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前採集下的沙棗樹、柳樹葉子磨成的粉末末,煮上一大鍋吃,一把麵粉都沒有。昨天去了兩挂馬車到高臺農場拉糧,天黑時分回來,說是糧食沒磨出來,拉來了兩車蓮花菜﹝3﹞。昨晚上、今早晨吃的水煮蓮花菜。
晚飯你們就能吃上豆面了。我就是坐送糧的車來的。前天我就知道你們斷糧了。拉糧去的人說的。
說是沒磨出來。
什麼沒磨出來。我聽說夾邊溝那邊沒糧了。你們這兩個月吃的糧都是從夾邊溝拉過來。在高臺農場加工的。這幾天沒糧食了,從張掖專區要了些豌豆,昨天才拉過來,連夜加工。可是我又聽人說,夾邊溝的倉庫裡還有幾萬斤糧食,不知道為什麼不叫吃?
那是國庫糧,誰也不能動。
不也是夾邊溝種出來的嗎?
是夾邊溝種出來的,但那是交國家的皇糧,誰敢動?
那就多拉些菜來嘛,夾邊溝的菜長得好,為啥吃樹葉子?
長途拉運方便嗎?馬車來回要走幾天。高臺農場的情況怎樣,能吃飽嗎?
女人撇了撇嘴:比夾邊溝強多了。人家白懷林給國家繳糧先把口糧留夠了,不像劉振宇……
你這是什麼話?你是說劉振宇把糧全上繳了嗎?夾邊溝就沒打下多少糧食。原來四五百名犯人千來畝地,吃糧還湊合;一下子來了三千人,生荒地不長糧食,糧食能夠吃嗎?
女人不說話了,看著陳毓明的臉靜了一會兒,說,你的身體好嗎?臉腫了。
陳毓明一怔:腫了嗎?我還不知道臉腫了。我的腿在嘉峪關積肥時就腫了,走路時腿發軟。
女人叫陳毓明把褲筒拉起來在他的腿肚子上摁了兩下,說,你可是要保重好身體。過幾天我再想辦法給你送幾斤糧食來,這幾斤你先湊合著吃著。
陳毓明說,你不要管我,我一個人,總能想辦法活著,你帶著孩子比我還難,你就先顧你和孩子吧。孩子們能吃飽嗎?
哪有吃飽的糧食?餓不死就是了。
那你給我拿糧食幹什麼?留下你和孩子們吃唄。
我們總有辦法,你不要操心。白懷林送過幾次面,還叫我們到他家吃過一頓飯。還送過一塊羊肉。
唉,你替我好好謝謝白懷林。
女人說說話站起來要走,說是和她在一起的李懷珠也捎了點糧食給王曉天。馬車卸了糧就要走,她要抓緊時間送去。陳毓明叫她把糧食留下由他送去。女人不干,說李懷珠叫她看看王曉天,要是見不著王曉天,回去不好跟李懷珠說。
陳毓明領著她去找王曉天。找了好幾孔窯洞,有人說王曉天也病了,住在四號病房。他們又跑到四號病房去。
陳毓明把女人送到伙房門口,坐上馬車。馬車要走了,女人突然又叮囑他:我給你的糧食不准給人。他說我傻了嗎把我的糧食給人!女人說,誰不知道你那臭毛病——窮大方。在蘭州的時候,你的工資拿回家來幾次?不是叫人借了,就是請客了。就我一個人的工資過日子。
回到病房,陳毓明馬上就開始煮小麥子粥。過去了的三天,他雖然沒全吃樹葉子糊糊——他曾經兩次在伙房裡向炊事員們要了幾個菜糰子吃——但他真是餓急了。他把飯盆坐在爐子上,倒上水,抓了幾把小麥子放進去,又放進一小塊醬油糕,煮了滿滿的一盆子粥。由於是用石磨磨的子,顆粒小,還有不少麵粉,他的子粥還真黏。但是,他這頓飯卻沒吃好。
