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流行曲(下)
記者:這次節目還是我和美國芝加哥的東西方音樂藝術團音樂總監楊逢時博士和音樂博士汪成用一起介紹文革時期的流行歌曲。對於這些歌曲,你們怎麼評價?
汪成用:文革時期這些歌曲,從它們產生的方式到推廣的方式,都脫離了藝術的範疇。不管是「好聽」還是「不好聽」,都很難用評價藝術的方法來評價這些歌曲。準確地說,這批歌曲是用來製造意識形態的一個產業。它們的生產過程是變態的,不是正常社會產生出來的作品。
楊逢時:其實,在希特勒時期,也有不少歌頌希特勒,歌頌當時的第三帝國的作品。但是如今,如果你想找一首這樣的歌,通過正常途徑很難找到。只有在網上找關於第三帝國的信息,可能這些歌會跟著出來。因為這個時期已經結束了,這個人物已經被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所以他那個時期的歌曲,不管寫得好聽還是難聽,統統被掃入歷史垃圾堆。
你設想一下,如果有一天,毛澤東在人們心目中像希特勒一樣,那些歌曲是不是還會流傳,還會唱呢?
記者:說到對希特勒的歌頌,我聯想起文革中還有一個現象挺有意思。當時影響最大的媒介不是電視,而是電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每天早晨的開播曲是《東方紅》。唱頌毛澤東是「人民大救星」。(歌曲《東方紅》歌詞: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
記者:晚上收播曲是《國際歌》,就唱「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歌曲《國際歌》歌詞: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記者:這種自相矛盾的做法硬是持續了那麼多年。文革時期有一些電影插曲也很流行。(歌曲《春苗出土迎朝陽》歌詞:翠竹青青喲,披霞光;春苗出土喲,迎朝陽......)
記者:就像現在我們聽到的這首歌,就是描寫農村赤腳醫生的電影《春苗》的主題曲。(歌曲《春苗出土迎朝陽》歌詞:......迎著風雨長,挺拔更堅強。社員心裏紮下根,陽光哺育春苗長......)
記者:還有反映中共紅軍時期的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插曲《紅星照我去戰鬥》,算是當年流行的抒情歌曲了。(歌曲《紅星照我去戰鬥》歌詞: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雄鷹展翅飛,哪怕風雨驟。革命重擔挑肩上......)
記者:文革時期還有一種特別的流行曲,就是江青當年特別扶植的「革命樣板戲」。(《紅燈記》唱段--《渾身是膽雄赳赳》唱詞:謝謝媽!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乾杯萬盞會應酬......)
記者:當時這首唱段很流行,而且扮演李玉和的錢浩亮也成了文革紅人,一路高升,最後成了文化部副部長。類似這種情況的還不止他一個人。在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中扮演黨代表洪長青的劉慶棠也是這樣交了官運。(歌曲《紅色娘子軍連連歌》歌詞: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向前進,向前進......)
記者:劉慶棠是江青的親信,文革干將,在文革中迫害過好多人,後來也當了文化部副部長。(鋼琴伴唱《紅燈記》唱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唱詞:奶奶,您聽我說。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記者:鋼琴伴唱《紅燈記》本來是中國著名鋼琴家殷承宗在文革的一次街頭演出中臨時想出的迎合觀眾的方法,卻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得到江青的讚許。1968年7月1日,毛澤東觀看以後予以肯定。於是,鋼琴伴唱《紅燈記》成為「洋為中用」的創舉,其地位與當時的「八個樣板戲」齊名。(鋼琴伴唱《紅燈記》唱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唱詞:......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記者:殷承宗還有一個鋼琴協奏曲《黃河》。1970年,經過江青的批准,殷承宗領導將冼星海和光未然創作的《黃河大合唱》改編成鋼琴協奏曲,並且根據江青的建議,修改了一些歌詞,加入了《東方紅》和《國際歌》的旋律,從而使作品帶上了一些文革色彩。
(播放鋼琴協奏曲《黃河》片段)
記者:鋼琴協奏曲《黃河》和鋼琴伴唱《紅燈記》使江青對殷承宗非常滿意,不僅恩准特別從國外給他進口了一架高級鋼琴,並且和當時的國務院文化組組長,也就是文化部長吳德一起作為介紹人,讓殷承宗加入了中共。殷承宗成為中央樂團團長和四屆人大常委。
(播放鋼琴協奏曲《黃河》片段)
記者:不過,文革中文藝界陞官升得最高的是文化部長於會泳。他曾是上海音樂學院一個有才華的教師,參加過樣板戲《海港》的創作,是京劇《杜鵑山》的主要作曲人。(京劇《杜鵑山》片段唱詞:......同命運,一條心。往年同受同樣苦,今朝同把冤仇申。願天下工農團結緊,砸開鐵鎖鏈,翻身做主人。)
記者:但是他積極追隨江青,是文革派的重要成員之一。受到他打擊的一個人就是後來中國著名的作曲家施光南。(歌曲《打起手鼓唱起歌》歌詞:打起手鼓唱起歌,我騎著馬兒翻山坡。千里牧場牛羊壯,豐收的莊稼閃金波。我的手鼓縱情唱,躍進的歌聲震山河。草原盛開大寨花,花開千萬朵......)
