死去,夫美說他是連累加餓而死的。
那時50多歲的小姑夫,與大兒子劉夫康是家裡的主要勞動力,他們幹的活很重,天天不是打井就是挖河挖溝,生產隊長對他們說是上邊讓干的,是為了抗旱。1958年雖然是個豐收年,但為了完成放「衛星」時說的高指標,要按比例完成夏秋糧的徵購任務,所以村裡種的糧食、花生、紅薯等都收了上去往外拉走了。紅薯挖出來在地裡就切成片晒,等不到曬乾就用鍋炒干,炒干了馬上就拉走。那時夫美也不知道送到哪兒交給誰了。只知道現在大躍進,要搞人民公社,要吃大鍋飯,什麼都得收走,鐵東西,包括鐵鍋都得收上去煉鋼,家裡不准留糧食,都要去吃食堂。開始時食堂的飯很多,都吃不了,還說是可以「撕開肚皮吃」,可後來就越來越少,到了冬天就只能喝稀飯,喝稀的也不管飽。小姑當時偷偷藏起了一口小鐵鍋,一大家子人從食堂打回來的那點稀飯根本吃不飽,小姑就煮紅薯秧子給孩子們吃。
那天下午,表哥和隊長把小姑夫扶回了家,說是小姑夫幹著幹著就突然暈在溝裡了。大冷的天,小姑夫卻滿臉是汗,他對小姑說,給我弄點吃的吧。偏巧那天家裡什麼都沒有,小姑只好和點鹽水先給他喝,叫夫美和她二哥快去食堂弄回點吃的。可等他倆端著紅薯干粥回來時,小姑夫已經死了,他們老遠就聽見小姑和大哥的哭聲……
小姑夫死後,村裡的嬸子大娘勸小姑「給武漢孩子他舅去封信說說吧」,可我要強的小姑說「哥嫂他們不容易,一輩子流血革命,他們也有難處,別人能過,咱也能過。」
小姑夫死了,小姑領著孩子們艱難地度日。夫美和她二哥下了學就去拾柴禾、挖野菜、擼樹葉、撿紅薯秧子,回來小姑用小鍋煮了給孩子們吃。小姑在我中醫爺爺的熏陶下,知道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因此不准孩子們在外面吃生的,說吃不好有毒。可有一次夫美實在是餓得慌,一邊挖一邊吃,結果回家時渾身都腫了。小姑跟我奶奶一樣也知道很多偏方,她用好幾種樹根還有野菜一起煮了給夫美吃,治好了夫美的浮腫。
夫美從小就很調皮,在家裡坐不住,喜歡出去跑,小姑不止一次地批評她不文靜,讓她向姐姐美榮學習。但在這飢荒年中,潑辣的性格就成了夫美的長處,她整天出去找吃的,家裡吃到的野菜多是由她挖回來的。不過,夫美也不光挖野菜,有時會偷偷地把隊裡種的麥苗拔了回來吃,小姑知道後就很生氣,說不準夫美做給她丟人的事。
小姑本人是家裡第二個死去的,是小姑夫死去一年後的1959年底。
小姑總是對孩子們說自己不餓,讓孩子們吃,她只吃一點點,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就躺下了,那時我大表妹美榮也在家。美榮的丈夫在城裡做工不回家,她就回了娘家住。小姑拉著美榮的手說,你能把接印帶大就好。「接印」是我小表弟劉青龍的小名,意思是共產黨掌權了。小姑和小姑父給小表弟取了這樣一個小名就是因為小姑的娘家人幾乎都是共產黨員……再後來小姑就開始說胡話了,叫夫美去給她買點酒喝。夫美說直到現在她也不明白小姑當時為什麼要酒喝。夫美沒給她買來酒,美榮餵她水喝,她不咽。夫美把手放在她嘴裡,她就咬。夫美說,娘,這是我的手啊,她就鬆了口。
夫美對我們說到小姑死時的情景淚流滿面,嗚嚥著說不出話來,她說:「……對門的韓嫂說,你娘不行了,穿衣服吧。……那時候的人也不知是怎麼的,不會哭了,誰家死了人都不哭,都是不聲不響地抬走就是。娘死後是韓嫂他們用高粱稈子把她裹起來埋的。」
小姑家裡第三個死去的是我16歲的表弟劉夫青,那是在小姑死後的不幾天。
那天,夫美從食堂打回來一碗豆餅煮的湯,湯是稀湯寡水的,只有一點豆餅在碗底。表弟躺在床上不起來,對夫美說,我不吃豆餅湯,我要死了,我想吃點好麵條。夫美對我們說不知二哥怎麼知道自己要死了,他躺在床上就是反覆念叨著想吃點好麵條。當時美榮表妹趕緊去找隊長,隊長說,哪裡來的好麵條啊!美榮回來就餵他豆餅湯,他不吃,還是說想吃好麵條,然後他就不再說話,就死了。表弟死後,我表哥領著兩個妹妹把他埋在了村東南的亂葬崗子。
