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翼(1727—1814)字雲崧,一作耘菘,號甌北,與袁枚、蔣士銓齊名,有「乾隆三大家」之稱,為乾嘉時期著名的思想家、史學家,也是別有建樹的詩人,其生平創作詩歌4800餘首,且博採眾長,轉益多師,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論甌北詩者,多關注其激昂慷慨、雄奇奔放的一面。對其「注意開拓新的題材和境界」,「七律佳製尤多,工於對仗用典,而剛勁有骨力」、「以氣勢勝」多所稱道。其實,清峭奇崛,在甌北詩歌創作上表現得亦十分突出。較早論及這一風格的,還是其好友袁枚。
甌北出守鎮安時,曾寫有《蓮花九峺》一詩,謂:
九層石棧入青雲,名字遙從岳藕分。
赤立太窮山露骨,倒懸不死樹盤筋。
天遲開鑿留淳氣,路入陰森鎖瘴氛。
只擬此中非世界,誰知雞犬亦相聞。
袁枚於詩下評曰:「峭刻是雲崧獨開之境」。又於《剝皮山》詩後評論道:「題奇、詩奇,此公故不肯放過」。又評《高黎貢山歌》曰:「奇境待雲崧來開生面"。由此可知,清峭奇崛,乃是甌北詩歌風格的一個重要層面。
峭,乃陡直之意。清峭一詞,較早見於江淹《蓮花賦》,謂:「或憑天淵之清峭,或植疏圃之蒙密"。形容荷花清秀挺拔。後借用來形容人的性格孤高超脫。如孟郊《吊盧殷》詩「詩人多清峭,餓死抱空山" 即是一例。至宋,始有人藉以指詩風。張炎《瑣窗寒》自序云:「王碧山,又號中仙,越人也。其詩清峭,其詞閑雅,有姜白石趣,今絕響矣"。張邦基《墨莊漫錄》則稱道王荊公書法「清勁峭拔",如「橫風疾雨",亦取此意。
此處謂甌北詩之清峭,首先表現在景物描寫上。如上引《蓮花九峺》詩,作者先以「九層石棧"極言山勢之高,「入青雲",則強化了山之高峻的非凡氣勢。又由「蓮花九峺"之名,聯想到西嶽華山之蓮花峰,「華山頂有池,生千葉蓮花"(《初學記》卷二七《芙蓉第十三》引《華山記》),使畫面境界大為開拓。一「遙"字,將處於不同地域、距離甚遠的兩山牽綰在一起,使人自然憶及李白「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七)的詩句,啟人遐想。後二句,謂山石裸露,高矗雲表,枯樹倒掛,石隙蟠屈。因山間樹木稀少,故始得見「樹盤筋之狀」,「山露骨」則是對蓮花九峺山勢的整體觀照,為「倒懸之樹」 特寫鏡頭的推出作了情勢上的鋪墊,其間似隱含有一定的因果關係。由於山高路險、石棧入雲,人跡罕至,少有行蹤,才使得山間淳樸之氣得存;又因為霧氣濃重,山勢高峻,故路徑為煙嵐所鎖。最後,始以「雞犬亦相聞」,給這一山間畫圖別添一點生氣。詩人寫景,沒有著意寫南疆山巒之雄奇壯美,而是將入雲之「瘴氛」特地指出,組成一幅瘦硬、皺陋的畫面,給人以「蒼硬頑澀」之感。如此為蓮花九峺布圖著色,既與甌北初至南疆之時一切皆感到陌生的內在心理有關,又切合當地景物特徵,難怪袁枚以「峭刻」稱之。此詩就「峭在取景的超乎常情,運筆時近乎嚴酷的冷靜」,還有那吝嗇得幾乎令人難以承受的添色著彩。然而,正是這一冷寂畫面,卻透現著一股奇崛之氣。
其他如「柳線難將離跡綰,榆錢似為辦裝成」(《和友人落花詩》),寫初春時節,柳枝抽芽、舒展,好像將徵人挽留;榆樹掛滿榆錢,又似為徵人備辦川資。因古時春日,人們往往為謀生計而離家遠行,故寫景緊扣時令特徵與風俗世情,確乎別具特色。「野鴨拗頭依石睡,水牛浮鼻渡江歸」(《青田道中》),因是乘船行進青田途中所見,故所採景物不可能過於細碎。若將水中魚兒嬉戲、水面小舟輕駛寫入詩,很可能會落入俗套。此處專寫「拗頭之野鴨」,「浮鼻之水牛」,既符合南方地域、物候特徵,又具有傳神盡趣之功。又如「新芽黃淺才舒柳,嫩蕊紅輕欲試桃」(《春遊》)、「杏花紅潤含宵露,柳葉青舒抹曉煙」(《題江陰單寧齋明府水照》)、「學飛燕尾雙開剪,對語鶯吭並鼓簧(《出郭》)、「水憑江洗磯千尺,水與天分月兩輪」(《泊舟金山下宿》)、「大風白浪平吞岸,落日青山半入城」(《晚泊京口》)等,均抓住了景物的突出特徵,略加點染,便境界全出。
