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作為一個豪情滿懷的愛國誌士,辛棄疾雖然有著傳奇般的經歷,但在屈辱的南宋歷史裡,畢竟激不起什麼壯觀的波瀾。而作為一個引吭高歌的風華詞客,他卻與柳、蘇、秦、李一起,構成宋詞璀璨的夜空裡,最耀眼的星座。宋詞只有到了辛棄疾的時代,才真正實現了豪放、婉約的雙峰並峙。辛詞現存六百餘首,慷慨激昂、蒼涼悲壯是稼軒豪放詞風的主脈,同時也有不少意興玲瓏的閑適之作和詞調婉轉的柔媚之作,顯示出多樣化的藝術風格。這首《西江月•遣興》是整部 《稼軒集》中最為出奇的一首,不論用語還是立意,均表現出一種獨特的審美意蘊。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上片的頭兩句是抒情主人翁的自我表白,開篇便醉眼朦朧,瀰漫著一股濃郁的酒氣。稼軒詞裡多次寫到了與飲酒有關的內容,如「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我飲不需勸,正怕酒尊空」、「一觴為飲千歲,江海吸流霞」等,或抒愛國恢復之豪情,或發逝者如斯之感嘆,大都在假醉的狂放中透著文人的理智與修養,不作驚人之語。敢於在詞作裡直言「醉裡且貪歡笑」,確實驚世駭俗,即使是對一個退居林下、留戀詩酒的「前官員」而言,也有不紓國難、言行頹廢之嫌。但一個「且」字是這兩句的詞眼。從字意來講,「且」在這裡既可解作「暫且」,也可解作「姑且」,無論哪種解法,均表露了作者此刻的心理活動。所謂的「歡笑」,並不是真正的快意風流,而只能是酒醉麻木中的暫時逃避,一旦酒醒後,那黑壓壓的現實又將怎樣刺痛辛棄疾那顆憂時傷世的心。這使我們想起李白《將進酒》中的「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二者字意相近,但精神內涵卻並不相同。李白的「長醉不願醒」是對現實的一種消解,藉以表達自己的傲岸;稼軒的「且貪歡笑」則是對現實的一種批判,藉以表達自己的不滿。他的《鷓鴣天•游鵝湖病起作》裡最後兩句:「醉中只恨歡娛少,無奈明朝酒醒何」,應該是「醉裡且貪歡笑」的最好註釋。「要愁那得工夫」,實際上也是正話反說,詞人的一生,真可謂愁苦的一生,如「清愁不斷,問何人解連環」,「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人生有得許多愁,只有黃花如舊」等。而他的一首著名的《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更是千古寫愁名篇:「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裡的「要愁那得工夫」,正是「欲說還休」的婉轉表達。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這兩句本有一個出典,《孟子•盡心下》云:「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人們在解這兩句詞時,往往喜歡向孟子的原話靠攏,認為是「完全相信古人的書,則沒有什麼用處」。聽起來似乎說得很辯證合理,但與整首詞的氛圍卻大異其趣。既然是一首醉客之詞,則太符合邏輯反而傷害了詞氣。筆者認為此處最好解作:「相信古人的書,一點用處也沒 有。」語調更強烈,批判意味也更濃。詞人對自己的人生價值觀,借醉酒的掩飾,做了一次深刻地追問,同時,也對現實做了一次辛辣地反諷。這可以從兩個方面去理解。宋金對峙,軍事的失敗已令許多士大夫感到恥辱,但是更令他們痛苦的是在大是大非前士人們所暴露出的可恥弱點。不少人把貪圖安逸的慾望擺在了傳統道德觀念之上,這也是南宋主要的社會思想問題。扶正祛邪,呼喚道德重建,是不少有志之士作品的重要價值取向。辛棄疾這裡是用反諷的手法,揭示出南宋社會信仰危機,底子裡是一種深沉的憂慮。另一方面,辛棄疾自二十二歲起兵抗金以來,夙夜為國事奔波,按「事君能致其身」的古訓,盡一個大宋子民的職責,向皇帝上《美芹十論》,又向當政者獻《九議》,自己也曾在詞中說過「萬鐘於我何有,不負古人書」,可為什麼被一貶再貶,投閑置散近二十年?看來不是社會出了問題,就是「古人書」出了問題。而後者是虛,前者是實。辛棄疾在《卜運算元•飲酒不寫書》裡也寫道:「萬札千書只恁休,且進杯中物。」意思與此相類,只是語氣緩和得多 了。
