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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們為什麼質疑陳光標(圖)

 2014-01-12 22:14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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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國2014年01月12日訊】第一話、石頭落水

陳光標還是會隔一段時間就製造點響動,似乎想提示人們他仍是那個曾經的「首善」,最近的一個舉動應該是10月30日,宣布進軍光伏太陽能產業,他還自己宣稱:「光伏產品馬上要在青海、西藏等地進行發電使用。」好像絲毫不顧及去年以來光伏行業已經萎靡不振、哀鴻遍野,連無錫尚德都要破產重組的現狀。而在此之前,他推出過涼茶,還賣過罐裝空氣,前不久在電視上還看到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暖茶的廣告。讓人不得不佩服他的「折騰」勁兒。

他跨界經營如此快速,但人們能看到的似乎只有那些刊發出來的媒體報導,而鮮有後續經營的消息。不久前就有他的涼茶經銷商向我反應,陳光標的涼茶銷量很差,而由於長期拖欠他們貨款,他們正準備起訴。

這和他前幾年主攻的高調「慈善」似乎異曲同工,人們通過網路、電視、報紙雜誌,看到了他的捐贈宣言和擺好的錢牆,卻不知道他最終到底捐了沒有、捐了多少,還有更重要的,他哪來的錢?他喜歡製造話題、被媒體報導,喜歡鏡頭對著自己,為此他可謂煞費苦心、想盡「辦法」,他的所謂慈善夾雜了太多的複雜動機,讓人難以捉摸。當然他商業上的行為只要不違法,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無可厚非,這和他曾經熱衷的高調慈善不同,如果慈善造假那麼損害的將是正在起步的中國慈善業的健康和機體。

我所在的《中國經營報》曾經在2011年質疑過他的高調慈善。而由於當時受到外部的壓力,這一事件被有意的大事化小,我們很多後續的調查沒有呈現出來,這讓我感到十分遺憾。如今,事件已經過去了兩年的時間,我作為主要的經歷者,希望能夠把背後的真實故事記錄下來,作為慈善業和新聞業的記憶留存。

2011年4月22日,在13號線上,我微博預告了那篇由葉文添、方輝(編者按:二人為作者同事)合作的《中國「首善」陳光標之謎》:「明日上市的中國經營報將推出重磅調查報導:≪中國‘首善’陳光標之謎≫,獨家揭露其‘首善’之名背後的貓膩,編者按中我寫了這樣一句話:我們希望重申對慈善事業純潔與高尚的希冀,希望慈善和真誠是對等的,和企業守法經營是同步的,如此,慈善事業才能有健康的基礎。很不幸,陳光標讓我們非常失望。」

出了地鐵,採寫此次調查報導的同事小Y的電話就打了進來,要和我聊一聊自己剛剛寫的報導。作為我們報社頂級的調查記者,幾年來小Y已經不止一次的用他一流的報導證明了自己的新聞理想和調查能力,曾報導達能娃哈哈之爭、汶川地震、資金礦業污染、陳良宇案、上海大火、劉志軍案等眾多的大事件、大選題,算是經過大風大浪的記者。但這次質疑陳光標的報導讓他又有了久違的激動和興奮。

我們倆在電話裡滔滔不絕的聊著。調查的結果著實讓人吃驚,這個近幾年來一直高調「暴力」做慈善的中國「首善」,其形象和行為竟然和閃光燈和攝像機鏡頭前大相逕庭:他2010年號稱超過3億的捐贈有眾多項目沒有落實,甚至有的受捐單位都不存在;他號稱年產值已經過百億的江蘇黃埔再生資源利用有限公司,多年來的營業額最多的竟然只有幾千萬,而且幾乎年年虧損。而陳光標則不計其數的對外宣稱,他2009年的利潤超過4億,將其中的絕大部分做了慈善,十幾年來,已經累計向社會捐贈了14億元之巨。

那個階段,正是陳光標最為紅火的時候,也是他的慈善作秀越來越讓人反感的時候,他在雲南盈江地震災區發錢的照片正滿天飛,日本發生大地震之後,他又向各個媒體宣稱自己要去日本救災捐款,後來他說自己帶著100萬元現金去了日本地震災區,讓人納悶兒的是,以我國的外匯資金管理制度,他是怎麼帶出國門的?

