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格律文學,從楚辭漢賦開始,經南北朝駢體文,至唐詩、宋詞、元曲,一路吟旌,至明、清對聯興盛,雲蒸霞蔚。並成為文言世界最後也是最美一段風景。在這古典文學最後的晚餐桌上,出現了一個曾經湮沒不聞,如今又重新發現的偉大名字——鐘雲舫,他以三副驚世駭俗的長聯在中國楹聯史上佔有崇高地位。
鐘雲舫(1847—1911),生於重慶府江津縣高牙鄉(今屬先鋒鎮)青草背,同治六年(1867)20歲時「童試三考」取得第一名成秀才,同治十二年(1873)「補廩」,「補廩」後因家境貧寒,又因恪守人倫孝德,奉養臥病的祖母、父親長達十七年,因而徹底耽誤當時意義上的個人的功名進取,只好設館授徒,藉此謀生。他為人「性情真摯,平生不作欺人語」,「性好俠」,「博於交」,「剛簡則不能諛」,「與人直言不諱」(《江津縣誌》)。他自號「鐵漢」、「錚錚居士」,嫉惡如仇,專愛控告貪官污吏,鄙視趨炎附勢。因此懷才不遇,潦倒一生。正如他60歲時自己說的:「我初不料我今日猶生也:仇我者不我生,官我者不我生,愛我者不我生,囚也萬死無一生,我病也九死一生;而我竟得生……」這樣的陳述,豈不字字是血,聲聲是淚!
光緒二十年(1894年),47歲的鐘雲舫寫詩嘲諷縣令朱錫藩狎妓嫖娼,品行不端,被朱革去廩銀,關閉了他執教多年的塾館,為避禍流落成都,有家難歸,寫下了《錦城江樓聯》(即《望江樓長聯》)。
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四川江津已連續遭受了「兩歲三秋」大旱,人民生計十分艱難,而縣令武文源卻纂改糧章,加征租稅,致使「六萬戶災黎」怨聲沸騰。邑內舉人張泰階聯絡士紳上告,鐘雲舫列名其上,經川督岑春煊派員查實,武文源被革職。不數月,岑奉調移督兩廣,於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三月舟下東下過江津,鐘雲舫與張泰階等士紳士登舟致意,贈詩贈聯,武文源得知後,對鐘、張更加恨之入骨,遂以重金賄賂重慶知府張鋒,斷章取義摘錄鐘雲舫詩中一些句子,羅織罪名,於同年五月由重慶府將鐘、張收質,解至省城成都,囚禁於提刑按察使司待質所。張泰階用金錢暗通關節,關押幾個月後獲釋;鐘雲舫一介寒儒,無力行賄,名為「待質」而一押三年,有理難申,有冤難訴。在南冠生涯中,受盡摧殘。遂於拘禁的第二年即光緒三十年(1904)春寫下了天下第一長聯,即《擬題江津臨江城樓聯》,以抒「飛來橫禍,理所不解,偶一觸念,痛敝心肝」的憤激之情。此時鐘雲舫已年屆57歲,又出監無期,「念及行年六十時,不能不自作壽聯」,遂預擬了《六十自壽聯》。光緒三十年(1906),經他的學生鐘長春多方奔走,他才得以從待質所中釋放,結束囫圇生活。出獄後,自覺人生遲暮,在弟子、友人的鼓動下,開始編輯他「大多佚失」而僅存的詩、文、聯作《振振堂集》共八卷,其中《楹聯稿》收入楹聯1805副。宣統三年正月三十(1911年2月28日),鐘雲舫在貧病交加中溘然長逝,葬於重慶江津油溪燈油坪。享年64歲。
鐘雲舫的一生,生不逢時,命途多舛。他少有壯志,「韶齡酷嗜簡篇」「便欲支撐宇宙」(《六十自壽聯》),要學成「上馬殺賊,下馬作檄」 (《六十自壽聯》)的本領,為國為民有所作為。但經幾十年苦苦追求,終因「誤落乾坤圈套」(《六十自壽聯》)而潦倒一生。正如他的一副自題聯:
俠烈一層,剛傲一層,愚拙一層,懶惰一層,屈指人間誰似我;
功名相厄,銀錢相厄,疾病相厄,患難相厄,傷心命運不如人。