不久,我的表嫂帶著她的小女兒改嫁走了。當時夫美他們都不知道她嫁到哪兒去,嫁給誰,只記得那天是一個人把她接走的,她說一聲我走了,就跟那人走了。表哥劉夫康什麼話也沒說。夫美告訴我們,她大哥的小名叫克讓,意思是什麼事都要讓著別人,夫美說他也真是這樣一個人。
家裡第四個死去的是我的那個名叫「接印」的小表弟。
當時,表哥到生產隊幹活,美榮表妹在家照顧小弟弟,夫美就到處跑著找吃的。冬天,沒有野菜,夫美就到地裡去撿紅薯籐子、高粱殼子,上樹去剝樹皮,這些東西吃不動,美榮表妹就把它們放在鍋裡炕,炕干了炕焦了再打碎了吃。小表弟吃這些東西拉不出屎來,死的時候好幾天沒有拉屎,肚子脹得鼓鼓的,走不了路。那大約是60年剛開春,太陽已經有點暖和,是個中午頭,夫美姐倆把小表弟架到院子裡晒太陽,看他坐不住,頭也抬不起來,美榮表妹就把他扶到牆根靠著坐,又給了夫美一點錢,說快去買點東西給接印做了吃。夫美到集上去買了幾根小胡蘿蔔,順路還拔了一把麥苗,回來後美榮表妹就燒火煮上了。這時夫美去叫小表弟,才發現他已經坐在那裡死了。夫美說:「弟弟屬龍,算起來那年他是8歲,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他那麼小,好像只有4、5歲。」
更令我震驚的是小表弟死後的遭遇。
小表弟死後,克讓表哥和夫美姐倆將他也埋在了村東南的亂葬崗子。可是第二天夫美走那兒,發現埋弟弟的那個地方被人扒開,小弟弟卻不見了。夫美回來告訴了哥哥和姐姐,他們想起了那時候常常發生死人特別是死孩子丟失的事情,當時估計到小表弟是被人弄去吃了。果然,不久也就有人向他們證實了這件事。夫美對我們說:「我不是亂說,這是真的,我弟弟就是被村裡的那個吃人的寡婦吃了!」經夫美解釋,我們才知道,所謂「吃人的寡婦」原來是小姑夫的一個本家的弟媳婦,是一個平素十分賢惠好脾氣的女人,那時她不止一次地弄死人肉給她的三個孩子吃,不管別人怎樣指責和在背後戳戳點點,也決不「改邪歸正」。我問夫美隊長家裡是否也死人,夫美說:「那時候誰家不死人啊!隊長家也死,隊長的孩子五九年就餓死了!可那個寡婦家沒有死,靠吃死人肉她三個孩子一個也沒死!」
小表弟死後沒有多少天,死神又降臨到了克讓表哥頭上,表哥是小姑家裡第五個死去的人,他與我同年不同月,那麼死的時候應該是25歲。
當時克讓表哥領著兩個妹妹掙紮在死亡線上,村裡有人對他說,把丫頭給人算了,換點錢你倆都能活命。但克讓表哥捨不得把夫美給人家,就把家裡的房子扒了賣木頭,直扒得只剩下一間房留給美榮和夫美姐倆住,他晚上去生產隊裝牛草的屋裡跟幾個沒家的孤兒一起睡。老實的克讓表哥聽別人說出了嫁的妹妹就是別人家的人了,賣木頭的錢不能給美榮,於是他就從名義上跟夫美分,只是多分一些給夫美,而夫美又都交給了姐姐管著,上集買東西時再跟姐姐要。那時集上有糧食也不賣給夫美這樣的鄉下孩子,只賣給有點身份的人,夫美只能買回菜來。就這樣,沒有多久賣木頭的錢兄妹三人就都花光了。
一天,住在生產隊草屋裡的一個孩子來對夫美姐倆說,你大哥死了。姐倆趕緊到生產隊的草屋去看,大哥一動不動地躺在草堆裡,她們摸摸他的手和臉,已經冰涼了。
亂葬崗子已經沒有空地了,克讓表哥死後被埋在村東頭的那片薄土之下。這時人死得多了,人們糊弄著用土把死人蓋上就行,鋤地的時候就能鋤到死人的頭骨。再往後,餓死的人就沒有人去埋了。死的人多,活著的人也沒有力氣,抬出去隨便一扔就是。夫美說60年麥收以後,她就看見地裡有整個的死人骨架子。