回到家,發現我寫的那條預告微博正在被瘋狂轉發和評論。

我意識到似乎大家一種共同的情緒被點燃了。大部分人的留言表達了對陳光標由來已久的懷疑和厭煩。

等到看到了葉文添和方輝採寫的稿件之後,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陳光標會選擇高調的方式來做慈善,他的行為中反人性的部分終於得到了相當的解答,雖然我們還沒有掌握全部的故事和內幕,但是從其行為邏輯上有茅塞頓開之感。慈善在陳光標那裡和普通人的理解不同,他是把它當作自己的事業營生來經營運作的。當然這也無可厚非,企業、企業家作慈善自然希望在付出錢財之後能夠得到社會的尊重、承認和相應的回報,雖然不一定是立竿見影的物質回報,但至少對企業的形象和品牌會起到積極的塑造作用。

但陳光標先生在其向媒體提供的2010年慈善成績單中大量的捐贈不到位,很多捐贈項目名為捐贈實為自我投資的行為讓我們覺得已經完全背離了慈善事業的本來面目。

凌晨兩點的時候,已經有網友在鳳凰網上找到了轉載自我們網站的報導。

第二天早晨7點,那條微博已經被轉發了1000多次,評論400多條。

一位網友則評論:「就這篇報導而言,應該只是個引線,我覺得後面還有更多東西要暴露出來的。而且,慈善之名下,估計會有不少人斥責這種報導。」

果然,他一語成讖。從此我們走進了一段驚心動魄、刀光劍影的輿論戰鬥。

4月23日,週六。

我們那篇《中國「首善」陳光標之謎》的報導正在網路的世界裡掀起軒然大波,鳳凰網、騰訊網、新浪網等網站紛紛將其放在了首頁的顯要位置,報導後面的跟貼評論只半天的工夫就達到了好幾千條。吵的一塌糊塗。

一方面,很多人對近兩年陳光標的「高調慈善」、「暴力慈善」十分反感和不滿,但一篇試圖還原一個真實的陳光標的報導卻又會引起另外很多人的反對。

另外,那一天我們也驚奇的發現,同為財經週報的《華夏時報》也刊發了類似質疑陳光標的報導,但其主題僅僅停留在對於其「少捐多報」以及多筆捐款無法證實的情況上,篇幅也只有兩三千字。

4月23日晚上 ,陳光標在自己的微博上傳了一段對媒體報導回應的視頻,充滿了對我們報導的不屑,對著鏡頭展示他捐款的憑證,看起來氣勢洶洶,實則漏洞百出,我們報導中質疑的捐款他刻意迴避,似乎證書多就能證明他所有的捐贈都沒有問題。他用雲山霧罩、張冠李戴、偷換概念的方式回應報導,說這是個別「小媒體」被一些利益集團收買的結果。最有意思的是他對自己之前宣傳的捐款項目都傻傻記不清楚,硬說中國青少年基金會和中國誌願者基金會是一個單位,讓人哭笑不得。

第二話、報導緣起

他(陳光標)每次做慈善活動都是遍請媒體、報刊、電視、網路齊上陣,人為刻意的製造一些雷人或者博人眼球的畫面——獨自一人站在一排錢牆後面、讓受捐的人們把他圍在中央一起舉起錢來。狂轟濫炸似的宣傳似乎是他最看重的,正因為如此,他的慈善也被人稱為「暴力慈善」。

在我們那篇2011年4月23日發布的《中國首善陳光標之謎》引發輿論的口水戰之後,我查詢了詞典,詞典中是這樣解釋的:「慈善應是在慈悲的心理驅動下的善舉。兩層意思,一是慈悲的心理,二是善舉。真正意義的慈善行為應是一種不附加要求的施舍。施舍本身就是一種快樂,一種滿足。」這個定義強調了「慈悲的心裏驅動」,這也就是我們日常說的慈善動機。

現在回想起來,最初知道陳光標這個名字是在2010年。那年9月,比爾蓋茨和巴菲特來中國舉辦慈善晚宴,呼籲中國的企業家為慈善事業做貢獻,這一事件引起了全社會的一場熱鬧討論,陳光標在這樣的背景下,以響應比爾蓋茨和巴菲特號召的名義,宣布了「裸捐」的計畫。

他號稱死後要將所有的財產捐獻出來,當時他對媒體估計自己的全部財產有50億。我的感覺是,他在企業界並不出名,他旗下的江蘇黃埔再生資源有限公司也名不見經傳,卻號稱每年的營業額超過百億元,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資產,如果按照他自己所說,每年拿出幾個億來做慈善,按照正常邏輯,就算他把所有的利潤都拿來做慈善,那每年幾億元的純利潤簡直讓人難以想像。難道幫人拆樓是這麼賺錢的一個行業?(陳光標稱黃埔再生資源公司的主要業務就是建築物的拆除工程)

但當時媒體和社會公眾似乎都沒有去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對於這樣一個樂於助人的「大善人」,大家本能的選擇了讚許和肯定的態度。

當時以央視為首的官媒對陳光標做了鋪天蓋地的報導,把他樹立成了慈善家的楷模和典型,對於他的高調也持肯定的態度,一個最主流的觀點是:只要是做慈善,高調一些無所謂。甚至有不少人說:這樣的高調慈善越多越好。

