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一號大墓
正是周公廟遺址發掘的當天。中午,一個十分偶然的機會讓記者結識了田亞岐。這是一位微胖的中年人,戴一副眼鏡,臉黑黑的,一看便知是長期在野外作業的人。田亞岐是陝西考古研究所秦漢研究室主任、鳳翔雍城考古隊隊長,當年曾參加著名的秦公一號大墓的發掘。
田亞岐說,明天他將去禮縣。記者一聽禮縣,出於職業的敏感,馬上表示要隨同前去。
陝西的鳳翔與甘肅的禮縣都不是尋常的地方——那是秦始皇的老祖宗們的長眠之地。
秦人崛起於甘肅禮縣,在陝西鳳翔的雍城一帶休養生息250年,霸周原、都咸陽、滅六國,終成統一中國大業。其間,歷經34代帝王(從秦莊公算起),歷時600多年。
今天,當人們看到虎視東方、生氣勃勃的秦兵馬俑的時候,也許會想,是什麼力量使得秦人如此強大?這支部族是從哪裡來的?
早在上世紀70年代,陝西考古所就已經把追溯秦人的足跡列為一項戰略任務。他們完成了秦兵馬俑坑的發掘之後,很快把目光從秦都咸陽,投向西線的扶風、岐山、鳳翔、寶雞,因為這正是秦人向東發展走過的路線。
現在,這條線路又開始向禮縣延伸了。禮縣之行顯然有戰略意義。
6個字頗費思量
「在西戎,保西垂。」這是司馬遷在《史記·秦本紀》中對秦人早期活動的概述。這6個字,苦惱了學者近百年。
上世紀初,學者王國維在《秦都邑考》中率先提出:「秦之祖先,起源於戎狄」。包括前中國歷史博物館館長俞偉超在內的不少專家都贊同這個觀點。
但也有不少學者認為,秦起源於東方,與商文化有密切的關係。由於各種原因,秦人西遷到今天的甘肅東部。
那麼,司馬遷所說的「西垂」在哪裡呢?有的學者說「西垂」就是西部邊陲之意,「保」就是保衛。這自然有一定道理,而且從歷史文獻來看,秦人到甘肅東部,確實起過拱衛周王室西部邊陲的作用。但也有學者認為「保」可作別解,「保西垂」就是在西垂之地建立城邦的意思。如果這樣的話,西垂就不是泛指邊境,而是一個特定的地點了。
盜墓賊搶先出手
正在學者們各抒己見、苦苦找尋之時,盜墓賊的鼻子卻已搶先伸向了西垂之地。
一個個消息從禮縣傳出:大批先秦青銅器、金器、石磬在禮縣大堡子山一帶出土,許多器物已經流向海外市場。
原來禮縣就是西垂!大堡子山就是埋葬秦始皇先祖的西垂陵區!
甘肅考古所考古部主任祝中熹後來著文談及此事時說:「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嬴秦西垂公陵的發現並非考古界的業績,卻緣於當時十分猖獗的盜墓黑風。」
據他介紹,大約從1987年起,盜墓者不知憑什麼感覺,選中了這片山地,盜墓黑風屢禁不止,愈演愈烈,到1993年達到高潮。全縣36 個鄉鎮中有18個鄉鎮56個村的人參加,最多時一次出動300人,以至於山坡上出現了賣吃食飲料的攤位。犯罪份子駕駛汽車、摩托車,手持大哥大、對講機,自帶槍支、匕首,站崗放哨,肆無忌憚。在盜挖中,珍貴的禮樂石磬,被當場砸成碎塊,帶有精美圖案紋飾的金器被當場以每克85元的價格賣掉。
後來前去調查的考古學家戴春陽,是這樣描寫劫後的大堡子山的:「整個山坡滿目狼藉,遍佈密如魚鱗、深淺不一、大小不等的盜洞」,這位學者用「顫慄」二字來形容他當時極度沉痛的心情。據介紹,大堡子山上的兩座大墓足足被盜挖了9個月!