從59年底到60年開春,只幾個月的時間,小姑和她的三個兒子就都死了,活著的只有她的兩個女兒美榮和夫美了。這段時間村裡餓死的人最多,因為是冬天,野菜都挖光了,地裡剩下的紅薯籐子也揀光了,沒有什麼吃的。
開春以後,地裡的野菜一長出來就給人挖走了,夫美也去挖。夫美不知道害怕,白天去挖野菜,天黑了,就到地裡去拔麥苗拿回來跟姐姐吃。大人是沒有去拔麥苗吃的,夫美說有個自己叫嬸子的女人,有一回叫夫美也給她弄點麥苗吃,夫美就給了她兩根,她接過去連根吃了。等到麥子能去皮的時候,夫美又去弄麥子回來和姐姐吃,一直吃到收麥子。夫美說,自己那時真是傻了一樣,什麼也不怕,到處找吃的。
小姑家所在的那個380多人的村子,連死的加跑的最後只剩下60多人。結果到收麥子的時候沒有人了。為了搶季節,民兵就用槍趕著大人小孩還有臨時住在村裡的人去收。
就在這時,父親托縣裡為了寫黨史曾經採訪過他的兩個人到了小姑家看夫美和美榮姐倆,那時父親已經聽回家探親的人去信說,家裡只剩下了夫美和她的姐姐了,要把夫美遷去漢口,並帶給了她們50元錢——這件事我聽母親說過,當時他們也是因為美榮表妹已經出嫁,所以就沒有說讓她也去漢口。於是,夫美沒有被逼著去收麥,而美榮表妹還是被民兵趕去了,他們讓美榮表妹給隊裡做飯,做完了飯還得去收麥子。
說起當年只有20歲的姐姐美榮,夫美掉下了眼淚:「誰也沒有想到我姐姐能活下來……姐姐從小體弱,從婆家回來時又有病,現在我也說不清她那時候得的是什麼病。只記得姐姐一直就特別瘦,有氣無力的,很少說話,所以娘總是擔心她命短。姐姐從婆家回來後,也和娘一樣總說不餓,總讓我們先吃,讓我們多吃……我想,姐姐那時心裏一定很難過,都認為她是出了嫁的人,可困難時她的丈夫在城里根本沒管她。後來姐姐就跟他離了婚,她現在的丈夫是秦古城村的。唉,姐姐一輩子也沒有生育。」
夫美與相依為命的姐姐難舍難分,她們用我父親捎去的錢給美榮看了病,也買吃的,就這樣一直到了莊稼收完了也種完了。後來父親又給她倆寄去了15元錢,但她們沒有收到,直到後來父親又給公社去了信,公社去人問,夫美和美榮她們才知道。
當時夫美依戀著姐姐,還是不想走,美榮就對她說:「到舅舅那兒能吃上飯,去吧!……去跟舅舅說說咱這裡的情況,叫舅舅向上反映反映,快來救咱們!」然後就去大隊和公社給夫美辦了准遷證和轉學手續,給了夫美她存著的路費。美榮把夫美送到村外。夫美拉著姐姐的手哭了起來。死那麼多親人夫美沒哭,可跟姐姐分手時她哭了。美榮仍是沒哭,只是說,到了地方來封信。
夫美不知道怎樣才能上漢口,她就先到了我大姑家的大表姐家,也就是黃梅表姐出了嫁的姐姐家。夫美只知道大表姐的弟弟是我父親帶出去參加革命的,知道大表姐曾去過她弟弟在鄭州的家,就天真地想,我只要能找到表哥就能找到舅舅。
夫美在大表姐家住了兩天,大表姐讓她把自己的小女兒也帶著去鄭州送到她弟弟黃圖那兒。鄉下的孩子以為就是鄉下人走親戚,也願意有個伴兒,夫美就同意了。大表姐把她倆送到了濉溪縣城,用我父親捎去的錢,在濉溪縣城買了車票,一起到了符離集。大表姐又買了兩張去徐州的票,把她們送上了火車,自己就回家了。
就這樣,夫美和她的小外甥女,一個15歲,一個10歲,一路到了徐州。徐州賣票卡得很嚴,有准遷證也不賣,說她倆小。夫美換個窗口再買,還是不賣。這時一個年輕的海軍軍官對她說,我來給你買吧。夫美就把錢和准遷證給了他,他買了兩張去鄭州的票,還對她倆說路上小心點兒。至今夫美提起這件事仍是十分遺憾:「你說那時候我多笨,連聲謝謝也不會說,接過票和准遷證就走了。」
兩個鄉下丫頭在車上不吃也不喝,因為剩下的錢已經不多了,不敢用。出了鄭州火車站,夫美不知怎樣才能找到表哥,她拿出臨走時大表姐給了她的那個信封,落款有黃圖表哥的地址。可是夫美不知道表哥的大名叫黃圖,只知道小名叫百合,還知道他是空軍,住在飛機場附近,就這些線索!
