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所處的時代經歷了法國大革命與拿破崙戰爭,是歐洲在新舊兩個時代交替過程中劇烈動盪的時期,那是一個狂熱的時代,也是一個迷惘的時代。因為迷惘而狂熱,因為狂熱而更加迷惘。之前的文藝復興只是在文化領域動搖了基督教原先在歐洲的絕對權威,而狂飆突進般橫掃整個歐洲的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崙戰爭則將基督教的權威連根拔起,代之以自由、平等、博愛的法式啟蒙思想。這一切使歐洲人的心靈獲得了空前的自由,精神獲得了空前的解放,然而不久他們的內心又陷入了空前的迷惘。
盧梭、孟德斯鳩等法國啟蒙思想家所關注的重點是社會,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他們給後人所留下的社會契約論和三權分立等學說奠定了現代社會的基礎,然而對人來說,除了社會這個外部世界之外還有一個內心的世界。在此之前,對基督教的信仰是所有基督徒的內心的伊甸園。然而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卻重創了基督教的權威,使許多西方人離開了內心的伊甸園,在精神的曠野中到處遊蕩。面對紛繁複雜的外部世界,他們感到迷惘,不知該何去何從。尤其在社會動盪的年代,心靈失去了棲身之所的芸芸眾生就如怒濤中的一片片樹葉,不與自主地隨著時代的浪潮而飄蕩,而沉浮。歌德所處的正是那樣一個時代。
作為一個情感敏銳的詩人,歌德充分感受到了包括自己在內的世人的煩惱。作為一個悲天憫人的哲人,歌德揹負起了自己乃至那一整個時代的煩惱,用自己的生命去體驗,用自己的一生上下求索,試圖用自己手中的一枝筆去開拓出一條前所未有的道路,為自己和世人從新找到一個內心世界的伊甸園。
在說浮士德之前,我們先說歌德筆下的另一個自己--少年維特,一個因為得不到所愛的女子而精神崩潰,最終自殺的聰明少年。少年維特這一形像當時在歐洲引起了廣大的共鳴,因為他並不僅僅屬於歌德本人,他是那個時代的青年的寫照。
大家知道西方有愛情崇拜與女性崇拜的文化,是伴隨著文藝復興運動而興起的,而且與基督教的衰落幾乎是同步的,形成一個鮮明的對照。為何會如此?是因為過去西方人已經習慣了內心有個伊甸園,有一崇拜的對象。當人們離開內心世界的伊甸園之後,為了彌補內心曠野般的空虛,西方人不由自主地將原先對宗教的崇拜移植到對愛情的崇拜,將對聖母瑪利亞的崇拜移植到對凡間女性的崇拜。因為當時的文人都是男性,所以在莎士比亞、但丁、歌德等大文豪的筆下,女性被聖化了,原先被用來讚美聖母和天使的辭藻被用來讚美凡間女子,所以至今西方人討好女性的時候還是滿嘴"天使"之類,這就是西方人以愛情為內心之新伊甸園的文化痕跡。
少年維特雖然聰明絕頂,然而內心曠野般的空虛感讓他將自己所愛慕的女子綠蒂奉為天使,將自己單相思的戀愛視為心靈的伊甸園。愛之越深,內心對伊人之依賴就越重,以至於不能自拔。當最終無法得到心上人,維特的內心世界因此而崩潰,感到自己的生命失去了意義,因此走上了自我毀滅的道路。少年維特的悲劇與其說命運不濟或所愛非人,不如說是無一可供安心立命的心靈家園使然,是那個時代所造成的悲劇。
《少年維特之煩惱》的緣起是歌德本人一次失敗的戀愛經歷。他之所以能夠將少年維特的內心世界,他的煩惱和絕望刻畫得栩栩如生,因為那是他自己的親身體驗。然而最後歌德讓自己筆下的少年維特代替自己去死,而他本人卻選擇活了下來。因為他要面對的是那一整個時代的煩惱,他要揹負的是全人類的苦樂,他要開拓的是一條人類不曾走過的道路。歌德將這一使命托付給了自己筆下的浮士德,那是他在自己所創造的一個文學世界中的人物,也是歌德自己在內心世界中的化身。
