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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雪:爺爺的恩緣(圖)

 2010-08-21 14:5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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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天津比利時租界交接典禮前排右三為天津市長臧啟芳(作者的爺爺)

我沒有見過爺爺,小時候,也很少聽家裡人講到爺爺。有一次,家裡從上海來了個遠房親戚,我叫他表哥,他叫我爸表舅,我也不知道怎麼論的。他是"八一"游泳隊的,到北京來進修。一米八的大個子,穿著草綠色的軍裝,很是瀟灑神氣。席間,幾杯酒下肚,談話就輕鬆了。爸爸誇讚他年輕有為,他話也多了,滔滔不絕講起家族往事。說到:我們家族呀還真是能人輩出呢,我遠房姑爺解放前是上海稅務局局長,就是因為捨不得放棄身份地位,才沒有跟國民黨退居臺灣。我一位遠房舅爺,那才叫能耐,在張學良之後任十年東北大學校長,抗戰勝利後,被委任為東北三省教育接收大專員,相當於教育部長呀。他還任過天津市長、東北地畝局長很多要職。這位表哥說得很是興奮,我也聽得津津有味。他最後問父親:表舅,你聽過這門親戚沒?。父親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一粒一粒往嘴裡遞花生米。末了,眼也沒抬,寂然崩出一句:你說的是我父親。
 
對於爺爺我仍然知道得很少,從家人的隻言片語中瞭解到,他1948年去了臺灣,兩位叔叔和兩位姑姑也都去了臺灣。後來叔叔姑姑們又都去了美國。也正因為這些,我爸媽成了"壞分子",我們三個孩子成了"狗崽子"。而且家裡原來的房子也被政府指是因為爺爺在臺灣任什麼高官被做為逆產沒收了。那時臺灣和美國無比遙遠,而且都是異常可怕的名字。
 
久遠的緣分
 
八十年代初期,在美國的二叔訪問中國,我開始知道一些爺爺和叔叔姑姑們的情況。但是,在我心目當中,爺爺一直是個神秘人物。我於1989年六四屠殺後移居加拿大多倫多,很快就必然性地投入海外民主運動,昏天黑地的忙起來。同時由於愛好、個性以及機緣巧合,當上了記者和作家。2002年11月,我接到一封署名祝愛華的信。信中說:

"盛雪小姐:你好!
 
我在一篇文章裡看到介紹你的情況。該文章說,令尊大人叫臧朋年。果如是,令祖父大人當為臧啟芳,抗戰時期的東北大學校長。如果這些都是真的,我與令尊大人是同學。抗日戰爭時期,我與令尊大人都在四川自流井靜寧寺,國立東北中山中學讀書。這已經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來,由於上述原因,我較多注意你的成長和發展。對於你取得的優異成績,甚為欽佩和欣喜。我想就大陸政治形勢問題與你進行一些探討。你如果能夠接到這封信,希望你能夠給我回一封信。待我知道你確切的地址後,再與你詳談。
 
祝愛華(這不是我的原名)"
 
我即時回了信。在異鄉遇到父親六十多年前的中學同學令人興奮。而且他肯定知道些爺爺的情況。不過,想想有人暗中注意自己十年,不免心中有些感慨和驚怵。我們開始了通信聯繫。老人家告訴我,他用了十數年,書寫了一部五十餘萬字的書稿,詳細介紹了蘇俄和中共的關係史實,以及中共歷任領導人向俄羅斯出賣中國領土的事實證據和分析。老人希望我代為找出版社,條件是自己絕不出面。2003年中國新年,我趁到紐約之際,特意前去拜訪了在新澤西居住的老人,聽老人講了些六十年前爸爸的趣事。老人高挑清瘦,慈眉善目,而且談吐神情透出孤傲和風骨。2005年夏天,八十多歲的老人,乘十多個小時的長途巴士來看我,並在家中小住了幾日。我請了一眾朋友來喝酒聊天,帶老人到朋友家做客。自然間,我對老人有種親情,好像拉進了早已遠逝的爺爺和爸爸。老人寫文章投稿從不領取稿費,還以靠養老金過活的經濟條件,參與了我發起的救助國內良心犯的計畫。2008年發表在《觀察》網站的系列文章""稿費捐給了十元人道捐助計畫。唯一遺憾的是,幾年來,出書一事很不順利,而且老人又決定改寫五十多萬字的書稿。只是,因為我敏感而活躍的民運人士身份,老人一直沒有告訴我他的真實姓名。姓名也許本不重要,但經歷過中共統治的人民心存恐懼,以至終生,則讓我無限唏噓。
 
