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們就是這樣革命的

去年的一天，好友推薦我看於建嶸老師的小說《我的父親是流氓》。初看題目，我以為這是一部有關黑社會的小說。一口氣看完，發現自己判斷完全錯誤，這篇小說裡描述的並非體制之外的黑社會，其故事也並非侷限於單純的某地。這是一個跨度很長的故事，故事的舞臺就是中國千萬個村落中的一個；千萬個城市中的一個。政治是文學的常客，革命與建設從來都是小說家樂於表現的對象。可是，在意識形態主宰、以弘揚主旋律為導向的有中國特色的文學園地裡，突然出現一篇《我的父親是流氓》，小說與歷史的巧妙重疊多少讓我有些瞠目結舌。

是的，只能用「瞠目結舌」這個詞來形容我讀後的最初感受。在我受教育的過程中，每一個學校莫不自覺不自覺地為黨承擔著意識形態灌輸的重任。60、 70後們大都聽過類似「山楂花是英雄的鮮血染紅的」說辭，從而生出對所謂革命有著朦朧的憧憬，對所謂革命者充滿真誠的尊敬和愛戴。教育的目的是如此的明確，歷史的真實必然要退後一射之地。於是，官方的文字裡，革命者幾乎千篇一律都是小說裡父親悼詞裡描寫的那樣：「出身貧苦人家，青少年時代因反抗地主壓迫而投身革命」。「反抗壓迫」是萬能的塗改液，遮住了一個個活生生個體投身革命的偶然和無奈。革命的過程無不是艱苦卓絕，革命勝利後的社會主義建設無不是嘔心瀝血。而「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黨卓越的地方領導者」們所做的這一切，又都是為祖國為人民，惟獨不是為了自己。

而事實又是怎樣的呢？

小說中的父親出生日期不詳。這種情況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官場中並不希奇——中央的人事政策總是不可預期，檔案隨之更改也近似無奈之舉，因此，作為兒子，的確是沒有辦法搞清楚父親的年齡。每一個初生嬰兒都是天使，從天使到流氓的過程中充滿了種種偶然，但更是必然，父親的一生在偶然但更似必然中順理成章的完成這一轉變。父親的父親是一位富有而深受尊重的鄉紳，如果沒有後面的變故，這樣家庭不知稼穡的獨子有可能會成為巴金筆下懦弱的覺新，進步的覺民，或者紈絝如余華筆下的福貴。

可是，命運讓父親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十六歲的半大小夥，在堂兄於朝龍的教唆下學會了賭博，輸光了家產。父母離世的偶然先是把父親變成一個不諳世事的孤兒；族親對父親的別有用心又使他成為一個不學無術的光棍。接下來的日子裡，父親以一種直白的方式毫無羞恥地表達著他的食色需求。此時，作為整個村子的公敵，父親完成了他流氓形象塑造的第一步。

小說中的母親把一個女人全部的溫暖都給了父親，卻沒有換回一絲溫情，作為父親的第一個女人，她只是這個浪子生活中可有可無的點綴。偶然的情況下，父親燒了屬于于朝龍的房子，開始了不分方向的逃亡。他沒有被國民黨抓壯丁，卻遇到了共產黨的游擊隊——為了吃飽肚子，就是跟著魔鬼想必他也不會拒絕。這個偶然最終使父親得到了美女和權力，這二者無疑契合一個男人心底的慾望，因此，無論是作為傳統勞動婦女的母親，還是政治單純、才貌雙全的高姨被無辜羞辱又無情拋棄，都只是一個極端自私的男人日益狡猾和世故的正常表現。至此，父親的流氓形象更加豐滿起來。

在有驚無險地熬過了文革之後，父親成功復出並在奔六之年娶到了年輕的雪姨。他感受到市長和書記的頭銜所帶來的無上尊榮，漸漸生出了對權力的膜拜、眷戀和對百姓的傲慢。於朝龍兒子的到來使父親大為失落致而失態，他的挫敗感激起了他的反擊，但反擊又那麼無禮、無力又無理。在這場由父親挑起的對決中，他自認為是權力的化身，卻對資本表達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感情。對方不溫不火的反擊似乎使父親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於是，已屆暮年的父親更加警醒，也更加迷戀權力帶來的高官厚祿和隨心所欲的感覺，這最終促使他拋棄了作為一個革命者最後的一點裝飾品性，做出了對弟弟們做官、經商的安排，權力的繼承得以順利完成。至此，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政治體制和父親性格中的見風使舵使他完成了從一個社會底層的混混氣質的流氓到一個馳騁政壇的老到流氓的華麗升級。

在這篇不到兩萬字的小說裡，於建嶸老師濃縮了80餘年的歷史。正如小說中高姨的父親，那位老資本家所說：「原來你們就是這樣革命的。」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的父親是流氓》不啻於一記抽向所謂「輝煌歷程」的響亮的耳光。它是一部小說，更是一部現代史，一部寫給現在和未來的歷史。

信孚大學學員 孟婷（南京航空航天大學 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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