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馳受訪
你第一次見到周星馳的時候,是在哪裡?
我的第一次是發生在14歲那年,因為腰有骨裂,不得不臥床在家,忽然聽到外面有幾個翹課的學生滔滔不絕地講周星馳的電影,雖然他們打攪了我的睡眠,可是我不介意,相反,在被窩裡聽著他們在寂靜的小區裡大聲喧嘩,卻讓我度過了一個樂不可支下午,雖然一部片子都沒有看過。
那時我還是個一本正經的小孩子,可周星馳讓我覺得自己和那些令人生畏的流氓小孩之間似乎有一絲親近,當然他們並不這麼認為,下次見到他們的時候,我被無情地揍了一頓。
我有一個朋友,他應對經常失戀的姐姐的辦法就是陪她看一場通宵電影,那時周星馳的電影往往會一部接一部地放一個晚上。
我還看到一個長得很像如花的大學同學在看完《大話西遊》後,站在水房嘩嘩地流眼淚,他告訴我,這是他記憶中第一次哭。
有的電影你會覺得很好,可是你絕不會重看,可是你會拒絕《虎口脫險》這樣的影片嗎?我也不會拒絕看周星馳的電影很多遍,我是說,如果你被流放到《迷失》那樣的孤島上,你會選擇周潤發還是周星馳的電影看?
現在再看《縱橫四海》,你會覺得那是一個多麼主旋律的道德宣傳片啊,小馬哥帥到讓你作嘔,周潤發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道理:不是穿個風衣,戴個墨鏡,搞個白圍巾就算是小馬哥了,你得有兩把機關鎗,外加金剛不壞體;而周星馳對你沒有這麼多要求,只要你能在做群眾演員的時候,堅持要屬於你的盒飯就可以。
無厘頭是什麼?無厘頭就是不知道是什麼的什麼,就是沒頭沒尾,不可理喻。從小到大,我們都被告知,什麼是什麼,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教育意義的世界上,我們感知的一切都是包含著人生道理的——就像是語文課上,老師聲嘶力竭地追問我們《狂人日記》裡為什麼狂人覺得人人都想殺死狂人一樣,我們必須給出解釋,也必須按照標準答案生活。
無厘頭在粵語中,是沒有頭髮的意思,在上海話裡,是大便的意思,當你四大皆空地成為無慾則剛的禿頭時,你就可以將很多你不喜歡的東西當作一坨屎,用臀部對著這個世界,把它拉出去。
我們的人生中,不時會和周星馳邂逅,他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徹底不可救藥的人,而且還是一個有著低級趣味的人。
我記得,當我們最熱衷談論他的時候,是人生中最可愛的一段日子。
所以當周圍人知道我將要見到真神的時候,都會報以敬仰的眼光,似乎我有著莫大的榮幸。可是我沒有什麼感覺,我的周星馳和周星馳無關。據說和電影相比,生活中的他相形見絀,一個人已經那麼有趣了,他不可能一直那麼有趣,有趣會讓他很累吧,據說卓別林也是個在生活中相當無趣的人,在他到來之前,我已經給自己準備了很多失望的理由。
但無論如何,對我,對很多在場的人而言,和他見面是和過去時光的一次重逢。
你什麼時候練的如來神掌?
他來了,黑色休閑西服,裡面一個白色T恤,一雙綠色球鞋,一頭雜駁的灰黑髮,這已經幾乎是他的標誌。
有他這一頭灰髮而揚長於世的大概有兩種人,一是民工,二是藝術家。前者是落魄的標誌——連染髮的精氣神都沒有了;而於有品味的人,這一頭茂密的美麗的灰髮則盡顯酷範。
儘管他已這樣很久了,可是在《長江七號》時他第一次以此頭出現時,還是有非常大的反差和刺激——終究是老了。
比起英雄遲暮,一直以韋小寶面目留在我們內心的他的灰髮格外觸目驚心。
他怎麼能老?
他問化妝師,我的頭髮能不能染黑?在場所有人都驚了。我們以為他這是他特意的設計,沒想到……
他也不想老。
當提到卡通片的時候,他笑得很開心,滿眼放光,甚至有些手舞足蹈,和一頭蒼發比起來,他的眼睛格外清澈,只有這雙眼睛能讓我想起以前的那個他。
那時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個日本卡通片裡,經常出現摔跤王「虎麵人」,鐵甲萬能俠、貓眼神童……還有美國的迪斯尼,經常會有一隻倒霉的小鳥被一隻狼追逐,當然最後更倒霉的是那隻狼。
他曾在一個採訪中開玩笑說,他什麼也不剩,只剩下童心了。
ESQUIRE:我們開始,我覺得你很少對一部片子再次演繹,《長江七號》是一個特例?是什麼讓你一拍再拍?