擇善固執血脈相承
 
2001年夏天,到溫哥華出席賴昌星的難民聆訊,正巧三叔凱年的小女兒錫琳在溫哥華舉辦婚禮。二叔英年、二姑素蓮都也齊聚溫哥華。我自然也把剛剛出版的《遠華案黑幕》送上。三叔在不久後的來信中誇讚我書寫得好,特別提到爺爺以鼓勵我:"追憶祖父,生於憂患,長於憂患;由清末,而民初,而軍閥,而抗日,而反共,終其一生,公忠體國。而其率性直爽,光明磊落之人格,在在表現於'愛其所當愛,惡其所當惡,唾棄其所當唾棄'之一慣言論及作為上。"三叔說:"在此'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前夕,我鼓勵你能一秉獨立自主之人格,在是非曲直、真偽善惡之分野上,作明智之抉擇而固持之。不妄自菲薄、不人云亦云、不隨波逐流、不依附權勢。畢生為民主人權之正義作呼籲,作奮鬥,作貢獻。我雖年逾退休,唯此一顆反獨裁、反極權、反暴政的赤子之心,是愈老而彌堅直至永遠。你能以此為目標,勇往直前,終生不渝,則我以你為榮。"信的最後,三叔寫到:"茲隨函附寄祖父當年之選集兩冊,另兩冊'蜇軒詞草'是我來美後放大複印的。多年來我一直珍貴地保留著,現在贈給你吧。其它一些遺物,我將陸續整理,日後一併傳贈予你,我想,你一定會珍惜及喜愛的。我們臧家在你這一代,終於有人擇善固執,反共到底,我心甚慰。"
 
捧讀這樣的信函,的確頓覺身上多了許多責任,也深感,我必然性地選擇的這條反暴政爭民主道路,似乎很有血脈傳承的宿命味道。
 
二叔英年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起,就頻繁往來於美中之間,用他的勤奮、熱情、敏銳和智慧,構建大洋兩岸的文化橋樑和協助進行各式交往。八十年代末起,甚至常住北京了。這些年專心於在中國,這個世界第一菸草和吸菸大國推動戒菸運動,有人說他是堂吉珂德似的人物。三叔則正像他信中所言,反共之心愈老而彌堅,堅持五十餘年不踏足共產大陸。後來他在二叔的勸說下,曾嘗試到大陸投資,以打發退休時光,不想第一筆投資就在瀋陽被騙個精光,自此安於在德克薩斯讀書看報逗孫取樂的日子。
 
人中傑 酒中仙

今年三月間(2008年),我應邀赴臺灣觀摩總統大選。行前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在我爺爺於1930年至1931年代理天津市長期間,以及其後任江蘇省鹽城區行政督察專員期間,曾兩度任我爺爺秘書長的洪聲先生的後人,就住在多倫多,可惜幾個月前才回歸臺灣。於是,我抵臺第一天,就應約在臺北市中心的一個西餐館和洪先生一家五口吃午飯。誠然,洪老先生早已故去,他的兒子也已經是年逾九十歲的老人了。洪先生和夫人、兒子、媳婦及孫女一起和我會面,餐館優雅溫馨,談話自然涉古論今。洪先生席間講起一件我爺爺任東北大學校長期間的趣事。
 