他剛剛吃了一半,張繼信就喊他:陳隊長,我要解手。他放下麥子粥去伺候張繼信。
張繼信的身體更加虛弱了。本就是虛弱之軀,又吃了三天代食品,他已經沒有力量蹲著了。陳毓明把他拉起來在鋪上跪著,往他身下塞了個便盆,然後雙手拉住他的雙臂。
可是十分鐘過去了,張繼信排泄不出什麼東西來,反倒累得坐在便盆上,還出了一身汗。陳毓明也扶不住他了,腿一軟也跪在鋪上。張繼信說,不行了,解不下來。陳隊長,你給我叫一下張永偉去吧。陳毓明說叫張永偉幹什麼?他說大便乾燥,叫他給我掏一下。陳毓明說不要叫他了,我給你掏吧。他說,太髒了,還是叫張永偉來吧。沒進病房之前,我們捋草籽炒著吃,總是大便乾燥,便秘;我們互相給對方掏。陳毓明尋思片刻說,張老師,張永偉前兩天就走了,他給你掏不成了。一聽張永偉走了,張繼信愣了一下,突然就痛哭起來:那是個好小夥呀……唉嘿嘿。但他哭了幾聲就止住了,抽泣著說,陳隊長,那就只好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髒乎乎的。陳毓明說,有什麼不好意思,這幾天我給五六個人掏了。吃樹葉子糊糊。大家都拉不下來。於是,張繼信褪下褲子趴在鋪上撅著屁股,他拿著張繼信吃飯的小杓跪在後邊,把杓把對準糞門……
給張繼信掏糞便,陳毓明也沒費多少事,因為肚子裡的樹葉子都凝結成糞蛋蛋了,並且擠到了糞門跟前,他用鋁杓把兒往外挑,很快就挑出來許多比羊糞蛋蛋大比驢糞蛋小的草蛋蛋。只是掏到後來,張繼信說好了,好了,不掏了,他說再掏一下,還沒掏盡。他還接著掏,糞門裡突然就噴出一股稀糊糊的東西來,躲避不及,一下子噴在他的胸前。他氣得大罵起來:你他媽怎麼回事,我給你掏糞,你噴了我一身!
張繼信非常尷尬,賠著笑說,對不起,對不起……
掏完糞蛋,陳毓明洗了手,接著又吃小麥子粥。吃了幾口,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伸長脖子往張繼信的鋪上看了看。見張繼信還背朝過道坐在鋪上,就端著飯盆走過去說,張老師,把你的飯碗拿來!
張繼信扭過臉來問他,要碗乾什麼?拿去吧,拿去吧,有用你就拿去吧,就在我枕頭旁放著哩。他還在為自己的過失不好意思,說話時臉上顯出難為情的樣子。
陳毓明不說話,把他飯盆上蓋著的一張破紙去掉,把自己飯盆裡的子粥倒了一半進去。然後把飯盆往他懷裡一塞,說,吃吧。
溫在火爐上的子粥還冒著淡淡的熱氣。張繼信立即就看出那是什麼東西做的了,他雙手捧起飯盆結結巴巴地說,你吃,你吃……這是哪裡來的?
陳毓明說,女人來了一趟送來的,快吃吧。
張繼信的雙手抖動起來了,飯盆也在他手裡顫抖不已。他的嗓門也在哆嗦,說,這東西可是金貴呀,還是你吃吧……
客氣什麼!你的肚子裡一點糧食都沒有,裝了一肚子草末子,你還客氣!
