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編者按:本文為開放雜誌記者採訪蔡可風和他的幾位紅衛兵朋友的逃港故事,重現當年他們勇敢不屈追求自由人生和抵達香港後的奮鬥經歷。
蔡可風(右)1976年1月第三次偷渡,成功抵達澳門。和大姐、妹妹在海邊留影。(蔡可風提供)
聽說文革時代香港有過一份「紅衛兵雜誌」《北斗》,參與者都是偷渡來港的紅衛兵。究竟真相如何?畢竟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如何追尋?在編輯部的安排下,從本刊作者、資深的新聞人許行先生、梁冬先生等朋友那裡找到線索,終於聯絡到《北斗》的主要成員,現居紐約的蔡可風先生,他向本刊回顧了那個風雨如晦的動盪年代,展現文革時期青年一代激越反叛、掙扎求存的一頁。那是今天享受出國自由的中國年輕人完全陌生甚至不可思議的故事。
七○年起珠三角偷渡香港成風
蔡可風文革初是華南工學院在校學生,廣東順德人,家庭出身不好,父親曾是國民黨時代的小軍官,六二年高考政審放寬一點,才進了工科大學。六八年知青上山下鄉,大學生送到雲南軍墾農場,七○年因病回廣東,七十年代中期經三次艱險偷渡,才逃到香港。
逃港是廣東人的「特權」,香港和廣東毗鄰,那是寶安縣(今深圳)的外延部分。自從一八九八年新界租給英國後,邊界部分農地相連,邊民可隨時來去新界耕地,無所謂邊防。後來拉起鐵絲網,是英國人防範中國人潛入香港,而不是中國政府不准人民進入香港。老一輩人對香港的印象是,那邊太辛苦,華人沒有安全感。加以中國社會傳統的封閉,去外國人的地方有「寄人籬下」「連根拔起」的困擾與擔憂,據說在五十年代初,還有香港工人返回廣州謀生的現象。
因此,蔡可風七○年在廣州最初聽到偷渡香港這回事時,還很抗拒,受過紅衛兵運動洗禮的他,對毛主席還存有幻想,覺得逃到資本主義香港去,對國家名聲不好。對一些逃港的熟人則有同情。但是,在廣州待下來,逐漸瞭解的真相,改變了他的看法。
他說:「當時文革高潮已過去,富饒的珠江三角洲,從斗門、中山到東莞、惠陽,卻是窮得可憐,農民太苦了,生產隊一天的收入,富裕的七八角錢,窮的才七分錢!而那些跑去香港的人,起碼一個月可以賺七、八百元。一個月寄回家鄉二、三百元。那時一百港幣兌四十元二角二分人民幣,二百港元就是八十元人民幣,已是一個大學教師的工資,大學畢業生才五十一元五角,偷渡簡直是發了財!誰不動心?香港成為我們唯一的出路。」
蔡可風說,七○年起,跑香港就在廣東成了風氣,尤其在珠三角地區。雖然那時林彪事件發生,文革的牛皮已吹破了,但大家的想法很簡單,只是為了一個更好的生活,沒有政治原因。因政治迫害逃亡的,有,但很少,在紅衛兵這一代中反叛意識還不到那一層。
關山難越,三次偷渡澳門終於成功
文革後,描寫知青下鄉上山的文學作品不少。二○○九年在香港出版的法國漢學潘明嘯的著作《失落的一代》,是研究一千八百萬知青整體命運的一部重要專著(編按:本刊二○○九年十月號有專文評介)。書中透露,香港政府統計,非法入境者,七○年七千人起,至七四年三萬人,五年共九萬四千人,實際人數則超過此數不少。那時偷渡逃港已是一種地下集體行為。主要成員是年輕人。紅衛兵逃港(他們把香港叫做K城)。早在六七、六八年出現,但高潮是七二年,廣東青年掀起的。逃港被捕者,只當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關押收容所頂多數月,就放人。但是偷渡逃亡蘇聯、朝鮮、臺灣者,便當作叛國處理,判以重刑。
蔡可風詳細介紹他逃港的經過。
原來,六八年下鄉支農的老三屆在惠陽、東莞、中山一帶的,已有半數人跑去香港,每月不止幾百人。邊界的農村青年本來很老實,後來都被這些當過紅衛兵天不怕地不怕的城市知青帶「壞」了。他們聯合起來逃跑,本地人熟悉路線,更易成功。七二年蔡可風妹妹偷渡成功,在香港荃灣電子廠、製衣廠打工,後去澳門姐姐教書的學校讀書,再進澳門山頂護士學校直到畢業。
當年廣州逃香港以鐵路為界,分東線、西線兩條路。東線從打鼓嶺、沙頭角、鹽田、梅沙、大鵬灣一線,有大山阻隔,且海深、鯊魚出沒,風險大。西線文錦渡、福田、流浮山一線是陸路(現在已是高樓林立)。六二年大飢荒陶鑄將矛盾轉交港英當局,趁英女皇生日之機開放邊境,放走二十萬飢民,走的就是西線(後來英方吃不消,三天後關門,遣返逃港者)。蔡可風打算從此突圍偷渡,但火車到石龍站就要證明,進寶安就要帶照片的特種邊防證,才能進入邊界。他沒有證件,只得另找出路。
