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義書中的"支那衛星"

鄭義書中的」支那衛星」 王定罷官下臺了。他的繼任者洪華是一個與他絕然相反的陰謀家和小人。他乘著一股左傾惡浪上了臺。一上臺便推波助瀾，將這股左傾惡浪推向高峰。如果說他的前任曾創造了一個全國第一，那麼他也創造了一個與之相反的全國第一：環江縣創造全國水稻單產最高記錄；畝產水稻十三萬斤！──充滿戲劇性的中國生活！ 「大躍進」、」放衛星」的瘋狂中，洪華不甘落後。他發現，各地的糧食高產」衛星」總是在不久後就被超過了。環江要放一顆特大」衛星」，並且，這」衛星」必須大得足以把他那些吹起牛來膽大包天的同僚們嚇得退出吹牛比賽，而讓他獨領一代風騷。指導思想確定了，」衛星」開始緊張製作。基礎工程：密植。禾苗羸弱，連站都站不住，人們用繩子拉成經緯線，再四面架起鼓風機送風。夜晚架起電燈，增加光照時間。僅這些措施顯然不夠，於是從附近長勢良好的稻田裡拔起已經成熟的稻子偷偷」移植」到實驗田裡。」驗收」那天，紅旗如海，鑼鼓喧天。驚人的估產數字，不僅驚動了全國著名的學者、專家、連越南、朝鮮都派來了代表團！中央新聞電影製片攝影機架好了，即將聞名天下的大英雄洪華在簇擁下笑容滿面地入場，站在專門為這盛大場面搭設的」檢閱臺」上下令開鐮。在專家學者和驗收人員的嚴密監視下收打過秤，一個震驚世界的記錄誕生了：中國。大躍進。廣西環江縣。水稻畝產十三萬X千X百X十X斤X兩！ 專家學者們瞬時間精神崩潰：這親眼目睹的奇蹟將人類的全部常識統統粉碎！有人匆匆估算：別說長在禾苗上，就是用稻子鋪在地上，也得有厚厚的幾十公分！但他們確實親自監收、監打、監稱、只好簽字認可。《廣西日報》立即見報，消息、報導、照片、評論整整一大版。果然，再無人敢放糧食」衛星」了。姜太公在此，諸神迴避！三十餘年過去，再無人打破這百米一秒的超級世界記錄。這其中的秘密，只有洪華和他的心腹知道。很簡單：已過秤的稻子在入庫途中的暗處拐一個彎兒，再一次混入等待過秤的行列。這樣看來，洪華還算頭腦冷靜，留有餘地。其實，只要他願意，他敢，畝產三十萬斤又怎樣？ 環江縣威震全國了！洪華果然身手不凡，在糧食衛星升天的同時，環江縣的」鋼鐵元帥」也升了帳（也是個相當可觀的數字，可惜不在手邊）。洪華隔不了幾天便從上面扛回一面紅旗。洪華確鑿抖起來了！ 然而環江人民卻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高產必須高交售！環江哪裡交得起與畝產十三萬斤大致相當的糧食？！洪書記自有主張：顆粒不留，全部上交。──這夥虛報浮誇的混帳王八蛋早就算計著老百姓碗裡的那點可憐的口糧了！極快，環江各公社均出現了大量因飢餓而造成的浮腫與死亡。嚴重的局勢通過黨、政和醫療衛生部門迅速報上來。洪華大罵」右傾」。大會小會彈壓，說浮腫不是餓的，是病：死不是餓的，哪天不死人？！誰要是再傳播這些謠言，誰就是反對」三面紅旗」！人命關天，消息終是封鎖不住；很快省裡派來工作組調查情況。洪華也真算得一條好漢，封鎖、威脅工作組，並趁全國」反右傾」大形勢將工作組趕出了環江。我始終不明白，官迷心竅的人怎麼能變得毫無人性！在飢饉如瘟疫橫掃環江，每天都大批死人的危急情勢下，洪華仍死頂著，就是不許開倉放糧！不僅如此，還把那些餓得半死的基層幹部集中起來批鬥，逼迫他們承認瞞產私分！有些幹部被整死了。一位敢冒犯虎威的大隊支書，在批鬥關押數日後，餓死在回家途中。那些日子，洪華一見到餓殍就大發雷霆。一日見縣城中心的墟亭裡倒斃一人，大罵：死也不找個好地方，媽的，真是個反革命！在縣委的嚴令下，許多公社發生民兵開槍擊斃偷糧群眾的事件。一份調查材料寫道：某村一孩子到倉庫偷糧，被民兵發現，令他站回偷糧處，開槍射擊。槍未響，又換一粒子彈，又是臭子兒，第三槍才響，將那十二歲的可憐的孩子當場擊斃。 短短數月，環江縣餓死四、五萬人，佔全縣總人口的四分之一！！！ 這尚是一個保守的數字。 在洪華扛回來的每一面紅旗背後，都有成千上萬勞動者的屍骸！ 就是這個洪華，官運亨通，事過不久，升任地委官員。