周星馳:這個電影本來也是講小孩子的,做卡通正合適。我很懷念小孩子很fantasy的那種感覺。比如機器人很棒,它要保護地球,犧牲自己去保護別人的這種英雄,還有,其實小時候不自覺的就有這種概念。
當時這個漫畫其實也是還有我還看過日本的一個漫畫:一個小蜜蜂,是個孤兒,媽媽不見了,它去找媽媽,很感動的,看得我在街上都在哭。那時我是走入賣電視的店舖裡去看的,拿兩毫子(硬幣)買店裡的東西就可以看,一毫子能買一杯大菜糕……那時小孩都愛看電視,吃飯時間,常有阿媽就拿著條雞毛撣叫他們回家……
ESQUIRE:我記憶中特別深刻的是《長江七號》裡打蟑螂的片段,一堆蟑螂出來,練神技的感覺,來源於你生活的經歷?
周星馳:那時候,家長沒有參加打蟑螂,只是小朋友的娛樂,那時候比我在電影裡面打蟑螂的情況誇張很多的。那時候的蟑螂,你不會相信,門後面一開,是成千上萬的這樣子出來的,真的是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每天晚上都特別開心。
那麼多,打不完的。我是住一個樓,那個大樓有十多層。蟑螂巢穴集中在後樓梯的門後面,每一個樓的每一層的蟑螂種類都不同。我們就從一樓開始每一層,到後樓梯門後面的,把門打開,
ESQUIRE:打蟑螂敢死隊。
周星馳:對,我都是用拖鞋,但是我旁邊有一個特別頑皮,他不用拖鞋,就用手。
ESQUIRE:MYGOD!他手上都是什麼顏色?
周星馳:都是五顏六色的,他說是如來神掌,這個朋友最近我還碰到,他就伸出手掌說:如來神掌!特別好玩。
你為什麼不再那麼厲害?
一個被包工頭隨時辭退的建築工父親,一個窮到連鞋都只能到垃圾場揀的單親孩子,一間待拆遷的四處漏風的廢棄房屋,一隻來歷複雜的莫名其妙的太空狗。
父親摔死,太空狗以命換命,父親復活,於是影片結束。這就是《長江七號》的全部,這部影片的有趣不在內容而在於周星馳的改變。
被欺負的小孩子沒有練就如來神掌,落魄的沒文化的爸爸沒有腰纏萬貫,勉強扭扭屁股來的英語老師喜歡這個白頭髮中年男人的橋段,一看就是導演硬撮合的,連神奇的狗都翹辮子了。
這和他之前的電影太不一樣了,我想起過去他的那些經典橋段:韋小寶娶七美,唐伯虎得秋香,凌凌發成為古代愛因斯坦,練就神功;冒充斧頭幫的小子蝴蝶涅槃,將斧頭幫剷平……
在電影的結局,我們無奈地看著已乾癟的七仔,問自己:周星馳,你到底想幹嗎,為什麼連一點兒意淫都不給我們?
我試圖給他找出一條從絢爛歸於寧靜的人生軌跡,可周星馳拒絕了我的這種設想。在這個電影裡,他想表達的,就是平凡。
但也許下一次,他會接著天馬行空。可是為什麼這個題材,他會不厭其煩地拍了兩次,為什麼他不在重複他的尹天仇的那種「努力!奮鬥!」的勵志題材?為什麼他會給這個題材一般的電影這麼多特例?
他用慣常的所答非所問地方式避開了這個問題,他說,因為合適啊,我喜歡這麼做。他非常配合你的問題,但是他盡量地隱藏起來,跟經紀人說話時,他用粵語,忽然他發現我們的編輯似乎能聽懂粵語,他注視著編輯,悄悄問:「你聽得懂?」一副密碼電被破譯後的驚訝。
他有一種隱身功能,你能感覺到,有時他會從盔甲中走出來,但更多的時候,他在那層鐵皮後面。他的言語沒有他的表情和動作生動,一句非常平常的話,在他的獨特的眼神和手勢的表達下,似乎妙趣橫生,可是等你離開他後,你很難告訴別人他說得底有多可樂。
ESQUIRE:之前你拍的片子速度很快,尤其很年輕的時候,一年拍和幾部,現在是幾年拍一部,越來越慢了,是什麼原因呢?
周星馳:是因為越來越懶了,年紀又大了,(他搖搖頭,若有所思)但是,我也不知道什麼了。
ESQUIRE:還是沒有特別讓你感興趣的東西出現?
周星馳:也可以這樣說,一直在找,對我來說,這個劇本越來越重要,也會花很多時間去看劇本,之前我也是一年可以拍十個電影,一個月拍一個,但是那個時候的劇本可以很快的,也不是我一個人去做,但是現在喜歡做一些自己想做的,慢慢想,想好了,同時間也發展了幾個不同的劇本,這個時間不會浪費,可能往後會突然之間有幾個電影出來。
(和他接觸的人,幾乎都會異口同聲地說,他是一個痴人,任何時候都在想著電影,他幾乎沒有任何愛好,現在的緋聞也幾乎等於零,他的朋友也不多,只有電影,這是他的信仰,為此,他甚至失去了很多朋友。他喜歡洗澡,因為那時閉上眼睛,靈感便泉湧而出。)
ESQUIRE:我注意到你的電影裡面,不知道是我的分析還是你確實有這個想法——一直以小人物為主,沒有描繪一個英雄,以前比如說《功夫》,一開始是馬仔,後來變成了很厲害的人,但是《長江七號》一直沒有變成很厲害的人。
周星馳:這個民工最後都沒有變成大人物,有什麼成長。
ESQUIRE:好像你不再尋求某種東西——非得最後成為一個什麼……
周星馳:他是我心目中的父母,都是那麼偉大的,他是那種會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就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就是這樣子,我覺得這就夠了。
你想坐太空梭回到什麼地方?