其次,是詩意轉折的奇峭。文似看山不喜平,詩歌創作更當如此。設境,應「隨筆而轉」,「構思隨筆而曲」,以「盡筆內筆外起伏升降之變」(惲道生《玉幾山房畫外錄》),唯其跌宕多姿、曲折多變,始有山重水復、柳暗花明之妙,恰如甌北論遺山詩時所云:「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雋。」(《甌北詩話》卷八)
甌北的《高黎貢山歌》,先寫該山所處的特殊地理環境和「負地掀天、「直插穹漢之雄怪氣象,然後寫「雞初啼登山,至日午尚「山未半,回視「飛鳥但見背、「眾峰已在骭,從時間、空間等不同角度,反襯山之雄怪、高峻。再寫積雪經烈日而不化,瀑瀉如雷而怒吼,強化此山「險怪的一面。繼之以寫自身感受:「每上一層冷一層,夾衣旋把重裘換,突出強調山的不同高度溫差的懸殊之大,還暗示目睹此險怪之景內在心理所潛生的微妙變化:天寒心亦寒。又轉而寫無端幻出的遮蔽視野的濃霧:「伸手十指看不見,何許厚翳將眼封,渲染山間環境的惡劣險怪、氣象多變。然後,以「罡風一掃句銜接,推現出「了了仍露青芙蓉這一令人心爽的畫面,青山歷歷在目,似在壯人情懷。然而,接下來推出的卻是更令人心膽俱裂的窘境:「五十三參更難上,線路盤旋躡榛莽。面真對壁何所參,頭恐觸天不敢仰。危崖石裂籐絡罅,老樹皮皴虎磨痒。有時棲鶻戛長嘯,是處啼猿發哀響。從不同的層面,反覆烘染登山的艱險與處境的悲涼,尤其是禿鶻的戛然長嘯,猿猴的淒然哀鳴,都給這一險怪畫面注入了恐怖氣氛,給人以身歷其境之感,越發體味到山之「險怪。難能可貴的是,如此涉險探怪之經歷,卻以豪壯之語出之,且以「解鞍且就茅店眠,驚看繁星比瓜大作結,令人緊張的情緒隨即釋然。詩人雖意在寫險怪,但視點並不專注於險怪,而是隨著行進途中涉歷境界的不同,寫出了抒情主體內在情緒的低昂與張弛,境隨步變,情由境生,互為滲透,表裡相映,在詩歌的轉折起伏中,詩人所要表達的主觀情感自然流走,的確有「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雋之妙,正是在轉折跌宕中見其奇峭,難怪袁枚稱讚「奇境待雲崧來開生面,所言並非過譽。如此出色的寫景詩,在古代詩歌創作史上,亦堪稱佳製,與唐、宋大家相比毫不遜色。
又如《陳灣山下大銀杏樹歌》,詩人明明寫古銀杏樹,卻從遠處著筆,以「水有長鯨陸有像起興,強調「物產每多破格樣,暗示所寫之樹的碩大無朋,超絕群倫,然後才正面寫銀杏「大數十圍長百丈之高大,「拏攫空中之氣勢,併進而寫道:「其意欲與山爭高,團團廣蔭更數畝。綠棚遮遍千僧寮,皮皴甘作鐵石醜。至此,銀杏樹之高大雄健,似乎已經說盡,無多少進一步描述的餘地。但詩人並未就此止筆,卻於詩的結末稱:「戰罷西風葉落黃,有如老將脫金甲。夜半猶聞吼作濤,倒捲太湖樹頭壓。將這一樹中「巨無霸深秋之時的雄奇氣象,渲染得如聞如見,動人神魄。且以老將脫金甲比擬銀杏黃葉紛墜,以怒吼濤聲形容勁風吹動樹葉之響,皆能窮神盡相,惟妙惟肖。古人稱:「作樂府亦有法,曰鳳頭、豬肚、豹尾,「大概起要美麗,中要浩蕩,結要響亮。(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八)此當是結尾「響亮的一例。袁枚評價該詩「語必驚人,老杜一生秘訣被雲崧看破,故無一語落平(《甌北詩鈔》「七言古二),既點出甌北為詩雄麗的一面,又充分肯定了其奇峭之詩風。