悲憤起騷人。在那個災難深重的黑暗時代,鐘雲舫「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他只好「就詩詞歌賦,權謀站住千秋」(《擬題江津臨江城樓聯》)以楹聯為武器,抒發他的深廣憂憤。他一生大約寫下了4000副聯作,其中超長聯三副,以其博大精深的思想內容,奇橫包舉的語言藝術為舉世推崇,可謂「橫覽九州,無出其右者」。鐘雲舫本人也贏得「長聯聖手」的美譽。下面逐一分析一下他的三副長聯:
一是擬題江津臨江城樓聯。此聯單聯806字,全聯1612字,為古今長聯之冠。聯前有段小序:「飛來冤禍,理所不解,偶一觸念,痛徹心肝,遲遲春日,藉此搜索枯腸,欲其不以情攖念耳。以淚和墨,以血染紙,計得一千六百餘字。」可知此聯寫於獄中,也就是說在條件極其艱苦、沒有任何參考材料的情況下寫成的,因而顯得更加難能可貴。這副長聯,從江津的地理形勝,說到蜀中的典章人物,從四川說到全國,從地獄說到天堂,從盤古開天劈地說十二萬年後,心游萬仞,精鶩八極,發乎情而見諸字。述自性,則村晴鶯囀,汀晚鷗嘩,一片活潑生機;表心志,則握斧施斤,別乾坤;訴冤情,則以淚和墨,長歌當哭。聯語的中心主題,即痛斥社會的黑暗,「這世界非初世界矣!」抒懷自己的血淚悲愁。有一種驚風雨,泣鬼神的藝術效果。聯語的一大特點即佶屈聱牙,晦澀難解。或謂這是這副長聯的缺點,其實這是不知其一,不知其二。正是這種晦奧艱深的文字,紛繁奇崛的意象,繪出了一幅令人難解、奇奇怪怪的混濁世道圖。這圖景的深處,正展示他對「沒竅混沌」的憎恨,流露出他對「別式乾坤」的渴望。
鐘雲舫的第二副長聯為《六十自壽聯》。單聯445字,全聯890字。正文前有一段小序:「勞勞人事,數十年來不獲一日安居,乃因系我南冠,反得清閑兩載。日長無事,因念行年六十,不能不自作壽聯。恐一出此門,並無握筆之暇,因預擬如此。」由此可知作者創作此聯時的處境和當時的心情。在這副長聯中,作者敘述了自己也曾有過雄心壯志,但因「文章賈禍,魑魅興波」,結果「半生鮒轍」,「滿腔忠肝義膽,都付與狼吞犬噬」。他既後悔自己過去只從書本出發,沒有看清社會,以致落入他人的「乾坤圈套」,又痛罵當朝者喪權誤國,使我堂堂中華民族處於空前危難之中,他一方面表示自己已「筋疲腦碎」,今後只好去「伴赤松子游」,一方面又還想「饒乞借斧柯」,「傾瀉銀河,湔鋤骯髒」,「掃貪污庸懦,悉歸斬絞徒流」。聯語文字也比《擬題江津臨江城樓聯》淺近明白,流暢自然。
鐘雲舫這兩副作於獄中的特長聯,憂國傷時,痛訴冤屈、牢騷,挾擊黑暗社會,自述心志,將神話與現實融為一起,給人以離奇慘坦之感。無論是篇幅、創作背景,還是思想藝術特色,均與《離騷》相類似。同屬長歌當哭的悲憤之作。今人王利器曾評曰:「聯作於獄中,借題發揮,拓開萬古心胸,推倒一時豪傑,洋洋巨製,嘆觀止矣!」(《王利器論學雜著》)
第三副長聯繫《題望江樓聯》,寫於成都。當時作者因撰聯諷刺縣令朱錫藩而遭忌恨,遠走成都避禍。此聯亦名《題錦江城樓聯》,上寫蜀地風物,下嘆自身遭遇,表達了滿腔激憤。藝術上老練、圓熟,沒有前面兩副晦澀難懂。聯語如下:
幾層樓獨撐東面峰,統近水遙山、供張畫譜。聚蔥嶺雪,散白河煙,烘丹景霞,染青衣霧。時而詩人弔古,時而猛士籌邊。最可憐花蕊飄零,早埋了春閨寶鏡。枇杷寂寞,空留著綠野香墳。對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總貪迷醉夢鄉中。試從絕頂高呼,問問問,這半江月,誰家之物?
千年事屢換西川局,盡鴻篇巨製,裝演英雄。躍崗上龍,殞坡前鳳,臥關下虎,鳴井底蛙。忽然鐵馬金戈,忽然銀笙玉笛。倒不若長歌短賦,拋撒些閑恨閑愁。曲檻迴廊,消受得好風好雨。嗟予蹙蹙,四海無歸。跳死猢猻,終落在乾坤套裡。且向危梯俯首:看看看,那一塊雲,是我的天!