也有少數的聲音表示:企業家最主要的職責還是把企業做大做強,單純高調追求慈善捐贈數目是舍本逐末。社會仇富心理正盛,這樣的觀點很難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同,甚至被理解為富豪階層缺乏社會責任感、道德低下的託詞。陳光標就是在這樣的社會情緒和輿論環境之下贏得了巨大聲望,充滿了道德優越感。

但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後來曾和河北大午集團董事長孫大午先生探討了這一話題,他的觀點讓我很受啟發。他認為陳光標所謂的裸捐其實是錯誤的,他所說的50億資產是整個企業的資產,而企業不只屬於他一個人,而是屬於企業法人的,也是屬於全體員工的。「他好像混淆了企業法人資產和個人資產兩個概念,就算作為獨資的企業,在企業法人成立後,企業的資產也已經不屬於投資人,而是屬於企業法人,背後是成百上千的工人,投資人只可以享受投資收益,或者在公司上市後的股票套現,但是沒有權力支配全部企業資產。」他說。他也認為企業家最主要的責任是把企業經營好,為社會解決就業,為員工謀福利。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再向社會進行慈善捐助。

不過,平心而論,當時陳光標除了因過於高調而有些惹人厭煩,還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被發現。直到我們看到了他自己宣揚的2010年慈善捐贈「成績單」。

2011年4月初,我的同事方輝從《公益時報》的同行那裡得到了這份成績單,它本來被陳光標用來衝擊2011年的「中國慈善排行榜」的,這個排行榜由民政部指導,中國社會工作者協會主辦,《公益時報》承辦。不過《公益時報》的工作人員在製作榜單、核實陳光標的成績單時,發現這份總額達3.3億的榜單中,大部分捐贈都無法核實,他們派員實地調查發現,許多捐贈根本沒有到位,這讓他們感覺事情很嚴重。

得到線索的方輝,向編輯部匯報了這個情況,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如果陳光標的慈善成績單造假,那麼這將是一個十分嚴重的事件,因為他已經有了中國「首善」的稱號,還有「全國道德模範」的榮譽,如果他有意在慈善中造假,那麼對於社會和慈善事業的影響就不只是高調那麼簡單了。我們似乎感覺到了他高調慈善背後的真正動機和行為邏輯,但還只是猜測,要想瞭解真相,只能通過深入的調查。於是做出了任務分派,首先主要由方輝對其成績單中的典型捐贈項目進行調查核實。而同步進行的,則是派出葉文添對其企業經營和發跡過程進行調查。

調查進行的並不順利,成績單所列項目十分龐雜,且捐贈目的地分散在全國各地,核實起來非常耗時費力,而且有些所謂的捐贈根本無法核實,比如「西南抗旱,捐款捐物約6700萬元」「玉樹地震,捐款捐物4300萬元」,都只有籠統的一句話,具體捐給了哪裡,做了什麼,一概不知。所以我們只能挑選指向相對具體的捐贈項目進行了核實,由此發現了很多造假和不到位的情況。

而葉文添那裡調查的結果則更加讓人吃驚,其當年對家鄉老年人活動中心和農貿市場的所謂2600多萬元捐贈,更像是自家擁有的財產;2009年所謂1.3億捐建南京黃埔防災減災培訓中心,是他公司所在地,更像是自己公司的地產投資項目。更要命的,陳光標之前宣稱自己的江蘇黃埔公司營業額已經過百億,可小葉查詢了其工商登記資料發現,該公司2008、2009年的營業額只有幾千萬,且負債率接近100%,陳光標宣稱的數億的利潤從何而來?

一些接近陳光標的人士對他的看法也印證了我們的初步判斷,一位江蘇慈善界人士說:最初陳光標在慈善上確實做了很多工作,只不過後來傾向於炒作,並沉醉於此,開始注入水分。「陳光標現在為什麼喜歡發現金和貨物,就是因為這樣不透明,無法統計總量和價值。到底捐了多少,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就這樣,在經過幾週的輾轉調查後,4月23日,那篇「中國首善陳光標之謎」出爐,葉文添和方輝連續寫作了10餘個小時,後期編輯和領導審稿簽發的過程中,我們將沒有確切證據的信息統統刪去,只呈現了我們能夠確認的調查結果和質疑。

其實,這篇報導將會引起陳光標的強烈反應是在我和同事們的預想之中的,我們只是猜不到他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回應,是明的還是暗的,是敢作敢當的、些許反省的還是死不認賬的,顯然他選擇了最後者。

2011年4月24日是週日,晚上T老師打來電話說,「明天早點到報社,我們討論陳光標的報導。」我已經預感到,下一週必定是戰鬥的一週。

(第二天)趕到報社,我們收集了這兩天各個媒體關於我們質疑陳光標的相關報導和陳光標的回應。讓我始料不及的是,做新聞的我們這次成了新聞的主角,多家報社、電視新聞欄目均以我們的質疑報導和陳光標的微博回應做了報導,似乎樂得看別人打架似的。