陳毓明說著話就回火爐旁去了。他舀了一碗水倒進飯盆裡,把麥碴粥攪成稀湯湯喝了下去。
傍晚時分,一號病房又來了七名病號,填補了昨夜空出來的位置。把這七個人安置好之後就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這天的晚飯很豐盛:除了一馬杓純豆麵糊糊,每個病號還領到一塊四兩面﹝4﹞的糜麵餅子。吃完飯陳毓明就硬是在病號中間擠了一塊地方睡了一覺。昨天夜裡死了七個人,又是搶救又是往外拉屍體,白天又忙這忙那,他的眼睛就沒閉上過,他認為自己必須睡一覺,否則就無法完成夜間的任務。
病房設立之初,病號的死亡仍然制止不住,每間病房夜間都要死人,而且都是半夜裡死去,在睡眠中無聲無息地死去。對此,醫生們進行了分析,認為是病號的身體已經衰弱至極,睡著後新陳代謝減緩,心跳也減緩,結果導致心臟停止跳動。他們說在正式的醫院裡,垂危病人和正常情況下壽終正寢的老人也都是死於夜間,也是這個道理。根據這個理論,場領導便採取了兩項措施,一項是每天夜間十點鐘給一頓加餐——一人一杓胡蘿蔔湯。另一項是夜深時叫大家起來坐著說話,少睡覺,白天再睡。這兩項措施還真起了點作用,病房開張的最初幾天,死亡有所減少,一天僅死亡十幾人,但是一星期過後,死亡人數又恢復到原來的水平,且愈演愈烈,有增無減。原因是你說不叫他睡覺,可他沒有精神,倚著被子坐著就睡著了……
但是,農場領導繼續堅持這兩項措施。領導說,能少死一個也是好的。
這一覺睡得還真不錯,十點鐘炊事員來病房送加餐,他才被人叫起來。起來後他就幫著病號打飯,——還是半盆胡蘿蔔湯——添爐子,伺候幾個病號解手。
然後他就大聲招呼:餵.坐好了,坐好了,能起來的都起來,不要睡了,大家說說話。
天天夜裡說話,病號們都有點煩了,坐起來之後誰都不願說話,有些人又歪倒打起鼾來。陳毓明忙得叫起這個顧不上那個,挺犯愁。他大聲地喊,餵,你們打起些精神來好不好,都說話呀,誰帶頭說!有人說,你就帶個頭嘛,你找個話題,大家不就跟著說了嗎?他思考了一下,朝著張繼信說,餵,張老師,那天早晨,我說太陽升起來了,叫大家起床,你說太陽不是我們的。你那句話是《日出》裡的台詞吧?
張繼信閉著眼睛坐著,聽見陳毓明問他,睜開眼睛說,你提這事做啥?
陳毓明說,你一說那句話,我就知道你看過《日出》。你說你看過沒有?
張繼信回答看過。
陳毓明又說,我是上中學的時候看過那部話劇的。看了話劇,我當時內心裏震撼特別大。曹禺把那個社會的黑暗寫出來了。演陳白露的演員演得也好……
張繼信說,你換個話題不行嗎?
陳毓明說,哎。怎麼啦?
張繼信說,咳,那是揭露舊社會黑暗的……你不怕叫人給領導反映你是影射新社會?
噯噯,《日出》是進步話劇嘛。
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是進步話劇,可現在說出來就不妥當了。還是換個話題吧。
陳毓明覺得張繼信的話不無道理,便說好好好,換個話題。但這時有人叫起來:誰反映上去?誰反映上去?
另一個人也說,反映上去又能幹什麼?他媽的,還能活幾天呀,你們這麼膽小?放心說,放心說。
張繼信說,人心叵測,人心叵測。莫談國事。
還是那個人的聲音說,就說,還能把咱們怎麼樣,槍斃?槍斃總比餓死強。
陳毓明忙著制止,說,算了算了,不談這個話題了,換一個,換一個。我聽人講,蘭州七里河區人委的一個人,他偷了一張羊皮,在火上把毛燎光了,羊皮烤成硬片片了,掰著吃。他把硬片片給了另外的一個人吃,那人吃著又香又脆,就說了:將來回到蘭州,我請你吃頓悅賓樓的烤鴨。悅賓樓的烤鴨你們吃過沒有?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一號病房(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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