決定偷渡澳門,再轉香港。澳門也以公路分東西線,他七四年初試東線,在中山縣下水,那裡順流而下,一次退潮便可達澳門。中途被截而失敗。第二次在中山故居附近出發,準備在金鼎附近的吉大灣,用自製橡皮艇下水,又被抓回來,關在珠海山場收容所。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來病逝,人們都去開會了,他和關在一個祠堂中的六個夥伴,從挖了三天的一個出口,爬出來,翻山越嶺,來到珠海澳門邊界──渡過五十公尺的小河就是澳門。他們在夜間伺機尋找崗哨的空隙,四個同伴被發現抓走,他終於和一個農民一道游過界河,到了澳門境內。當時天已亮,還可以聽到對面高音喇叭播放「東方紅」。
「上岸處是一個垃圾崗,翻過去是一片菜園,菜農趙老伯收留了我,待我很好。」蔡可風沉入回憶中,「我住在他家中。竟發現他孫女是我六二年去澳門的姐姐的學生。我還認了老伯做乾爹,可惜一年多後,老人家去世。我在澳門待了幾個月,搭帆船來到香港,當天就見到在香港接應我的兄長和妹妹。」
由林志毅、蔡可風等逃港紅衛兵1977年主辦的雜誌【北斗】的封面。(蔡可風提供)
到香港和林志毅等辦北斗雜誌
「你到香港,是不是就打算辦雜誌?」
「沒有。我先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瑞士人開的冷氣公司上班。《北斗》的創辦人是林志毅。他是北京人民大學六二年入學的紅衛兵,原廣州二中學生,比我大一歲,三十一,他逃港後當時在新亞研究所讀書,文章寫得好。那年他去臺灣,當了反共義士,拿到一萬多港元的基金,決心回香港辦雜誌。邀約劉子川(原廣州紅衛兵司令部兵團司令)和我一道做編輯,我因為編過紅衛兵小報,工餘時間多,便答應了和他們一起做。」
「吳甿、梁冬參加了嗎?」
「吳甿,我們在廣州就認識,他父親右派,進不了大學,自學成材。他是幾個月之後,才加入編輯工作,做兼職。還有一位新亞研究所的女生翁文嫻,也是編輯部一員,‘不系舟’是她的筆名。梁冬當時沒有參加。」
《北斗》這份滿含紅衛兵激情的刊物(「抬頭望見北斗星」是紅衛兵運動中的流行歌詞。來自周恩來主導的大型歌舞「東方紅」),就在幾位三十歲上下的逃港青年的熱情之下,於一九七七年六月一日創刊了。內容有大陸政治、文革回憶和文藝作品。林志毅主寫評論、劉子川寫文革、蔡可風負責文藝副刊。第三期後,原廣州紅衛兵首腦人物宋穎加入編委、全職。第五期以後又有餘源宇、蔡志誠(廣州十中紅衛兵)、吳甿加入編輯工作。
以上人員,只有翁文嫻不是偷渡來港,她已在新亞研究所拿到碩士學位。工作投入、熱情,創刊的編輯部宣言,由她撰寫。
《北斗》是月刊,篇幅不大,六十四頁。最初反應不錯,創刊號印八千本,賣了五千本。零售二元。吳興記發行。可是,雜誌的成員,有熱情而缺乏經驗,遭遇不少困難,出版九期後,於一九七八年一月停刊。
停刊一年後,林志毅意欲復刊,他請來梁冬合作,決定組織出版社。梁冬以「鼕鼕」筆名發表的小說《反修樓》,那時很出名,備受好評,可視為海外傷痕文學的先聲。他們便以鼕鼕為主編出版一冊文集,名叫《反修樓》,由陳若曦作序,獲臺灣中國時報第三屆文學推薦獎。中時副刊選載了鼕鼕的《反修樓》、虞雪的《廣闊天地》和蔡可風的《壘寨子》。時任中時副刊主編的高信疆,很欣賞這些脫穎於文革洪流的青年作家,說沒有想到他們在那種環境中還能保持那種純潔的浪漫情義。出版社也後繼無力,出了一兩本書後結業。
舊友常相聚,憶往事感慨萬千
三十餘年的風雨歲月,飄然而逝。往日的熱血青年今何在?林志毅後來曾去大陸,被捕,判五年徒刑,刑滿返港後消聲匿跡。梁冬和宋穎都移民美國,活躍於新聞界。留在香港的吳甿,學術上專攻中國哲學,成就斐然,曾參與編輯國學大師唐君毅全集,現任中文大學哲學系教授。其他成員也有從商致富者。
蔡可風因感於香港遲早要落入中共掌中,自由堪虞,乃於一九八○年告別香港這個他逃亡生涯的中途站,作難民移民美國定居。曾在紐約NYCC讀碩士,在《中國之春》幫過忙。也任船公司繪圖員,木行公司總經理,從政府福利署辦事員退休。他說,美國生活安定,發達不易,但豐衣足食、有房有車不成問題。他最感欣慰的是,一家合樂,兩個孩子都成年,女兒做律師,兒子為飛機師。
「他們再不會經歷我們那樣的青春苦難。當年偷渡出來,現居美國的朋友,我們每年都有一兩次大聚會,談起往事,都感慨萬千。」
他說,人越老,越痛惜過去的逝水流年。他們每個人都忘不了早年一些淒美的故事。不少人的偷渡都和愛情相連。可風最後出發偷渡那次,是女朋友送別,她堅持留下來照顧家人,要他先走,她一定會來澳門和他見面。可是幾個月後,她再出發,就一直下落不明──大海怒濤吞噬過多少響往自由的年輕生命!吳甿是幸運兒,他和女朋友攜手偷渡,在海中暈死幾次,都得女友體貼救助才上了岸......
蔡可風已著手寫他的回憶錄,他是國際筆會下屬的海外華人作家筆會的本屆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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