我們將自己的報導和陳光標的回應進行比較,更加堅定了同事們的信心,我們報導中的事實都經得起檢驗,陳光標的回應更加說明他所謂的2010年超過3億元捐贈純屬謊言。

而對於我們報導中所質疑的其公司經營狀況難以支撐其所宣稱的巨額捐款的情況,陳光標則選擇了逃避,最多以自己在全國各地均開設有分公司的話搪塞而過。

第三話、央視背書 水軍湧現

我注意到,在前兩期文章發布後,一些持反對意見網友的評論觀點和兩年前我們那篇《中國首善陳光標之謎》的報導刊發之後如出一轍。 仍然是類似「就算陳光標慈善數額造假,他畢竟是捐了些真金白銀,捐的沒他多的人就沒資格質疑他。」這樣的論調。其實我很奇怪這樣的論證邏輯是從何而來?就因為他捐了些錢,他就可以隨便誇大邀功邀名,外界和媒體還不能質疑?我們可以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推演,既然只要捐些錢做些慈善就不應該被質疑,那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靠吹牛和信口開河做慈善家了,反正也不用受到指責,還可以收穫名利,這難道是我們希望看到的中國慈善事業?中國紅十字協會和其他官辦慈善組織已經那麼不被公眾信任,我們難道希望民間的慈善也是這個污穢不堪的樣子?更何況,故事進展還沒到高潮呢,你們怎麼知道我後面沒有更勁爆的內容顛覆你們的武斷結論呢?還是耐心點看完吧,免得自己砸了自己的腳。

言歸正傳,繼續講述報導刊登之後的故事。

我得承認,在2011年4月23日,我們那篇《中國「首善」陳光標之謎》的報導出街之後,事情的走向就有了它自己的邏輯。尤其在陳光標高調回應之後,他和我報報導之間的矛盾衝突本身就成為了新聞。在我已經近6年的新聞工作生涯裡,這樣類似「炒房炒成了房東」的事情應該是第一次遇到。

從4月25日那個週一開始,方輝和葉文添就開始頻頻接到各個媒體記者打來的電話,他們不斷向這些同行們解答著關於此次報導的相關問題。媒體中最活躍的要算央視了,先後有三、四個欄目給他們二位電話,要求錄製節目。他們也都儘可能積極地配合了採訪。

但也正是央視明顯傾向陳光標的關注和報導,使這個事件不斷升溫和走樣。後來我們從側面瞭解到,央視的報導基調有上面的授意,到底是因為陳光標動用了什麼資源得以和央視媾合(鑒於他當年「全國道德模範」的稱號是中央文明辦授予的,他似乎有能力申請到某些方面的保護),還是央視基於陳是其捧出來的典型而產生的「護短」表現,我們不得而知。但這讓我們感覺到,陳光標在利用現行體制弊端綁架媒體,影響輿論方面有著十分高超的本領。

當然,這些在最初方輝和葉文添接受採訪的時候是不知曉的。那個名叫張泉靈的主持人之前還在自己的微博上宣稱:「對陳光標的報導我們現在要做的是,不導演打架、不揣測人心,只盡最大可能還原真實。今天,陳光標同意接受當面的採訪,並帶來各種證明他確有捐款的發票。我們也應繼續採訪葉文添,請他對這些證據提出意見。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去受捐單位落實,證明這些錢物的到賬情況。」許是有網友希望央視進行調查報導,所以她讓大家「再等等。」

但是等到4月25日《東方時空》播出的時候,我們終於知道她這些冠冕堂皇的說辭有多麼可笑。整個報導給了陳光標充分的表演空間,讓他對著鏡頭繼續雲山霧罩、混淆視聽,方法仍然是之前的那些老套路,而對於本報記者所質疑的多筆捐贈均答非所問,拿不出有效證據。還煞有介事拿出一大本厚厚的記錄來證明自己累計捐贈已經超過14億元。而對於本報記者的採訪則基本沒用。

對於我們質疑的家鄉捐贈項目受益者實為陳光標家族的內容,央視則請出了當地的鎮黨委書記「以正視聽」,而且是電話採訪,這位書記稱,「這些項目是慈善捐贈項目,都免費向當地老百姓開放。」

可能普通的老百姓不會去留意新聞業務本身的問題,但是作為媒體同行,對央視的新聞操守和業務水平則是一目瞭然。首先,如果要調查陳光標的捐贈是否到位,難道不用去各個受捐單位和地方查證,僅僅採訪陳光標本人,讓他拿著一些證書和獎狀以及自己整理的記錄就可以?況且,那些所謂的材料跟我們所質疑的項目往往風馬牛不相及(鑒於這篇回顧性文字的性質,我不能一一列舉那些項目)。其次,要調查陳光標之前宣稱對老家的兩個捐贈項目的虛實,竟然可以靠一通打給鎮黨委書記的電話解決,當地的老百姓一個都沒採訪,這樣的採訪難道能夠得到事實?基層政府和老百姓的關係如何,立場如何,恐怕不用我在這裡做什麼解釋吧,大家都懂的。