環江人民的血淚塗紅了他的頂戴花翎！ 環江事件終於暴露。洪華被判徒刑五年。後病死於勞改農場。八○年代初趁平反冤假錯案之機，家屬一申訴，共產黨趕快給洪華」落實政策」：雖然……但是，考慮到洪華同志也作過一些有益的工作，決定撤銷原判，恢復名譽……──當我把文件的複印件還給王定時，氣得渾身發抖！善良的人民啊，請看吧──這就是」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中國共產黨！對於與他們意見相左，甚至不過提出善意批評的人，他們毫不留情，必欲置之於死地而後快。而對於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忠實黨徒，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關懷備至。環江人民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的洪華，本來死有餘辜，共產黨卻恢復名譽，追撫遺屬。冷靜下來，又覺得甚合邏輯：如果餓死幾萬人就要判幾年刑，那麼，造成六○年代全國大飢饉的罪魁禍首毛澤東呢？他的標準像不是還高懸在天安門正中嗎？往他像上扔幾瓶墨水的幾位青年，不是還判以重刑嗎？在共產黨的文件裡，在盛大的宮廷演出裡，不是還稱他為偉大嗎？洪華不過餓死幾萬人，毛澤東餓死了三千萬！這個數字是什麼概念？──八年抗日戰爭中直接、間接死於戰禍的人口總和也不過一千七百萬！ 一天，王定給我一份鉛印材料看。這是一個關於」環江事件」的翔實的調查報告。幾位搞石山地區農業生產調查的研究人員」管閑事」的產物。在搞研究課題時，他們接觸到有關」環江事件」的大量資料，出於驚駭與義憤，他們寫出了這份鐵證如山的調查報告。我從心底裡深深地感激他們，敬佩他們。他們英勇地砸碎了共產黨的保險櫃，使諱莫如深的」環江事件」大白於天下。在這份血淚斑斑的」起訴書」結尾處，他們將全部的悲憤與希望壓縮成短短的一句話：」祝環江人民永遠幸福！」淚水剎那間模糊了我的雙眼……這正是我對環江人民、武宣人民、對廣西人民的唯一祝願與希望！ 王定，這位為了人民的解放與幸福曾戰鬥和抗爭過的老戰士，王祖鑒式地密切關注著環江的事態。雖然他喪失了權力，無法與洪華們抗衡，但他一刻也沒有停止鬥爭。他通過昔日的老下級和群眾，收集著環江的情況，不懈地揭露」環江事件」真像。全廣西的幹部，都知道王定是一個壓不彎，折不斷的硬骨頭。除」環江事件」，王定還盡其所知，向咱們提供了廣西文革的情況。告別的那天，咱倆向他熱忱致謝。老人低微地說了一句：」你們寫吧，為了子孫後代，為了人類……」我懷疑沒聽清，下得樓來，又問你。你肯定地說：」沒錯兒，是為了人類！」──人類！──一股暖流在我的心頭蕩漾……咱倆當時感慨萬分。人類？久違了，這神聖的名詞。除了涉及自然科學，中國人很少說」人類」！我們只會說」階級」、」專政」、」鬥爭」。這些殘酷的語言說得太長久了，我們便遺忘了愛，遺忘了那個使人一說出它來便心胸開闊，感情純潔，便面露微笑的詞彙──人類！ 尊敬的王定老人，您怎麼會脫口而出這生僻的書面語──人類呢？你見到的苦難太多了。而且，這些苦難沒能打垮你，反而滌淨了你的靈魂！ （第九封信──再訪廣西page335-340） 社會主義制度的另一大特徵是計畫經濟。這一經濟體制在所有社會主義國家都遭到破產，已為歷史證明。所謂計畫經濟，就是高度壟斷的中央集權經濟。同樣，特權階級享受一切權力集中的好處，卻對經濟發展不負任何責任。」大躍進」、」以鋼為綱」」洋躍進」都是」計畫經濟」的豐功偉績！更不必說浮誇虛報、高徵購這號」計畫經濟」所造成的餓死三千萬人的歷史浩劫了！試舉一例：四川盧州發現一大規模天然氣田，工程技術人員估計貯量為××億立方米；但主管的掌權者一看，覺得成就太小，要求再增加貯量。專家們只好不留餘地，估計為×××億方米，但掌權者們仍然覺得不足以獲取暗中想謀取的政治－權力利益，逼迫把氣田構成範圍大大劃大。於是，四川出現了一個將影響全國能源布局的大氣田！中央有關部門立即做出相應計畫，決定把四川天然氣輸送到能源緊缺的華東、上海。