表妹劉夫美是1960年來到武漢我家的,這是次年她與我母親的合影(作者未提供圖片)
夫美問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信封上的地址,後來她倆花錢坐個三輪車去飛機場。到了飛機場附近,夫美知道表哥離這兒不遠了,就領著小外甥女的手,見人就打聽:「你認識百合嗎?他姓黃,是我表哥,是解放軍。」可誰都說不認識。這時已是中午,街上沒有幾個人,她倆又餓又渴又累又著急,可手裡一分錢也沒有了。後來夫美看見路邊有個大坑,就和小外甥女跳下去躺著晒太陽。過一會兒街上的人又多了起來,大概是都吃完飯了。夫美推醒迷迷糊糊要睡覺的小外甥女,兩個丫頭從坑裡爬出來,又開始打聽。這次夫美長個心眼兒,專門找解放軍打聽。果真一個解放軍看了看她拿著的信封上的地址,就把她倆領到了一個大院子裡,又進了一間屋,後來夫美知道那是個傳達室。
一會兒,屋子裡進來好多人,圍著夫美,聽她講。夫美趕快拿出准遷證給大家看,她越著急越不知從哪兒說起,說了半天大家才聽明白。這時一個人問,你們是從哪兒來?夫美連忙拿出了表姐給她的信封,那人看了看就對另一個人說,好像是黃圖家鄉的,你去把他找來!一會兒黃圖就來了。他來之後讓夫美重新講一遍,然後就說了一句話:「跟我回家吧!」
夫美說的我大姑家的這位黃圖表哥我也見過,1960年他在鄭州空軍後勤部當處長,是個少校。
夫美在鄭州黃圖哥家住了一個禮拜,後來黃圖哥托去漢口開會的人把她帶到了我父親家,那是60年的10月15日上午。
夫美一看到我父親就哭了,在她眼裡我父親跟她娘長得真像呀!
母親先讓保姆劉嫂領夫美去洗澡吃飯,對她說不要一下子吃太多,別把胃撐壞了。
吃過飯之後,父親問起了小姑家的情況。夫美從頭至尾一五一十把自己見到的記得的全部經過都說給了自己的舅舅聽。聽著這孩子的哭訴,父親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母親也說不出話,只是遞過去手絹給她擦眼淚。
表妹夫美講的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之交中國大地上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是當年父親給中央寫信的背景和導火索。
表妹劉夫美在我家長成了大姑娘,這是1969年她在武漢的留影。(作者未提供圖片)
小姑家的情況和父親給中央寫信的事最早我是聽母親說過的,母親曾告訴我,其實夫美來之前已經有不少家鄉人來找父親談到家鄉的飢荒情況,特別是發生了老戰友李景福的孫子的事,父親就曾想寫信反映。李景福是1926年的老黨員,他留在家鄉的小孫子因飢餓來投奔爺爺,爺爺卻偏偏在機關分管後勤工作,為了避嫌也為了工作的方便,李景福與父親商量著就把小孫子送到了我家,但兩個月後機關裡有人因我家向機關借30斤糧食的事對父親提出了意見,還有知情人就這事兒向李景福提意見,於是李景福不得不又將小孫子送回了老家,回家不多久那孩子就餓死了。這件事使父親不勝惋惜感慨和義憤,在一次機關的會上發了脾氣。恰在這時又來了夫美,於是父親再也坐不住,奮筆疾書,連夜就開始給安徽省委和中央寫信。這封信是否到了中央以及中央是什麼態度我們都不知道,結局只是武漢市委的一位領導找父親談了話。也許是覺得父親年紀已老,也許覺得他已不擔任要職,總之當時武漢市委的這位領導在對父親談話時說:「徐老,你年紀大了,有些事情也不瞭解情況,就不要多管了!」後來全國事態的發展使父母親深感在那個絕對一言堂上下一個調的年代,無論如何都要承認當時的湖北省委和武漢市委對他的態度已是非常寬容。
小姑家的故事雖然反映的只是安徽省濉溪縣楊莊村一個普通農民家庭,但管窺一斑,它是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年代中國許多農村的一個縮影。在這個故事裡沒有階級壓迫和階級剝削,似乎也沒有貪污和腐敗,但卻存在有組織的強迫和剝奪。這個故事的背景是當時的領導人良好的願望,是高度集權下少數人的獨斷專行濫用職權,是農民群眾真誠淳樸的熱情和對幸福生活的憧憬。在這個故事裡曾經有一個夢: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樑。大飢荒的終於爆發就是這個神話般夢境幻滅後的結局,甚至發生了真正的「人吃人」這種人世間最醜陋最悲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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