但就是憑這些拙劣的調查和採訪,那個傻乎乎的主持人張宇就義正詞嚴地宣稱:「我們對《中國經營報》質疑的捐贈項目一筆一筆進行了核實,除了900多萬元沒有查實外,其他都已經到位。」而其請來的壹基金研究院院長王振耀則希望把板子打到不透明的慈善制度上,說了一些模棱兩可的話。

更主要的,央視還只是對一些捐贈項目進行了所謂的採訪,而對於我們所質疑的陳光標的捐款來源問題則隻字未提,要為他洗白的話,起碼也應該去調取一下其江蘇黃埔公司的工商資料嘛,看看他的營業額是不是過百億。

作為中國最龐大臃腫的傳媒機構,央視在新聞業務和新聞倫理方面很多時候近乎一個笑話。

說的有點遠了,回到上面提到的那期《東方時空》和陳光標。

最讓我們感到崩潰的是,陳光標在鏡頭前對自己曾經主動發布2010年慈善成績單一事竟然矢口否認、死不認賬。宣稱:「我從來沒有向媒體主動提供過2010年的慈善成績單,也沒有媒體向我核實過。」

天哪!這個所謂「首善」簡直讓人抓狂,謊言信手拈來,臉不紅心不跳,經常讓我們這些信守道德底線的人措手不及。

由於我們的報導是以其公布的2010年成績單為由頭和基礎的,現在他否認,無疑使得我們的報導基礎遭遇挑戰。但不爭的事實是,當初人民網和《公益時報》發布的成績單內容完全一樣,而且有他的親口題記:「我公布自己一年的慈善事業及環保產業成績單,既是對人民的匯報,也是對自己的一種鞭策,它會鞭策我更好地為國家,為社會,為人民多做一些實事。」而我們也已經採訪證實,成績單本身確是陳光標本人提供的。

非但如此,在兩家媒體為其發布了成績單之後,十多家地方媒體均在2011年1月12日同時刊發了內容相同的「成績單」,陳光標,哦對了,其實他當時已經改名「陳低碳」,陳低碳先生在一輛自行車上大秀優美身姿的照片被清晰地印在各個報紙的版面上。

節目播完,當晚仍在編輯部加班的領導和同事憤慨不已,大家決定,連夜撰寫回應文字,不能讓這樣一個彌天大謊就在央視的精心庇護下被再次掩蓋起來。

回應的文字必須字斟句酌,從初稿到最終版本經過了幾輪的修改,以至於最晚的領導和同事忙到了凌晨3點多。

當時我已經在經營報工作3年多,和同事們在報社旁邊的馬伊塔克酒店吃過無數次的飯,但卻從來不知道它的客房怎麼樣。拜陳光標所賜,由於4月25日要連夜加班撰寫回應文章,領導決定為我們幾個離家比較遠的同事在馬伊塔克開幾個房間,以便忙完之後休息。而且這一住就是兩天,這也算是在北京感受了一把出差熬夜的感覺。

為了對比方便,我們將我報質疑的捐款條目和陳光標的回應逐一比對,製作了一個表格,以揭示陳光標的各個漏洞。並說明本報將繼續深入調查。我十分同意當時回應文章裡的一句話:「誠信有瑕疵,善的根基就不穩。」雖然通過後來的調查證明,陳光標的慈善所涉及的遠不僅僅是「不誠信」那麼簡單。

不出所料,第二天的各大媒體、網站,均紛紛關注了我報的回應,我們作為媒體又一次成為了新聞本身。

但隨即另一個始料不及的情況發生了。

4月26日,我在馬伊塔克酒店房間舒適的床上一直睡到將近9點,洗漱完畢到樓下餐廳吃完早飯,然後回到編輯部。

此時的編輯部已經相當熱鬧,電話響個不停,前臺、編務、編輯、主編,同事們在輪流接聽。原來從早晨上班開始,報社的公開電話就被打爆了,而內容幾乎清一色的是責難和謾罵,剛開始大家不明所以,還耐心地進行解釋,然後就發現,對方根本就是來故意謾罵的,只能放棄相關解釋,義正詞嚴地正告對方或者直接挂掉。

我所接過的一個電話裡,那個傢伙上來就說:「你們報紙什麼**玩意,憑什麼質疑陳光標,***」帶有生殖器的髒字接連不斷,我只能回敬他一句:「請先把嘴洗乾淨」,然後粗暴地挂掉電話。

到後來,我們終於明白這些電話為什麼會如此集中地到來。是的,這就是傳說中的「水軍」,他們不光在網路空間裡製造大量的謾罵垃圾和言論煙霧,還把這種習性延伸應用到了現實中。

我們的前臺接待曾經接到一個傢伙的謾罵電話,上來就是劈頭蓋臉罵一通,我們的小姑娘很耐心聽他罵完,然後對方終於忍不住說:「你還真有耐心,其實我們也是受人之托,收了錢幫人辦事而已。」這個段子一度在編輯部流傳,也讓我們更加自信的面對所有謾罵電話。

一個頂著全國道德模範名號的人不惜動用如此卑鄙下作的手段來對待質疑他的媒體。這正說明,他心中充滿了恐懼和不安。果不其然,幾天之後,謾罵的電話就如潮水一樣退去了。雇佣軍終歸是沒有長性的!

