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車一輛接著一輛在體育場緩緩地繞場而行,所謂刑車就是解放牌卡車,一輛車上押著一個挂大牌子的死刑犯,名字上打著血紅的×。這些赴死的人每個人的嘴上都勒著一道黑布,怕他們呼喊反動口號。體育場上革命口號驚天動地。「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堅決鎮壓反革命!」「敵人不老實就讓他滅亡!」「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這是1970年初冬的一個陰暗寒冷的日子,這是一場公判大會的場景,那時我是十幾歲的中學生,在看台上接受階級鬥爭的教育,跟著高喊革命口號。
那天處決的犯人中有一個姓馬的工人,他是當時階級鬥爭典型大案馬家大院的主犯,馬家大院距離我家不遠,所以我特別留意他,他挺胸揚脖,怒目瞪天。那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一輩子也忘不了。
馬師傅被判處死刑的罪名是「腐蝕拉攏教唆青少年。」他究竟怎樣「腐蝕拉攏教唆青少年」,公判大會上沒有細說,幾個月後我下鄉插隊時,恰好青年點有個同學就是被馬家大院「腐蝕拉攏教唆」的青少年之一,他向我講了馬家大院的「罪行」究竟是怎麼回事。
馬師傅是一個倒班工人,他喜歡聽歌,家裡有個留聲機,有些老唱片,還有幾本歌本,如《外國民歌二百首》等。在文革中,除了《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頌紅太陽的歌曲和語錄歌外,其他歌都是不准唱的,都是封資修的東西,連《洪湖水浪打浪》和《紅岩頌》這樣的革命歌曲都不准唱。馬師傅太喜歡聽歌了,他倒夜班白天在家休息,有時候睡覺起來了就偷偷放留聲機聽聽老歌和外國民歌,馬師傅的兒女都是中學生,下午放學後同學或者鄰居家的孩子來玩,馬師傅大大咧咧地聽歌也不避諱,年輕人整天聽膩了革命歌曲,一聽到好聽的外國民歌,就忍不住學上幾句。
後來,有個在馬師傅家聽過歌的中學生在學校小聲哼唱外國民歌,被革命覺悟高的同學告發了,引起了軍宣隊工宣隊的高度重視,他們給這個學生辦了階級鬥爭學習班,深挖階級敵人,究竟是誰教唱的「黃色」歌曲,這樣就把馬師傅給挖出來了。馬師傅先是被辦了學習班,繼而被捕,以後又升級為階級鬥爭的重大案件,是階級敵人腐蝕拉攏教唆青少年的犯罪的典型。馬師傅居住的大雜院被叫做了馬家大院,馬家大院成了轟動一時的階級鬥爭的典型大案。
馬師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就是一個工人,居然成了工人階級的階級敵人。自己就是無產階級,居然成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自己沒有做任何反對政府的事情,僅僅因為喜歡聽歌,僅僅因為聽了歌,就成了犯人,成了死刑犯。而這些歌,如外國民歌二百首,都是建政後公開出版的歌本和唱片,哪裡有一首是黃色歌曲呀,哪裡有一句歌詞反黨反社會主義呀。但是那個時代哪有理可講,革命委員會幾個頭頭開個會就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那時候也沒有公檢法,更沒有律師辯護,頭頭會上定了,一條生命就結束了,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因為喜歡聽歌而被處死,真是太血腥太殘暴了。
我知道了馬師傅為什麼怒目瞪天。
因為聽歌掉腦袋,太難以置信了,但這就是那個瘋狂邪惡的時代的真實。那個時代,那個罪惡的時代,就這樣殺了多少人呀。事後追究了誰的責任了呢?那個告發的學生,那些深挖階級敵人的工宣隊軍宣隊,那些決定判處馬師傅死刑的革委會的委員,那個罪惡的時代的罪魁,被問罪了嗎?被清算了嗎?
文革後,葉劍英把那段歷史時期定義為封建法西斯,這是正確的,但遠不夠準確,因為那個黑暗殘暴的時代遠遠超越了封建法西斯的極限,比最殘暴的封建法西斯還要殘暴多少倍。
法西斯殘暴之最當屬希特勒,他殺了很多猶太人,但對自己本民族的人他殺得比較謹慎,他也絕不會去殺一個喜歡聽外國民歌的工人。
連喜歡聽歌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這肯定是古今中外人類歷史上最最殘暴的行為了!那個時代,類似馬師傅這樣的案子很多很多!
我們不能忘記馬師傅怒目瞪天的樣子。
專制主義是以踐踏人權為其存在的必要條件的,越是極端的專制,越是殘暴地踐踏人權。專制主義是人類最大最兇惡的敵人,更是中華民族最大最兇惡的敵人。專制是所有邪惡中最惡的。專制是邪惡之最。
現在,居然有人起勁地美化那個時代,把血腥黑暗的封建法西斯時代描繪成公平正義的天堂,他們公開為文革翻案。這些封建法西斯主義的復辟狂是中國人民最凶險的敵人。其實,他們也是愚蠢透頂的傻子。因為,在極端專制主義時代,除了最高獨裁者外,所有的人都是不安全的,都生活在危險和恐懼之中,專制主義的打手也一樣。陳伯達一輩子緊跟極左路線,還救過領袖的命,只因為在中央全會上提議設立國家主席,還編輯了一些馬克思論證天才存在的語錄,吹捧天才領袖,不合聖意,就被送進監獄。專制制度下,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包括專制主義的衛道士,包括專制主義的惡徒。
為了不使封建法西斯復辟狂們得逞,為了不使馬師傅的悲劇重演,必須徹底清算專制的罪惡,必須把殘暴的殺戮者和殺戮行為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必須讓年輕人知道那個時代的真實。
永遠不忘馬師傅怒目瞪天的樣子!
来源: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