西方人曾經將宗教視為傳說中的伊甸園,然而教廷嚴重的奢侈腐化以及長年血腥的宗教戰爭讓他們一度擁有的幻夢破滅了,讓他們認識到宗教之於人類就好比埃及之於希伯來人,雖然可以託庇於一時,然而時間久了,終不免會淪為它的奴隸。啟蒙運動讓西方人的心靈走出了"埃及",然而卻迷失在茫茫的沙漠之中,這種心靈的迷失表現在外部世界就是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崙戰爭的狂熱與血腥。歌德也曾如他筆下的維特一樣是迷失在內心的茫茫沙漠裡,然而維特的死讓他洞見了人類的精神危機,藉著浮士德之口,歌德道出了自己的雄心:"我要在內在的自我中深深領略,領略全人類所賦有的一切。最崇高的,最深遠的,我都要瞭解。我要把全人類的苦樂,堆積在我的心胸,我的小我,便擴大成為全人類的大我。我願和全人類一樣,最後歸於消滅。"這時的歌德已不再是那個柔弱稚嫩的少年維特,而儼然是《出埃及記》中的摩西--人類的引路人。
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原是一位獨守書齋,皓首窮經的老學究,苦於學海無涯,無法從書本瞭解無限的人生而生出輕生之念,他內心無限追求、永不滿足的慾望為魔鬼所乘,遂與之訂立契約,以魔鬼為浮士德的服務來換取他一旦滿足後靈魂歸魔鬼所有。在魔法的幫助下,浮士德返老還童,於是投身書齋之外的大千世界,遍歷愛情、事業、藝術、治理等社會分野,嘗盡酸甜苦辣諸人生百態,正如歌德借浮士德之口的表白:"我有敢於入世的膽量,下界的苦樂我要一概擔當。"
《浮士德》一書歌德前後陸續用了六十年才得以完成。在我眼裡,《浮士德》此書也就是歌德本人的心靈史,是他在內心世界的茫茫沙漠中奮力探尋流著奶與蜜之地以為自己與世人心靈棲息之所的經歷。因此也有人稱他的《浮士德》是近代人的聖經。然而歌德是否最終找到了他傾盡一生所尋找的內心世界的伊甸園呢?後人都說他已經找到了,那就是人類的生活本身。我說沒有,否則歌德就是在騎驢找驢,這與他在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偉大人格與睿智不符。世人只看到了浮士德對生活無限地體驗,對理想無限地追求,因此而誤以為他是將這種體驗與追求本身視為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可是他們錯了,作為歌德的化身,浮士德之所以表現為永不滿足,那是因為他並未找到生命存在的真正價值和意義。一旦找到了內心世界的伊甸園,浮士德就滿足了,歌德也滿足了。
我們不妨回顧《浮士德》最後的情節:浮士德被名為"憂愁"的女子所襲,"憂愁"吹了一口氣,使他雙目失明。此時他內心卻反而浮現了光明中未來的前景,他終於得到了苦苦尋求了一生的滿足。按照契約的規定,此時他將歸魔鬼所有,然而天使卻飛來將他救上天國。
浮士德是歌德內心世界那個自我的化身,浮士德在作者筆下的世界中不停追求的過程就是歌德在內心世界不斷求索的過程。因此浮士德的眼睛其實就是歌德自己的心眼。若歌德果真找到了內心的伊甸園,其內心的欣喜可想而知,何來"憂愁"之有?更何來心眼的失明?況且讓浮士德滿足的並非是他眼前的現實,而是光明的未來。這說明什麼?這說明歌德到了晚年,他已經明白自己今生無法找到內心世界的伊甸園了,因此而憂愁,因此而永遠閉上了六十年來在內心世界不斷上下求索而疲憊不堪的那雙心眼。然而他對未來卻是有信心的,內心的靈感讓他相信人類的未來將是光明的。無論是歌德本人還是他的化身浮士德,都不是因為現狀而滿足,而是為了人類未來的光明而滿足。他相信:未來一定有人能夠為人類找到內心世界的樂園。
我也曾如歌德一般上下求索,追尋一個足以安心立命的樂園,直到讀到《轉法輪》這本書,我才明白這就是我所要找的。真、善、忍是這個宇宙最根本的特性,也是我心靈的樂園。當我們的心靈溶於真善忍,卑微的小我也就融於宇宙的大我之中。這就是我們中國人的祖先所嚮往的"天人合一"。
2009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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