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學生曾參在患病時對前來探視他的人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論語•泰伯》)這段話流傳很廣,至今仍被人視為原典名言而時加引用。依我愚見,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恐怕只是局部真理,在不少情況下是無法用"善"字概括得了的。如南宋著名愛國將領宗澤堅持北伐抗金,生命垂危時對問安的諸將曰:我因二帝蒙塵,積憤至此,你們若能殲敵,則我雖死無恨。復自嘆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竟無一語言及家事,但呼‘過河'者三而薨。"三呼"過河"而薨,當是"壯"而非"善"。
古人所寫的絕筆詩,也是臨終之言,我以為它的最大特點是真,真實地坦露詩人的內心世界,真實地表現其喜怒哀樂、愁苦悲恨等各種情感,許是人在臨終之際,行將解脫人世間很難掙脫掉的名韁利索和諸種煩惱,也毋庸憂懼吐露真言後的打擊、排斥,盡可以一吐為快。因此,閱讀古人的絕筆詩,對於瞭解其人其品是頗有裨益的。下面就來讀幾首代表性作品。
我國古代最早、最有名的絕筆詩當推屈原的《惜往日》。(王夫之認為《悲回風》是屈原"自瀋時永訣之辭",筆者不取此說。)全詩長達76句,內容相當豐富。詩人回想往日曾受到楚懷王信任,竭忠盡智,一心想使國家富強,時世清明,卻不料遭到姦佞小人的讒言誣陷,楚王昏庸,竟然盛氣發怒,流放忠臣。詩人以古代賢人的坎坷遭遇,來抒發自己橫遭冤屈的衷情,抨擊姦邪小人構陷忠良、誤國害民的醜惡行徑,慨嘆楚王不辨良莠忠姦,背法度而心治,致使國家命運危如累卵。最能見出該詩是屈原自投汨羅江前的絕命之辭的幾句是:"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瀋流。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惜壅君之不識"(痛惜昏君不識好壞,不辨忠姦),可以說是全詩的主旋律,是屈原臨終前夕最大的遺恨。蔣驥《山帶閣注楚辭》評此詩云:"夫欲生悟其君不得,卒以死悟之,此世所謂孤注也。默默而死,不如其已;故大聲疾呼,直指讒臣蔽君之罪,深著背法敗亡之禍,危辭以撼之,庶幾無弗悟也……《九章》惟此篇詞最淺易,非徒垂死之言,不暇雕飾,亦欲庸君入目而易曉也。"這段話的要旨是說屈原寫作此詩的目的是要向楚王表明自己沉江意在以死諫君。假如情況真是這樣,那麼屈原的悲劇命運就更令人嘆惋,其愛國精神更令人崇敬了。
南宋陸游的詩歌創作成就十分突出,當時已有人稱他為"小李白"、"前身少陵"。其詩不僅數量多(流傳下來的就有九千多首),而且風格多樣,兼有《詩經》之風雅,屈騷之浪漫,陶潛之淳樸,李白之壯浪,杜甫之沉鬱,蘇軾之飄逸,黃庭堅之學力。所以有人稱他是中國古典詩史上最後一位超一流的詩人。然而,陸游本人首先視自己為愛國誌士,其次才是詩人。可以說,他是以愛國誌士的身份來寫詩。他自言:"本意滅虜收河山"(《樓上醉書》,"蹭蹬乃去作詩人"(《初冬雜詠》)。其絕筆詩《示兒》云:"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他的"臨終囑咐"把自己的遺願表白得十分透徹,"九州同"在他心目中佔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足見陸游所言並無虛飾,他確實首先是一個偉大的愛國者。
大詩人李白的絕筆詩《臨路歌》也值得一讀。題中的"路"字,當作"終",古代刻書時因形近而誤。唐人李華《故翰林學士李君墓銘序》:"(李白)年六十有二不偶,賦《臨終歌》而卒。"今所傳《臨路歌》當即是《臨終歌》。詩云:"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挂石(當作"左")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李白一向以大鵬自喻。他在青年時代寫《大鵬賦》,即藉助大鵬形象,抒發其"激三千以崛起,向九萬而迅征"的宏偉抱負。此後,李白又作《古風》(第三十三首)描摹大鵬"仰噴三山雪,橫吞百川水"的磅礡氣勢。其《上李邕》詩云:"大鵬一日從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恆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也明顯是以大鵬自喻,誇稱自己具有超凡脫俗的蓋世才華。儘管李白在政治上遭受過兩次重大挫折(被唐玄宗賜金還山和入永王李璘幕致使下獄),事實證明了他並不具備多少政治才具,然而從其絕命詩可知,他至死都不承認這一點,只是因為命途多舛,缺乏機遇、知音才導致了中天摧折的悲劇結局。