鐘雲舫在長聯創作上的藝術特色及主要貢獻概括為如下三個方面:
一是極大地拉長了楹聯的行文篇幅。楹聯屬格律文學,上下聯要求對仗,寫長不易,故通常楹語在五十字以內。孫髯首開長聯風氣,大觀樓聯蔚為大觀,字數之多冠於海內。而鐘雲舫更以空前的勇氣和才氣,再一次大大拉長楹聯的篇幅。擬題江津臨江城樓聯長達1612字,近十倍於大觀樓聯,堪稱楹聯創作的恢恢奇蹟。僅就篇幅論,其在楹聯史上的地位恰如詩中之《離騷》。有了更大的框架,自然更能容納更多內涵。
二是極大地擴展了長聯創作的思想內容。以前的長聯,多均為名勝聯或輓聯。內容主要是寫景、述史、抒情之類,且行文多粗獷的概括之筆,精彫細刻較少。而鐘氏的長聯,題材空前闊大,內容無比豐富,其中有深厚的歷史,廣闊的社會,生動的人生,寫盡乾坤沉浮,國勢盛衰,以及物態人情,悲歡離合。如六十自壽聯,不僅道儘自己六十年的悲慘人生,更縱橫捭闔,把鴉片戰爭以來60餘年的喋血戰火、國難民愁,都作了痛快淋漓的披露與刻畫。小自蚊眉蝸角,大至天文地理,無不兼容並包,收聚筆下。可謂心游萬仞,精鶩八極。前人曾評曰:「……其氣象蓬蓬勃勃,怪怪奇奇。百靈畢集,筆足以舉,力足以扛,詞足以遠,識見之超,胸羅之富,令人嘆息不置。」
三是極大地豐富了長聯的表現藝術。鐘氏的長聯,藝術上揮斥自如,得心應手,無論是氣勢、學識、情感、文采,無不超越前賢,後人也難以望其項背。其氣勢恢宏、震今爍古。「將上馬殺賊,下馬作檄,開拓往哲之心胸,推倒亞洲之豪傑。」(《六十自壽聯》),大有李白海浪天風之勢。其學識過人,駭俗驚世。「近十二萬年後,跟蹤躡跡,眂儂斫玲瓏別式乾坤。」(《擬題江津臨江城樓聯》)其情感強烈,泣鬼傷神。「看看看,哪一片雲,是我的天!」(《題成都望江樓聯》)其文采斐然,無出其右。修辭上多種手法並用,語言精煉、圓熟老練自是不說,又極富表現力和創造性。儘管如此長篇巨製,音韻上既平仄合整,對仗復工穩之至,前人曾評其《六十自壽聯》曰:「通暢一氣,曲折排戛,亦挺亦秀,亦豪放,亦詼諧,科諢並雜,美不勝收。悲懣之懷,直令千古英雄為之淚下,真大觀也。」這段話極好地概括鐘氏長聯在藝術上多方面成就。
鐘雲舫生前窮困潦倒,人微言輕,致使其拔萃的才學未能顯揚,宏富的文章播而未廣。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產初,他的幾副長聯巨作才從報刊披露問世。人們才逐漸瞭解這個鐵骨錚錚的晚清秀才。從他的生平事跡,從他的著作文章,從他的曠世奇聯,可知他是一位出色的學者、詩人、文學家,是無與倫比的對聯大師,也是我國近代一位反帝反封建的、追求民主進步的思想家。從他在「無一書一冊可擷拾」獄中所作的長聯,可見他學識、見聞與胸襟之廣博。諸子百家之經、三教九流之言、西方科技之學、朝廷時政之策,皆瞭然於胸。從其其他著作,更可見其涉獵之廣,見識之富。舉凡天文地理、洪範數算、六藝機械,以至西學東漸,皆見解不凡。鐘雲舫的長聯,集中傾吐了那個時代的民生疾苦,家愁國難,指斥抨擊時政積弊,口誅筆伐污吏貪官。對那些「官倉鼠」「紗帽下的瞌睡蟲」,橫眉冷對,其犀利的筆鋒,最後指向整個反動統治集團和維繫其統治的思想體系和根本制度,其思想內容的民主性、戰鬥性精華是不言而喻的。
鐘雲舫的創作是嚴肅的。千載以來,楹聯在許多人文人的手中當成一種「遊戲筆墨」,或者是「苦痛中的小玩意兒」。在他的手中,卻成了與黑暗勢力和悲慘命運抗爭的武器。他那看起來佶屈聱牙的長聯,乃是深深植根於生活沃土的千古奇文。以其怪怪奇奇的形式刻畫了那個顛三倒四的世界,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臻於完美結合。二千年前,「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歷史走到二十世紀初葉,鐘氏下獄,乃寫長聯,其精神實質,其藝術精髓,與屈作何其相似乃爾。正是所謂「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離騷》是中國古典格律文學第一篇偉大作品,鐘氏獄中長聯則是中國古典格律文學最後的絕唱。
當代學者常治國談到鐘雲舫時曾說:「我國文化史上書對有王右軍,畫聖有吳道子,茶聖有陸羽,詩聖有杜甫,聯之有聖,非鐘雲舫夫子莫屬!」又說他「老不忘民族興亡,是陸放翁氣象;寫百姓疾苦,是杜工部心眼;憂國憂民,吐坎坷人生,有三閭大夫旨趣;馳騁想像,精鶩八極,有李青蓮韻致。傲骨剛腸,直言破立,千載文人筆調,至此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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