再如,《題周山茨觀察老圃秋容圖》一詩,乃是一題畫詩。周山茨,即周升桓,字稚圭,山茨乃其號,浙江嘉善人,乾隆十九年進士,曾任翰林院侍講,壬午(乾隆二十七年,1762)秋,與甌北同校京闈,後出為廣西蒼梧道。己丑(乾隆三十四年,1769),甌北自端州至桂林,與山茨同舟。由本詩「公曾出塞悲流徙來看,山茨還曾有過以事獲罪被流放的遭際。晚年乃徜徉林下,作「老圃秋容圖以自慰。此圖乃取意於韓琦「莫嫌老圃秋容淡,且看黃花晚節香一詩,藉以砥礪自身保持晚節,修為終身。然而,該詩在追敘二人相識經過後,卻突然徑稱:「公曾出塞悲流徙,我亦歸田作隱淪。此時尚說香晚節,三尺兒童也笑絕。意思是說,以二人之收局,似乎難以用「香晚節來標榜,且把別人遭「流徙的不幸遭際特為揭出,大大出乎人之所料。不論何種原因,不管從哪個角度講,「流徙畢竟是一種傷痛,是一種隱藏於內心的無法抹去的痛苦的記憶,甌北卻偏偏舊事重提,似乎有些違悖常理。其實不然,他是藉此為兩種「晚節觀的闡釋作敘述氣勢上的蓄儲,由否定性的述說向肯定性的表述逆轉。之後詩人便逕直道出:「豈知人各有秋容,何必升沉共一轍。君不見陶家籬、韓相圃,一在岩廊一環堵,後先兩個菊主人,一樣清芬佔千古。意謂位居將相,建赫赫事功,後退居林下,以名節自礪,是一種晚節;隱居不出,與青山綠水相伴,追求獨善其身,也是一種晚節,不必軒彼輊此。以此勸慰對方「宦雖未達,但在書法和詩歌創作領域,卻可大顯身手,「此正暮年著力處,誰說這不是一種晚節?甌北在詩作的跌宕轉折中,透現出一種奇峭詩風。
三是由詩中之議論見奇峭。如下引各詩:
品高初不逐繁華,何事新妝斗絳霞。
莫是也貪流俗賞,漸思改節學桃花。
《紅梅》
六尺匡床障皂羅,偶留微罅失譏訶。
一蚊便攪人終夕,宵小原來不在多。
《一蚊》
落木風高葉漸稀,人家刀尺促寒衣。
生憎燕子炎涼甚,春便飛來秋便歸。
《秋燕》
一抔總為斷腸留,芳草年華碧似油。
蘇小墳連岳王墓,英雄兒女各千秋。
《西湖雜詩》之三
誰把虛空界畫粗,生將別恨坐黃姑。
青天為紙山為筆,倒寫長江萬里圖。
《天河》)
梅花,本是精神品格的象徵,故無論紅梅、白梅、墨梅,在歷代文人的筆下,往往寄寓著高潔、孤傲。它迎霜斗雪,凌寒開放,鐵骨錚錚,「恥同桃李媚春光、「皓態孤芽壓俗姿,被譽為「花中氣節最高堅,與松、竹並稱為「三高。詩人若照此思路寫,必然淪入歷代文人筆下梅花之俗套。因此,詩人首先肯定梅花「不逐繁華的本有之性,又借「何事句的反問一轉,引渡至色若「絳霞的紅梅。又由二者顏色的相似聯想至桃花,使後兩句的議論具有了邏輯推理上的依據,將靜態的紅梅賦予了人格化的內容。蚊蟲乃夏、秋間人們深為討厭的習見之物,較少有人將其寫入詩中。詩人卻以「攪人終夕之句,真實地寫出蚊蟲擾人之情狀,又由「宵小原來不在多,將擾人之「蚊與世間唯恐天下不亂而橫生是非之小人牽綰在一起,使生活細事具有了更深層次的現實內容,富有一定的哲理。燕子,亦為人們所習見,它們秋去春來,講信守時,巢梁而居,與人為伴,故往往是以美好的形象出現於文人筆下,所謂「飄然快拂花梢,翠羽分開紅影,「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史達祖《雙飛燕·詠燕》),即是其例。而甌北卻反面著筆,由燕的春來秋歸,反逼出「炎涼甚句的議論,由自然界之物像,感悟擾攘人生的不同層面,同樣是以奇崛見長。岳飛乃一代名將,被許為「文武全器,仁智並施,「真有諸葛孔明之風。(《宋史》卷三六六《岳飛傳》)所吟《滿江紅》千載之後讀之,仍凜然有生氣。而錢塘蘇小小,乃名不見經傳的南齊歌妓,《樂府詩集》卷八五《蘇小小歌序》始敘及其人。以一般人想來,蘇小小無論如何也與岳飛攀扯不上,而甌北卻認為,二人的身份、事跡雖然有著很大的差異,但在名傳後世這一點上來看,卻有很大相似之處,既然姓名得以流傳,自然有一定的道理,故稱「英雄兒女各千秋。所論既有衝破傳統思維模式的勇氣,也可看出詩人善於選取不同的視角表現社會人生的一面。末一首,是以議論領起,將天上銀河與地下長江聯繫在一起思考,同樣體現了詩人視野的融通、思路的開闊。
詩人「詠物而不滯物,往往由物而生發聯想,又藉助視角的轉換、思維的跳蕩,多層面地透視事物內在的豐富意蘊,捕捉那些不易為人所察覺卻能喚起人們警醒的物像符號,即事而述理,故議論新穎警拔,超越一般人視野之外,使奇峭之風突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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