我沒有問周星馳,但我相信一切都有了答案。我問周星馳,小時的他在櫥窗外,每天晚上看電視看了多久,我問的是一個晚上,他的回答是「整個童年」。
他的童年是什麼樣的?看看《功夫》開頭的豬籠城寨的描繪,你大概就會有一個概念。他曾說過,那幾乎就是他小時住的地方的翻版,那是個擠滿了人的地方,彷彿所有的人都貼在一起。很自然地,你會覺得你能夠認識每個人,可以瞭解鄰里之間發生的每件事。但是實際上,很多隱藏在平常鄰里關係之下的事情你根本不會知道。比如說,有一天,周星馳突然發現一個鄰居竟然是個武功高手,他住在那裡有好多年,他一直都叫他做‘老叔’;就算在最奇怪的夢境裡,也絕不會夢到他是一個武功高手。
在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香港接連迎來兩次內地移民潮,他的熱愛毛澤東詩詞的媽媽是因為自己的父親被劃為黑五類分子,逃到香港;認識了來自上海的周星馳的父親,在九龍窮人區,一家五口人擠在一間狹窄的木板房裡,把豉油撈飯當作為天下美食。
他從小看媽媽在舞台劇上一本正經地演戲,會因為看到李小龍的電影而熱淚盈眶,並熱衷詠春拳和截拳道……
我說了這麼多,只是想說明,儘管現在周星馳住的地方已是香港最地價最高的豪宅之一,可對他而言,如果電影是個時空太空梭的話,他更願意回到那個小強窩裡去,回到包租婆和武林隱士和各種稀奇古怪的人中間。
他用一個詞來形容這一切:FANTASY。
西方用比較娘的形式來形容這個詞:neverland——夢幻島。可是周星馳的桃源沒有那麼美麗,也不會有什麼天使,撒尿牛丸和齙牙辣妹還有搖搖欲墜的木板街區更像一個魔幻的世界。
事實上,也許這就是他熱愛電影的原因,他可以製作一個又一個太空梭,不停地回到那個街道,那個魔法的世界,他是小強版的彼得潘?
ESQUIRE:電影裡表現出很多的父愛,這種父愛在您的小時候有沒有感受到?
周星馳:當然有了,父母離婚了,很多時間我都跟著母親住在一起,但是也有一段時間是跟爸爸住在一起,當然是年紀比較小,就還是會記得一些爸爸怎麼樣,他老煮一種菜叫紅山芋,裡面的番茄很好吃;還有他常常都是一支手就把我這樣子舉起來(他把手心朝上,放在半空中,開始搖動,微笑,兩眼放光……),我就坐在上面,很危險的,所以長大了我很喜歡坐過山車,不知道是不是和這個有關係。
通常你都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分開,小孩子總是不會太明白,他們總有他們的原因。長大之後,我現在常常也要跟我父親見面,我們的感情也是很好的。
ESQUIRE:跑車和單車,你更熱愛哪個?
周星馳:騎單車,開跑車太快了,你看不到周圍環境,騎單車你真的看到,還可以到一些很險的路。你可以隨時停下,到一個小店吃一碗粥,還能繼續走。最重要的是,你可以真的去很深入的看每一個地方,每一個世界,開跑車什麼都看不見就沒了,這樣子的。
我最喜歡騎單車在不同的地方,比如說在北京。(他意識到什麼,連忙告訴我,千萬不要寫下來。)
ESQUIRE:北京?
周星馳:只有騎單車,才能讓我感覺我真正到過一個地方。有一些明星有意思,我之前跟明星朋友去旅行,他到了車子裡面,就把窗簾關上;去飯店,到房間裡面也把窗簾關上,然後又請了自己的廚師,煮自己的菜,基本上和自己在家裡是一模一樣,他根本就沒有真正離開過他的假,但是我就喜歡到別的地方去旅行,帶單車,找完全不同的感覺。
後記:
和周星馳待上10分鐘,你就會知道他是一個非常堅決的人,做什麼,不做什麼,他會非常清晰,比如拍片時,他不會找感覺,直接告訴你:你告訴我要我擺什麼姿勢,不要讓我隨意,我不喜歡隨意這個詞。
看到有攝像機,他會要求先收走錄影帶,然後將他審查通過的內容發給我們。事實上,當他涉及到特效製作的時候,他對一個鏡頭已經嚴苛到看上萬次地反覆完善的地步,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他可以向你道歉,但他絕不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始終,我們是站在此岸,而他站在自己的彼岸,也許我們根本不需要泅渡,因為他已經把自己的一切寫在了銀幕上。
就像那個一直站在櫥窗前的少年。
夢想著保護這個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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