東北大學因為抗日戰爭於1938年春遷入四川,在三臺建校開課。當時日寇橫行,到處戰亂,許多學生由東北及各地匯聚入川上學,背井離鄉,人心淒淒。洪先生說,他於民國二十九年入學不久,就發生了這麼一件事。由於三臺校區不遠駐紮有一個旅的軍隊,是劉湘(筆者註:劉湘(1890年—1938年1月20日),字甫澄,四川省大邑縣安仁鎮人,是民國時期割據四川的地方軍閥之一。)的軍隊,軍紀不嚴。東北大學的女學生們晚上不敢出去,怕遭軍人騷擾欺負。校長臧啟芳得知這一情況,十分頭疼。一則,東北大學是從外地遷川,人生地不熟,川軍則是地頭蛇;二則,當時正是抗戰期間,各路軍隊管理都十分混亂,軍隊和各種政治勢力也有很多交錯的關係。處理不當,影響深遠。爺爺經過苦思冥想得一招,擇日,廣發英雄帖,決定請駐軍全旅所有連長以上的軍官吃飯。那日,浩浩蕩蕩來了四五十個軍人,席間,爺爺就把該講的話講了。日寇入侵,國破家亡。軍人的職責是保衛國家,學生的職責是將來建設國家。東北大學在戰亂煙火中,暫借四川一塊寶地,培育未來國家棟樑之才。許多學生故鄉淪陷,家破人亡,我們誠應該讓他們有個安全的地方安心學習。一席話,說得個個軍官點頭稱是。爺爺於是舉杯道,好,今天就是要請各位在國難當頭之際,更要體恤流亡到此的學生們。我用四川老白干敬每位一杯,以示我對此事的鄭重態度。爺爺一路敬下去,連喝了四五十杯,把在場的軍人都鎮住了。軍人散後,爺爺大醉三天未醒。酒宴之後再也沒有出現軍人滋擾學生的事端。
 
爺爺飲酒有量,酒品甚好,有一位楊姓學者曾專文論述過這一點。在《暗夜慧燈——柏楊雜文集》中的"頂禮擁戴"一文中,柏楊先生也寫有這樣一句:"十年來酒量如海而不強灌人,有酒仙之風者,就我所知,得兩人焉,一為已逝世的臧啟芳先生,一為仍在世的葉明勛先生,值得頂禮擁戴,歌功頌德者也。"
 

恩澤廣遠緣系後人

今年(2008年)三月間,由於西藏爆發和平請願遭中共軍警武力鎮壓,國際媒體廣為報導,並多有負面評價。3月29日,多倫多的中國留學生和一些華人移民,在市中心組織了大型集會,支持中國政府在西藏採取行動,並譴責西方媒體片面報導事件。我隨後發表了文章"紅色的海洋,黑色的悲哀"對西藏騷亂,西方媒體的性質,海外華人的擁共立場和表現,以及中共賣國的事實和許多中國人視而不見的怪現象做了分析和評價。同時,網路出現數百個漫罵我的網帖。
 
四月底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說有人通過她聯繫要認識我。我爽快地應允了。我們幾人一起見了面,對方是位拘謹沉穩,又有幾分書卷氣的中年男子。他誇讚我那篇文章寫的尖銳痛快。那晚交談甚暢。我贈送他詩集《覓雪魂》。
 
幾日後,我接到他的電郵,他在詩序中讀到爺爺曾任東北大學校長,說:"家父抗戰後期就讀於東北大學,也算您祖父的學生。"我回信告訴他,那時確實是爺爺任校長。
 
他很快回郵:"三生有幸,在Toronto遇上祖師爺的寶貝千金孫女。另外想告訴你,家父生前十分懷念他在東北大學的日子。他那時年青很窮,父母雙亡。他只讀過幾天初中,13-19歲在鄉間當郵遞員,他十分想讀書想當學者。他想靠自學考國立大學的獎學金。1944年,他以優秀成績考入東北大學(文科第一名),您爺爺領導下的東北大學開明,不嫌家父幾乎沒有中學學歷,把當年唯一的一名文科全額獎學金給了他,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多年以後,當家父被選入英國劍橋《Who'sWhooftheInternationalIntellectualsintheTwentiethCentury》(二十世紀國際知識界名人錄)及其它名人錄後,提起次事,還對東北大學當年給他的機遇和命運轉機感激不已。特在此代家父向您一家人叩首拜謝。
 