當輸氣線路已勘測設計好，八十公分（？）直徑的大型管道已沿長江鋪設了相當長的距離之後，才知道這不過是一個邀功的騙局，四川省的天然氣貯量總和還不夠它本省用的！── 這就是社會主義的計畫經濟！又如森林過量採伐。對於一個基層林業局，林業部要求採育平衡，國家計委要求多砍木頭。財政部要多拿到錢。誰都只要自己要的東西，誰都不管什麼」計畫」不」計畫」。特別是國家」計畫」委員會，每年逼迫林業部門砍木頭已達到毀滅林業的地步。基本建材是鋼鐵、水泥、木材。其中前兩項只要加大投資，發展就可以很快，而木材的生產週期漫長。國家計委根本不管小興安嶺早已採光，大興安嶺已源泉枯竭的危局，只是按照鋼鐵水泥的增長係數來套林業。一切對國家和子孫後代負責的有良知的人們，都在哀嘆：國家計委就是毀滅中國最後一塊森林的罪魁！對於國家計委而言，它有它的理由：它要政績，它要向最高領導層負責（而不對歷史和人民負責）；對於最高當權者來說，他們更要政績：不管是真政績，還是假政績，甚至是竭澤而漁、遺禍子孫的政績。當然啦，沒政績一樣玩政治，但有聊勝於無，吹起來多少有點底氣。一會兒對專業戶、個體戶、私人企業降低稅率，幾年免稅；一會兒又狠狠提高稅率，把免收的稅」追回來」，不惜把人家整垮，勒死。這哪裡在」計畫」什麼經濟，這是在玩政治，保權力。 可以說，所謂社會主義經濟，就是在現代資本主義以下的生產力基礎上的高度政治權力化的中央集權經濟。這甚至不是馬克思主義對社會主義經濟的規定，而是專制社會傳統經濟結構之強制性延續。 這種高度政治權力化的中央集權經濟，嚴重地束縛了生產力，使所有社會主義國家拉大了與資本主義國家的距離。大陸與臺灣、南北韓、南北越、東西德、東西歐、東西方。事實勝於雄辯。資本主義欣欣向榮，社會主義日薄西山的鐵的事實，是一切詭辯家都無法掩蓋的事實。 （第十封信──中美洲經驗page396-398） 對於中國人、甚至臺支人來講，外國人、包括網路上臺灣人所說的」中國崩潰論」或者中國經濟數據誇大不實等等一切說法，都是源於嫉妒、眼紅、敵視、希望唱衰中國而產生的。 其實，用太多學理或統計數字來跟中國人談，無疑都是在浪費口舌、白花力氣。這些」現代中國人」，以」現代世界」的眼光來看他們，絕大多數應該都還是」古代人」、太不了算是」近代人」而已。他們從小的生活環境、對世間萬事萬物的看法都迥異於我們，同樣一條」原理」或」定律」，由他們的口中解釋出來，卻可以跟一般人的認知差了十萬八千里。至於」統計數字」，對於沒有數字觀念、缺乏時間觀念的中國人來說，更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而中國地方之大、人口之多，有些偏遠地區的封閉、落後，實非一般外人（包括生活在都會區的中國人）所能想像的，在那些地方能夠」統計」出什麼玩意兒來呢？！如果再配合上他們一貫所擁有的」神聖神勇宇宙無敵超級阿Q大法」和」厚皮功」（就像那個最近來到本版的臺支人LT）的話，那也就難怪中國「必將」「打遍天下無敵手」了。下個世紀何止是中國人的世紀？！下個世紀地球上根本就只剩中國人了。因為，十幾億中國人只要在同一時間」發功」──發起」阿Q神功」來的話，世界上其它那幾十億人，保證是在一瞬間、就全被殺光了。 為了不跟中國人多囉唆，我特地摘錄了鄭義《歷史的一部分──永遠寄不出的十一封信》一書中兩段中國人」放衛星」的敘述，來跟大家分享一下。時代雖然在進步，但十幾億中國人裡頭，起碼還有近十億人是」不動如山」的。看了這幾顆」衛星」，讓我們對中國偉大的經濟成就，平添了無數的想像空間。中國人如果改得了這些灌水誇大浮報、邀功搶功的官場文化的話，恐怕狗是早就改掉吃屎的習慣了。 就算不存心貪功吧，當年鄧小平一個命令下來，中國經濟果然就」如其所命」的」保七」了。這當中，又有多少大小官員，是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而」誓死達成上級交辦任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