對於正式出刊的紙質週報,我們隨即策劃了一個大體量的專題,一來證實陳光標不承認「2010年成績單」系他親自提供給媒體,二來希望將話題的討論引向深入,引向我國現行慈善制度體制的不完善和現代慈善制度的要求上來。8個版的專題動用了報社十幾位記者通力合作,這在中國經營報的歷史上並不多見,至少在我所在的幾年裡沒有出現過。

就這樣,原本是留作資料的一些前期採訪資料成為了我們第二期專題報導的一部分,我們將其進行了再次的調查核實,發布成績單的十幾家媒體一家沒漏,除了拒絕回應的,絕大部分都承認成績單是陳光標主動提供給他們發布的,且都是走的廣告經營部門,也就是說,陳光標不惜花費巨額成本把這個成績單宣傳的天下皆知。

另外,比證明成績單的真假更重要的是,我們決定繼續調查陳光標的捐款來源和「慈善事業」的具體運作方式。

第四話、南方系出劍 新線人現身

我在這個連載的開頭就說過,2011年質疑陳光標的前前後後,讓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陳光標,看到了中國慈善界的污穢積垢,看到了官媒操守的不堪,也看到了民眾情緒的分裂和人性的百態。寫這個系列文章的一大目的也是為了還原事實的本來面目,連毛澤東都已經從神壇上摔下來了,在改革開放30年之後,我們沒有理由再去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麼「聖人」,那些整天把自己打扮成聖人模樣的,不是投機分子就是別有用心。

另外,正是由於中國慈善事業剛剛起步,公立慈善業有著太多的官方色彩,慈善業的立法和相關監督管理機制都沒有建立起來,導致民眾信任度很低,給了陳光標通過高調慈善來博得名利的機會。當一個慈善家做慈善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獲得並保住自己的名望光環,而不再把扶危濟困作為自己的行動準則,他將把慈善帶向何方?

古人說,「為善而必欲人知,必非真善」。純粹的慈善,是發自內心的呼喚,與聲名無關,與利益無關,與報答無關。但在中國的文化語境內,這種理想化的慈善模式尚未深入人心。

這兩天看到一篇評論,裡面的一段話我頗為認同:「陳光標的高調慈善乃至「暴力慈善」,儘管頗受爭議,但並不缺乏被認同的土壤。只不過,既然高調慈善成為施予者的選擇,那麼,高調質疑就很容易成為公眾的選擇。這不是苛求,而是權利的對等。」

繼續我們的故事吧。

2011年4月29日,我們經過一週努力專門針對質疑陳光標風波製作的專題刊發,八個版的專題命名為「慈善的歸慈善 光標的歸光標」。這種論戰在報社的歷史上似乎沒有出現過。如果不是陳光標的指責報導98%失實的可笑回應,不是他對自己發布的2010年慈善成績單矢口否認,不是央視罔顧事實的偏袒報導,我們本不打算耗費那麼多的人力物力,花費那麼多的版面去證明幾句謊言。想不到的是,後來據發行部的同事說,那期報紙賣的倒是出奇的好。

讓我們格外欣慰的是,就在籌備那期專題的那一週,以南方報系為首的其他媒體均刊發了對於陳光標的重磅調查報導,使得我們不再是孤軍奮戰。

4月27日,《南方都市報》刊發長篇調查《陳光標舊事再調查》,緊接著,同屬南方報系的《南方人物週刊》也刊發封面報導《中國「首善」陳光標光環的背後:人脈·慈善·生意》。

我們始才知道,南方報系早在一年前就懷疑陳光標的慈善有假,對其對外大肆誇耀的慈善項目和「發跡」經歷進行了深入調查,他們發現了其家鄉捐贈項目實為自傢俬產的事實,「哪裡是什麼捐贈,分明就是他們陳家的私人後花園」,有村民這樣對南方系記者說。南方都市報的記者還詳細調查了當年江蘇泗洪縣的一起強拆打人事件,為瞭解決陳光標號稱捐建的農貿市場人員冷清的問題,陳和地方政府聯手對一個商業老街進行了強拆,導致怨聲載道。
也發現了他的歷史並非如他自己宣揚的那樣純潔高尚,還發現他那些先進事跡實為炒作,比如汶川地震時所謂的千里馳援,其實根本不存在,南方人物週刊記者也對其14億捐贈中的項目進行了儘可能的核查,結果和我們的調查一樣,很多捐贈項目沒有落實,很多捐贈根本就不存在……