明代中葉的吳中畫家詩人唐寅(字子畏,一字伯虎)也寫有絕命詩《伯虎絕筆》:"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這首詩的核心思想,即是莊子所謂的"齊生死,忘物我"六個字。《明史》本傳說他"性穎利,與裡狂生張靈縱酒不事諸生業。祝允明規之,乃閉戶浹歲,舉弘治十一年鄉試第一。座主梁儲奇其文,還朝示學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幾,敏政總裁會試,江陰富人徐經賄其家童得試題。事露,言者劾敏政,語連寅,下詔獄。謫為吏,恥不就。歸家,益放浪。寧王宸濠厚幣聘之。寅察其有異志,佯狂使酒,露其醜穢,宸濠不能堪,放還。筑室桃花塢,與客日般飲其中。年五十四而卒。"唐寅少有任俠之氣,"罹禍後歸好佛氏,自號六如,取四句偈旨。"(祝允明《唐子畏墓誌並銘》)四句偈旨,當指佛教重要經典《金剛經》結尾處的四句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既然"一切有為法"皆虛幻不實,轉瞬即逝,那麼現世人生也就不值得留戀了。從表面看,唐寅的這首絕筆詩非常曠達超脫,真有一點"視死如歸"的味道,但其心中的抑鬱、酸楚、悲涼,在最後一句"只當漂流在異鄉"已不經意地流露出來了。
與唐寅絕命詩情味迥異的是明末清初著名文人金聖嘆所作的《絕命詞》三首。
順治十八年(1661)四月,金聖嘆因"抗糧哭廟"案被清廷逮捕,由蘇州起解往江寧,兩個多月後,以"聚眾倡亂"罪被斬決。臨難前夕,他作《絕命詞》三首。"其一"云:"鼠肝蟲臂久蕭疏,只惜胸前幾本書。雖喜唐詩略分解,莊騷馬杜待何如?"鼠肝蟲臂,喻輕微卑賤之物,典出《莊子•大宗師》,這裡指金氏所喜愛的文史典籍。後兩句意為:雖然因完成了唐詩之分解(他曾選唐七律約六百首,每首詩分為前、後解並作評論)而心頭暗喜,但尚未完成對《莊子》、《離騷》、《史記》(馬,指司馬遷)、"杜詩"的批點,又該怎麼辦呢?於此可見,金聖嘆辭世時的最大遺恨是未能完成其文學評述計畫。
金氏《絕命詞》的後兩首都與兒子金雍有關。"其二"題作《與兒子雍》:"與汝為親妙在疏,如形隨影只於書。今朝疏到無疏地,無著天親果晏如。"在詩題下金氏寫道:"吾兒雍不惟世間真正讀書種子,亦是世間本色學道人也。"此詩主旨,是勸兒子能以"本色學道人"的眼光看待生死之事,別把父親的辭世太當回事。"其三"題為《臨別又口號遍謝彌天大人謬知我者》,是寫給普天下欣賞自己的"知音"的。詩云:"東西南北海天疏,萬里來尋聖嘆書。聖嘆只留書種在,累君青眼看何如?"於"書種在"下詩人自註:"兒子雍"。聖嘆臨終時懇切盼望天下愛聖嘆書者能愛屋及烏,對其子多加關照,顯示了他多麼沉摯的舔犢深情啊。
比較金聖嘆與唐寅的絕命詩,不難看出前者秉持的是儒家關注現世人生的入世思想,後者則是釋老漠視生死的出世思想。
被康有為譽為"中國維新第一導師"的翁同龢所作《甲辰五月二十日絕筆》恐是絕命詩中最短的一首:"六十年中事,淒涼到蓋棺。不將兩行淚,輕為汝曹彈。"甲辰,即公元1904年。翁同龢是常熟人,咸豐六年(1856)狀元,曾任同治、光緒兩帝師傅,歷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工部、戶部尚書等職,還曾兩入軍機處,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馬關條約》簽訂後,他欲挾光緒帝親政,籌劃革新,支持康有為的變法主張,並密薦給光緒帝。1898年6月光緒帝宣布變法後四天,慈禧太后將其罷職,令回原籍。戊戌政變後又下令革職,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他在憂鬱中度過了六個多年頭,於75歲行將歸西時向守候在身邊的親屬口佔了這首五絕。前兩句以"淒涼"一詞概括其一生遭際,言下有無窮悲慨之意。翁同龢生活的時代,幾乎和中國近代史相始終。當時的中國,危機四伏,險像環生。他長期處在晚清政治漩渦的中心,蒿目時艱,苦心焦慮,力圖改革,拒降主戰,變法維新,真可謂是忠君愛國一以貫之了,卻不料落得如此結局,這也就難怪他要以"淒涼"作為自己一生的總結語了。後兩句是說儘管內心悲摧,但不願在親人面前灑淚,表現了他作為一個政治家的倔強個性。全詩篇幅短小,語言淺易,但時間跨度很大,既回顧了荊棘遍佈的一生,又流露出臨終前的千種孤憤、無窮哀怨,誠為餘味悠長、令人唏噓之作。
最後來看清末重臣李鴻章的絕命詩。詩云:"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弔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請君莫作等閑看。"(高拜石《南湖雜憶》,轉引自苑書義著《李鴻章傳》,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李鴻章鎮壓過太平軍、捻軍,又大辦洋務,開辦江南製造局、津榆鐵路等,向外國購買軍火、軍艦,建立北洋艦隊。對外國入侵者,他主張妥協,反對抵抗,與侵略者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辛醜條約》等。總之,他為挽救清朝統治,擺脫內外危機,竭盡了全力。所以他死後,清廷給予了優渥的褒揚,特旨予謚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候爵,入祀賢良祠,事跡宣付國史館立傳。這是有清一代漢族官僚從未有過的恩典殊榮。對於李鴻章,人們歷來褒貶不一,譭譽參半,有說他是"地主階級改革派"的,也有說他是"漢奸"、"投降派"的。就其絕筆詩而言,他還真是一個憂國憂民、劬勞一生的"孤臣",形象還不壞,其尾聯提醒人們注意"海外塵氛"(即外國侵略者),似也不能說他就是一個賣國求榮的壞蛋。總之,讀一讀他的絕筆詩,也許能為我們全面認識、正確評價李鴻章多一個鏡鑒。當然,倘若這首詩是李鴻章出於欺世盜名的目的而為,並非真情實感的凝聚,那就另當別論了。
- 關鍵字搜索:
- 古代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