記者:1970年底,天津歌舞團作曲家施光南創作了《打起手鼓唱起歌》。由中央樂團著名歌唱家羅天嬋演唱以後,在當時滿天滿地充滿戰鬥性的革命歌曲之中,這首歌鶴立雞群,一下就受到人們的青睞,傳唱甚廣。其實,這首歌也是歌頌毛澤東的頌歌,但是於會泳卻說這首歌是「修正主義路線回潮」。於是,電臺和電視臺不再播送這首歌了。(歌曲《打起手鼓唱起歌》歌詞:......流的家鄉遍地歌。我的手鼓縱情唱,唱不盡美好的新生活。站在草原望北京,越唱歌越多。睞睞睞......)
記者:我們上次節目說的李劫夫,別看他文革初期那麼紅,後來卻進了監獄。
李劫夫1937年就到延安參加了八路軍,第二年加入中共。之後一直從事中共的宣傳工作。但是1949年以後,他的政治命運坎坷。1957年差一點被打成「右派」。1959年被定為「犯有右傾機會主義錯誤」。文革初期,他受到江青和康生等人的保護,沒有受到嚴重衝擊。李劫夫因為創作語錄歌有功而保住了官,繼續掌管瀋陽音樂學院,只是頭銜改成「革命委員會主任」。
但是,李劫夫是林彪的親信、當時解放軍的總參謀長黃永勝原來的部下,因此與黃永勝關係密切。1968年春節前夕,林彪接見了李劫夫一家。李劫夫心情激動,給葉群寫了一封向林彪表忠心的信,說是要「永遠忠於毛主席,永遠忠於林副主席,永遠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李劫夫還為林彪語錄譜曲,最著名的是《永遠學習「老三篇」》。
(播放樂曲《永遠學習「老三篇」》)
記者:他也為林彪的詩《重上井岡山》譜了曲。「9/13事件」發生後,李劫夫誤以為毛澤東病逝,林彪要接班,因此準備寫一首《緊跟林主席向前進》。這是他一生中準備創作的最後一首歌曲,結果不僅沒有寫成,而且被說成是投靠林彪反黨集團。李劫夫被關押起來,他寫的歌也不准唱了。
可是在1973年9月12日,他的一首歌被意外地公開演唱了一次。在這一天,中國總理周恩來陪同法國總統蓬皮杜觀看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演出結束時,外交部禮賓司提出一起唱一首歌,有人提出唱《我們走在大路上》。結果,大家唱起了李劫夫的《我們走在大路上》。(歌曲《我們走在大路上》歌詞:我們走在大路上,高舉紅旗向太陽。毛主席領導革命隊伍,披荊斬棘奔向前方。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洪流不可阻擋......)