當年經過艱苦調查寫就報導的南方人物週刊記者陳磊,在自己的微博中描述了當時正如日中天的陳光標不可一世的真實嘴臉。他保留了當時採訪時,陳斥責和威脅他們的錄音以及簡訊。後來我們從陳磊那裡得到了那份錄音,陳光標在鏡頭之外的形象著實讓人吃驚,他面對記者對他的一系列疑問,有這樣的對話:

人物週刊:你曾說要把自己財產全部捐出去,舉行個公證儀式,什麼時候公證?

陳光標:你還年輕,小夥子,可以搞其他人,到我,你要注意,我只能這樣提醒你。……到時候可能你連怎麼進去的都不知道。……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有關部門)正在為這個很惱火。已經有部門點到你了,你要把這些事情搞清楚……

人物週刊:那麼,陳總你還知道去年貴公司在工商登記上面的銷售額是多少錢嗎?

陳光標:這個我沒有必要跟你講我經營的情況……你擾亂了社會和諧。

人物週刊:我們看到一個數據,你的拆遷工程60%都是通過慈善得來的,是這樣嗎?

陳光標:沒有60%……(發怒)告訴我們,你們怎麼去採訪的,何時去的,我都知道,包括住哪個賓館,坐誰的車……

而事實上,當時陳光標的確證明了自己的「不一樣」,廣東省委宣傳部直接封殺了南方系報刊的相關報導,那幾位付出了艱辛勞動的記者眼看著自己的報導不能刊發,自然鬱積了很多的憤懣。這一等就是兩年之久,看到我們的報導之後,他們終於說服報社領導得以讓這些雪藏的報導見了天日,還給人們一些真相。

幾天之後,水軍褪去了,但找我們反映情況的線人則陸續出現了。也正是他們的出現和幫助,使得我們的調查得以繼續深入下去。但當時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日後的調查結果雖然更為確鑿和讓人瞠目,但卻不能正式和讀者見面了。

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四月底的一天,部門領導唐老師讓我和他一起下樓見個人,「帶上錄音筆,」唐老師囑咐說,「是來談陳光標的事情的。」於是我滿心狐疑著把錄音筆放進口袋下了樓。我剛開始以為可能是陳光標派來的說客,但落座交談之後才弄清楚,原來是來向我們「揭露」陳光標的底細的。

他告訴我們,他和陳光標是老鄉,都是江蘇泗洪人,通過朋友認識的,曾經和陳光標關係不錯,當然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剛開始他到陳光標的公司看到他和那麼多領導人的合影,還對他高看一眼,但時間長了就發現這個人有點不對,「太愛吹牛」。「那些他捐贈的照片什麼的,很多都是假的,都是找人做出來的。」他告訴我們,比如說他可以在街上找來十幾個老頭老太太,然後在院子裡站好,挨個發幾張人民幣,同時讓專門的攝影師拍下來,第二天就見報了,「說什麼陳光標給空巢老人捐款。」

就連當年被人們津津樂道的汶川地震千里馳援,都是假的。據他介紹,當時有人給陳光標出主意,汶川大地震,這個時候他如果能去抗震救災,那肯定會得到高層領導的賞識。於是他就連夜飛到了成都。在當地租了幾臺挖掘機,雇了些人穿上江蘇黃埔的衣服,在公路上拉上巨大的橫幅,拍照上網,給媒體發通告。於是後來在媒體的報導中,就成了60輛大型機械,120人的隊伍,30個小時星夜兼程千里馳援汶川的光輝事跡。

他的確達到了目的,在災區見到了時任總理溫家寶,還得到了他的表揚,握著他的手說「你是有良知、有靈魂、有道德、有感情、心系災區的企業家,我向你表示致敬。」在中國這種唯上唯官的社會傳統下,高層的接見、視察、表揚幾乎就是可以變現的政治資本,就跟清王朝時期皇帝御賜的皇馬褂似的,得到的人立刻會顯得高人一等、不可一世,在政界工商界,深諳此道竭力鑽營的人不在少數。

這還不算,這位知情人士自己也被陳光標黑了一把。陳以資金週轉的問題曾經向他借過一筆上百萬的款,遲遲不還,讓他沒想到的是,有一次陳光標請他到宿遷市參加一個慈善活動,結束之後給他一張捐款發票,「他跟我說我那筆錢被他捐了,把發票給我可以讓我去抵稅。我被氣的差點沒背過氣去,我要捐款自己會捐,為什麼還要以你的名義捐啊!」 從此他就逐漸和陳光標疏遠並反目了。