1993年,原上海博物館館長、著名青銅器專家馬承源從香港搶救性地購回了秦公鼎、簋等6件禮縣出土的青銅器。這些器物清清楚楚地鑄有「秦公作鑄用鼎」、「秦公作寶用簋」的字樣。青銅器銘文證明,大堡子山就是兩位秦公的墓地,他們是首次被周天子封為諸侯的秦襄公,還是後來帶領秦人從西垂走出大山,定都「渭之會」的秦文公?目前尚無定論。
5路人聯手考古
正因為有上述背景,記者一定要到禮縣去看個究竟。
10月18日夜,兩輛小車摸黑駛入禮縣。禮縣位於天水西南,西漢水的上游地區。與記者同行的除了田亞岐,還有陝西考古所商周研究室主任張天恩博士,他們對西垂陵區有過一番實地勘探與研究。
到達禮縣考古站,記者這才發現,原來這次活動並不只是陝西所一家的行為,而是由甘肅考古所、陝西考古所、國家博物館、北京大學和西北大學5家單位發起的一次聯合行動,甘肅所副所長王輝博士擔任聯合考古隊的隊長。
今年4月,聯合考古隊已對禮縣作過一次縝密的調查,這一次是在上次調查的基礎上尋求新的發現。禮縣一些地方至今仍保留著木輪雙轅車這種先秦時期最流行的生產生活方式。
「葫蘆」印證文獻
第二天一早,在裊裊的晨霧中,禮縣完完全全露出了真面目。這是一個盆地,四面環山,西漢水泛著銀色的光斑,在盆地中央緩緩流過。昨夜,小車就是沿著盆地邊緣,在山腳下駛過的。而那座出了名的大堡子山就是我們路過的一個山坡。
在張天恩指領下,記者登上了大堡子山。山不高,而且山坡十分平坦。張博士遙指遠處電線桿說,秦公的兩座墓就在這電桿附近。山坡上是一片片綠茵茵的麥苗,當年盜痕已難找尋。但是,一片綠地下面,留給考古學家的是兩座空蕩蕩的墓穴。
站在大堡子山上,可以看到西垂盆地全貌。「實際上,這個盆地形似一個葫蘆。」張天恩告訴記者:「大堡子山正好坐落在‘葫蘆’的腰部,古代秦人為陵地選的位置太好了。」
史載,秦人先祖「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息之。」眼下這一片盆地就是秦人當年放牧、耕作的場所。到漢代,諸葛亮「六出祁山」反覆爭奪的祁山也在這一帶,可見古代這裡應該是一塊水草豐盛的好地方。
張天恩說,考古調查業已證明,早在商代後期,周文化就已經進入這一地區。同時,在盆地中還發現了18處寺窪文化遺存,大都在「葫蘆」底部(見圖),而「葫蘆」的上部,亦即盆地的北部,發現了大大小小28處周秦文化遺址。寺窪文化,通常被認為是古代氐羌族(也是西戎族)的遺留。
張博士說:「這真的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試想一下,兩種不同文化的人群,同時居住在一條河谷的南北,將會出現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場景呢?當然不難推測這是一種對峙狀的分布,或彼此進退,殺伐之聲盈耳;或雞犬之聲相聞,而互不來往;或平和相處,互通有無。這正印證了司馬遷‘在西戎,保西垂’的記載。」
與「西垂」同時出現在古文獻中的還有「西犬丘」和「西畤(音止)」。張天恩用手指向與大堡子山隔水相望的一片綠樹蔥蘢處說,文獻中的西犬丘極有可能是西垂的都城,1998年在這個名叫趙坪的臺地上曾經出土過一批先秦貴族器物。張天恩認為,如果沒有別的更重要的發現,西犬丘非趙坪莫屬!禮縣趙姓居民特別多,光是趙坪這一地名就有兩處。趙與嬴本是一家,這也隱隱說明,禮縣確是秦皇故里。