記者:這可犯了大忌了。江青說「這是為林彪一夥翻案的行為」,興師問罪。好在當時在場的周恩來並沒有提出異議,而且一起唱了,江青只好不了了之。
在那個時候,一般演出結束時都是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所以,要是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就沒事了。因為這首歌的作曲是王雙印,當時是江青「文革派」的紅人,黑龍江省文化局副局長,春風得意。
王雙印原來是哈爾濱歌劇院獨唱演員兼作曲。1964年,距離文革還有不到兩年的時候,中國上下左傾思潮已經大肆氾濫。王雙印為了配合當時「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高潮」,譜寫了這首歌頌毛澤東的歌曲。(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歌詞:......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
記者:中國總理周恩來當時對這首歌大加讚賞。在文革中,林彪在一次題詞時使用了這首歌中的兩句歌詞,「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更賦予這首歌特殊意義。《大海航行靠舵手》成為文革的標誌性歌曲。江青也曾經對他表示讚賞。(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歌詞:......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
記者:不過,文革結束時,這些紅極一時的人也都落了難。於會泳在1977年被關押期間自殺。錢浩亮、劉慶棠、殷承宗、王雙印都被審查、關押了幾年甚至十幾年。李劫夫在1976年「四人幫」垮臺兩個月之後在監獄裡死去,有人說是因為他聽說「四人幫」垮臺而感到興奮,心臟病突發而死。
可是,20世紀末以來,這些當年的文革紅人竟然再一次紅了起來。王雙印出版了《王雙印歌曲選》。1994年2月28日,在哈爾濱舉辦了「王雙印從藝45週年音樂作品大型演唱會」。據報導,王雙印再次演唱了風靡文革時代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引起台下的熱烈共鳴。
記者:至於李劫夫,在瀋陽、北京和廣州,曾經先後三次舉行過《劫夫作品音樂會》,反響熱烈,還出版了他的歌曲集和錄音。2001年的劉慶棠是廣州一所大學藝術學院的名譽院長。2001年4月,殷承宗和錢浩亮在北京同臺演出鋼琴伴唱《紅燈記》,大受歡迎。中國社會上大有一股要為這些人「翻案」的趨勢。(鋼琴伴唱《紅燈記》唱段《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唱詞:提藍小賣拾煤渣,擔水劈柴也靠她。裡裡外外一把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記者:文革的時候強調文藝為政治服務。你們認為文革流行歌曲有沒有為文革服務?
楊逢時:當然,對文革起了推波助瀾作用。
記者:服務得非常成功?
汪成用:可以這樣說。
記者:那麼應該怎麼評價那些創作這些歌曲的人呢?
汪成用:我還是想首先強調剛才提到的一個問題。首先是怎麼評價發動文革的毛澤東和共產黨。因為對於大多數經歷了文革的人來說,他們既是參與者,又是受害者。他們也同樣受到了黨文化的洗腦。他們在用自己的創作扭曲別人的同時也嚴重地扭曲了自己。
楊逢時:就像坐在井底的青蛙,只看到上面這麼一點點天空,就以為世界就是這樣的。就知道毛主席偉大,共產黨偉大,沒有別的選擇,沒有別的信息,最重要的是,沒有自由。沒有一個真正屬於藝術家個人的自由的創作天地。
記者:但是作為參與者,他們所起的作用明顯比一般的人,比方說比你我這樣的人,要大得多。
汪成用:對我來說,我更願意從自我反思開始。我希望中國能盡早有一種自我反思的環境。
記者:文革以後,一些人受到譴責,比方說「四人幫」。但是文革不是「四人幫」發動的,是毛澤東發動的。「四人幫」積極響應毛澤東的號召從事文革。他們受到譴責是因為他們造成的影響太大。
這些創作歌曲的人響應號召,創作歌曲。我們響應號召,唱這些歌曲。但是他們不僅僅是受害者,他們還用他們的歌毒害了別人。他們創作了這些歌曲,從精神上和思想上給人民洗腦。「四人幫」和所謂的「三種人」都受到譴責,但是這些創作文革流行歌曲毒害他人的人卻沒有受到譴責。
有人覺得,文藝是軟性的東西,只是歌曲嘛,歌曲能害誰呀?實際上歌曲可以給人洗腦,而且是潛移默化、自覺自願地給洗腦,作用太大了。
經過那個時代的很多人,腦子裡形成了兩個世界。一個世界是實際的世界,是10年的痛苦經歷;另一個世界是一個理想的世界,鶯歌燕舞,在歌裡邊。這很具有諷刺意味。
汪成用:我本人更為關心的是,盡早能夠走出「黨文化」的陰影,盡早能夠結束中國的「後文革」時代。不是有這麼一句話嘛,叫「惡夢醒來是早晨」,可文革的惡夢在中國還沒過去。
楊逢時:我也希望中國人能夠盡早認清文革這場災難的根源。這樣,藝術家才能創作出真正的不朽的、屬於自己的藝術作品。
記者:好,謝謝汪成用博士和楊逢時博士。
楊逢時、汪成用: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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