讀著這樣的字句,有驚喜有感悟。我深切地體會到爺爺的恩澤與佳緣仍在綿延。
 
那日深夜,忙亂之後,孤影獨對,靜下心來回了信:"叩首拜謝的說法大不必了。人生榮辱,跌宕起伏,風雲際會,百轉千徊,是命也是緣,是恩遇也是各自努力。誰對誰有恩也好,有怨也罷,同是自己的造化和把握。我祖父能夠慧眼識英,襄助貧弱,確是因為他從來都開明大度,惜才如命;你父親能夠"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也是改變自己命運的根本。他可以告慰的是,他有個同樣優秀的兒子,孜孜不倦成績斐然。
 
我爺爺九泉之下也會痛心的倒是,我這個書香世家之後,卻連個大學都沒讀上。
 
我父親在那樣的年代讀了三個學位,決定留下建設新社會,被順理成章地打成間諜特務,從此抄家批鬥強制勞動從未停過,他縱橫文理各科,卻做了十幾年的泥瓦匠,兩次半身不遂,最後鬱鬱而終。造化弄人,各有不幸。
 
我們這一代十五個男女,除我之外都是各行精英專才。值得我自己驕傲的是,我雖不才,但傾全力於反抗共產暴政大業。

等在前面的機緣
 
不幾日,就將啟程前往日本東京出席"全球支持中國及亞洲民主化論壇"第三次年會。在那裡會見到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魯之璠。聽在日本的民運朋友王進忠介紹,魯伯伯是我爺爺的學生,他已經約定會來見我。魯伯伯常年支持中國民主運動,許多民運人士到日本訪問,他都會出錢出力相助。2007年5月到布魯塞爾開會期間,他特意囑與會的王進忠帶了兩冊著作給我。一冊是《臺北河南同鄉摘記》,另一冊是《魯之璠八十全書》。開篇即是書寫1989年六四屠殺爆發之後,老人在日本悲憤異常,走上街頭參與抗議的情節。書中大部分是影印的手寫詩詞和出席活動的新聞報導,其中有報導引述魯伯伯的話說:"我反抗中共暴政已經六十多年了。"的確,從這些泣血的詩詞和大量的新聞報導中,不難看出魯伯伯反抗中共暴政一路走來的艱辛和堅決。
 
和往常出遠門一樣,我會帶上爺爺的《蜇軒詞草》在飛機上慢慢研讀。那些悠揚雋永的詩詞,句句繞樑;那些沉鬱深遠的情懷,篇篇錘胸。爺爺寫於1953年除夕夜的《臨江仙》五篇,寫盡了感時傷節,心系國運、懷念故土,思念親人的悲情和憂憤:
 
憶兒女
 
昔日長城空自許,而今萬事全非。白山黑水幾時歸,更將兒女念,腸繞日千回。
臘盡他鄉渾不見,凌風傲骨寒梅。更無萬壑雪千堆。深宵人不寢,窗外雨頻催。
 
憂國運
 
南渡君臣渾似醉,風薰不厭豪奢。臨安穩作汴梁家。青山樓外路,處處酒旗斜。
今日陸沉猶昔日,中原回首堪嗟。崎嶇前路正無涯。陰陽催短景,暗地換年華。
 
爺爺當然最終埋骨於臺灣了。三叔五十年不踏足大陸的心情我能夠理解。現在,我離開故土也十九年了。今日接獲筆友盛惠評述我詩集《覓雪魂》的一篇文章,文中有這樣一句話:縱然一生回家無望,也不能動搖對自由的執著。
 
這就是我的性格和追求,也是血脈相承的命運吧。
 
2008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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