古人重視祭祀,有「國之大事,在戎與祀」之說。西就是秦人祭天場所。記者隨考古隊驅車來到一處山腰,山腰上有一片片平坦的土地。在考古人員指點下,記者在這裡發現了一些盜洞,有的還很新鮮。田亞岐告訴記者,古人建立一座城市,有3個場所是必不可缺的:一是都城,二是陵區,三是祭壇。現在這三處地方在禮縣都找到了線索。
在山腰處,有一座山丘,平時雲來霧去。直到今天,當地人還習慣於以這裡雲霧的多少來判定天氣,而古人則認為雲霧是與天相連接的;而且這裡還發現過古人祭祀遺留的獸骨。據此,考古學家認為,此處極有可能是秦襄公被封諸侯以後祭天的場所。
目前禮縣只發現了兩位秦公的墓葬,但張天恩認為,根據文獻記載,埋在這裡的應該還有1到2位秦公。他期望今後的發掘會有新的發現。
從西垂東進雍城
秦人在西垂與西戎相峙相融200多年。從秦文王起,秦人開始走出連綿起伏的隴南山地,向東發展,先後在「汧渭之會」與稍稍北面的雍城建都,歷時294年。
秦代的雍城建在鳳翔縣城南邊的一片開闊的臺地上,雍水就在臺地南面流過。在去禮縣前一天,記者夜宿鳳翔,正好看到陝西報紙刊發的新聞:鳳翔長青鄉孫家南頭村發現《史記》中提到的秦都「渭之會」遺址,發掘清理秦墓百餘座,出土了一批秦器。孫家南頭村臺地東約300米的高台上還發現了先秦的建築遺址。這正是田亞岐和他的雍城考古隊長期在這一帶工作取得的業績。
孫家南頭村位於河東岸,離河與渭河交匯處不遠。秦人在「渭之會」雖說只駐留了48年,但這是秦人從山區來到平原、準備入主中國的第一個立足點。而且,秦人先祖就是因為在這一帶為周王室牧馬有功而被封為諸侯的。因此,「渭之會」對於秦人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秦人「在西戎,保西垂」,實際上始終沒有過上好日子:國君戰死的戰死,被俘的被俘。有一次甚至連都城犬丘都被佔了,險遭滅族之災。最後還是周天子派了一支7000人的大部隊,才保住了西垂。
秦人來到「汧渭之會」與雍城,仍地處偏僻,「諸侯卑秦,醜莫大焉」。他們不甘落後,發憤圖強,制定刑法,設立史官,積極參與諸侯間的外交活動。著名的商鞅變法就是在雍城完成的。變法後的秦,國勢大振,為統一大業奠定了強大的物質基礎。
在鳳翔逗留時,記者參觀了赫赫有名的秦公一號大墓。這座屬於秦景公的大墓,佔地5000多平方米,墓室像一座嵌入地下的倒「金字塔」,光是底部面積就已經接近2個國際標準籃球場的大小。墓底距地平線24米,相當於8層樓高。墓的總體積比河南安陽侯家莊商代王陵大10倍以上,比晚於它400年的我國近代發掘的最大墓葬——馬王堆一號大墓大20倍,是迄今中國發掘的最大墓葬,人殉186具,是中國迄今發現的墓葬中人殉較多的。
而如此規模的秦公一號大墓僅僅是雍城13個陵區中的一個陵區中的一座墓葬而已。佔地22平方公里的雍城陵區,面積相當於今日城牆範圍內的西安市。
古人云:生於憂患,死於安逸。
從咸陽到西垂,學者們經過幾十年的挖掘與研究終於發現,秦——正如古文獻所記載的——實際上是一個被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部族。從西垂到咸陽,倔強的秦人揹負偉大的使命,走了整整600多年,雖百折而不回。正是這樣偉大的生命力,最後推動中國走向了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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