詞的上片只是「醉言」,是一個孤憤者的宣泄。下片意脈一轉,由虛入實,由語言到動作。作者似一位高明的導演,為我們導出了一幕絕妙的情景劇。「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這四句詞不僅將醉漢的痴態刻畫得惟妙惟肖、毫髮畢現,也將抒情主人翁的孤獨與傲岸,表現得淋漓盡致。「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點明時間、地點、事件,當然也包含「人物」:「我」和「松」。雖然標明「昨夜」,似乎是一 個過去時,但整首詞銜接緊湊,現場感很強,讀者的思路一下子就被拉到事件發生的當時,絲毫沒有時間上的隔膜。在這個「昨夜」裡,詞人醉得可謂深沉,不僅跌倒了,而且還和松樹聊起了天。辛棄疾有不少詞寫到了醉酒,往往是藉以表現詩酒風流的文人雅趣,真正寫到醉態的並不多見。如「醉裡不知誰是我,非月非雲非鶴」,「醉裡謗花花莫恨」,「去年堪笑,醉題詩醒後方知」等,雖然也是酒意瀰漫,但畢竟還保持一點文人的斯文,不像這首詞到了失態的地步。實際上也惟有如此,作者才敢於在詞中任意而為,發人所未發,以一種放浪形骸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憤怒和不滿。「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這裡也有一個出典。 《漢書•龔勝傳》:「博士夏侯常見勝應祿不和,起至勝前,謂曰:‘宜如奏所言。’勝以手推常曰:‘去!’」夏侯常和龔勝之爭,發生在漢哀帝劉欣建平年間, 這場爭執中,頗有清名的龔勝並不站在真理的一面,但《漢書》裡卻稱讚他為「守死善道」的「清節之士」。辛棄疾也曾對龔勝頗為景仰,在《念奴嬌•賦傅岩叟香 月堂兩梅》裡用梅花與之相對:「看取香月堂前,歲寒相對,楚兩龔之潔。」(「兩龔」,即龔勝及其友龔舍,二人俱以名節著於漢世。)此處之典,亦與上片的「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隱隱相對。夏侯常和龔勝孰是孰非,歷史自有公斷,但二者之間此刻的對立卻是肯定的。解這兩句時,有的人習慣根據原典,把「松」放到抒情主人翁的對立面。實際上高明的詞人用典,往往不會侷限於原意。考查辛棄疾與「松」的關係,我們還是要把目光投到當時的社會風尚和詞人自己的大量詞作中。在素有以山水比德的文化傳統中,松樹往往是品德高尚的象徵,且常與竹一起比喻高尚之士堅貞不屈的情操。如《隋書•柳莊傳》:「而今而後,方見松筠之節。」杜甫也在《崔氏東山草堂》詩裡說:「何為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松筠?」唐宋文人的作品中,「松」總是作為一個正面意象出現。辛棄疾的詞中也不例外。整部《稼軒集》約有三十處出現了「松」這一意象,如「一鬆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兄弟」,「松姿雖瘦,偏耐雪寒霜曉」,「門外蒼官千百輩,盡堂堂八尺鬚髯古」等,不僅喜歡松之高潔,把它們當成朋友,而且住處也多有此輩。這樣看來,把本詞中的「鬆動要來扶」解作辛棄疾對立面的拉攏、同化,難和詞意。 實際上,正是拒絕了最親近朋友的安慰和扶持,此刻的辛棄疾才顯得更加孤獨與倔強,才使這份孤獨凸顯出更深刻的社會背景。欣賞的情感指向相同,但不同的理解思路,會得到不同的審美體驗,這也是詩詞賞讀的微妙之處。
這首詞在《稼軒集》裡是比較特殊的,其大膽的表現手法在整個宋人詞中也實為罕見。宋代詞人喜「掉書袋」,辛棄疾的不少詞作亦不免此累,但這首詞在將經史典故,化做生動活潑的「醉客之言」,妙於用典,又不著絲毫痕跡,確為宋詞中之秀然傑出者。其深刻內涵和在文人詞中創造出的陌生化效果,值得我們反覆況味。也正因為此,這首詞常被誤冠以「頹廢」的標籤,消隱在歷代傳統品詞家的視野中。實際上能有多少人體會到了辛棄疾那顆敏感的詞心呢?知其不可而為之,是一種悲壯;不知其可與不可而為之,才是一種深刻的孤獨。辛棄疾自紹興三十二年(1162)奉表入南宋朝廷,正式踏入南宋仕途,開始了在偏安朝廷的宦海沉浮,其間曾三次被劾去職,僅兩次退隱山林就達十八年之久。但泉林之趣並沒有掩蓋了他的報國之心,朝廷一有起用的任命,他總是毫不猶豫地欣然前往。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幻想,一次又一次的破滅,留給詞人的只是那無邊無際的孤獨。這種宏大的孤獨感,也是傳統文人的宿命,我們可以從辛棄疾的淺吟低唱中聽到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千古一嘆,也可以從他步伐踉蹌的醉態裡,發現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孤獨背影。在這首《西江月•遣興》裡,詞人是醉倒了,但他的人格、他的精神卻在悠悠歷史長河中傲然挺立,滋養了後世多少不屈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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