「陳光標的很多捐助是靠自己的名聲拉攏的,將別人的錢匯籠後再以個人的名義捐出去。」他說,當然也是給對方許諾好處的,比如拿工程或和領導攀關係,陳是企業和政府權利之間的中間人,很多企業通過資助陳捐款獲得和政府打交道的後門。陳光標終於把慈善做成了自己的「事業」。

當然,作為媒體我們不會只憑他的單方面信息就相信這些都是事實,但是我們後來的核實和調查證明他所說不虛。

另外一個知情人士也和小葉取得聯繫,道出了陳光標的黃埔公司很多黑幕。讓我們得以按圖索驥還原出他整個公司運營的真相,證明年營業額百億的名頭不過是他自己吹出來的肥皂泡而已。

第五話、陳光標的輿論術和「慈善生意經」

我們不妨換個角度看陳光標,他還是有讓人佩服的地方的。比如,我非常佩服他策劃新聞、以出位雷人博眼球、保持曝光率的能力。他把自己化裝成雷鋒的樣子,定裝拍照,照片在網上滿天飛,好像他就成為雷鋒了;他以號召綠色出行的名義砸大奔,媒體又是一輪報導;他還把自己的名字弄成個商標,開始進入實業領域,生產涼茶、暖茶,然後霧霾問題嚴重了,他就開始賣空氣。他後來進入的飲料生產領域可以說是將自己的名氣變成財富的嘗試,他把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涼茶暖茶前面再加個「好人」的字樣,似乎要為自己蓋棺定論。其實我很感興趣他生產的飲料口感怎麼樣,我更感興趣的是,他生產的空氣銷路如何?這個產品可謂破天荒獨一份,估計還沒有國家標準,算不算填補了一項國內空白呢?

上面提到的他的那些新聞都是在2011年遭遇媒體大規模質疑之後發生的,經過那一場形象危機,他是不是有過些許的自我反省我不得而知,但他要時不時的製造些動靜和新聞,這一點似乎沒有什麼改變。他的涼茶官微的信息簡介中說,他是亞洲首善,這個稱號不知道是誰封給他的,估計不會是國內的有關部門,他卯足了勁要去臺灣、日本進行捐款,哪怕受人家的冷嘲熱諷也不為所動,估計就是希望能對得起自己加封的這個「亞洲首善」吧。

我們當年在持續的調查中,感覺他的形象是分裂而對立的,家鄉江蘇泗洪人對他沒什麼好印象,甚至充滿了憤怒,和他相熟過、合作過的商業夥伴很多都反目疏遠了,在江蘇黃埔工作過的人提起他來也評價甚差。而他通過自己策劃的新聞和活動,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雷鋒式的人物——我們現在都知道雷鋒當年也是被官媒通過各種擺拍形象照、人物典型報導大力塑造出來的。

他似乎覺得這樣分裂的形象沒有什麼不妥,一邊不斷的通過央視、北京電視臺這樣的電視官媒發聲,維護自己的大善人的形象;而另一邊,在網路、微博上,有組織的水軍還在不斷的對我和同事們進行謾罵,他們每天晚上定點來、定點走,整齊劃一,格外賣力,有個傢伙還有眉有眼的說,我們一位記者當年2月29日在去鄂爾多斯採訪期間嫖娼,被當地警方抓了,可惜他忘了,2月份根本沒有29號。到後來,好幾位同事以及同行(本報記者葉文添、晏耀斌、《南方人物週刊》記者陳磊、前財新記者趙何娟等)都收到了恐怖至極的死亡威脅圖片,有受到驚嚇和恐嚇的同事和同行們選擇了報警,當然最終也沒有得到什麼結果。這些行為的組織者是不是陳光標本人授意我們不得而知,但要說他不知情恐怕沒人會相信。

據深圳網眼傳媒公司董事長「網眼八分齋」的檢測軟體顯示,陳光標動用了約2萬個IP地址對此次事件進行攻擊,為陳營造聲勢。當時網眼傳媒公司調查陳光標已經2年多了,他公司的員工混進了陳光標所聘請的公關公司QQ群,發現這兩年陳光標一直在北京、上海、廣州、南京、徐州等多地的多家公關公司幫助其炒作,在被我們和南方報系質疑之後,動用了公關費用百萬之巨來應對危機。

我們仍在進行的調查不斷拼接著關於他生意和慈善的真實圖譜。下面再舉幾個調查結果:

上期連載中出現的那位陳光標曾經的合作夥伴對我說,他認識陳那麼久,從來沒見過他的工廠在那裡。在他認識陳的最初階段,陳送給了他一張宣傳自己事跡的光碟,在光碟中,陳光標「描繪」了黃埔公司的情況,包括氣派的生產車間和生產線。「裡面介紹說一些廢舊輪胎可以做成塑膠跑道等產品,屬於資源再次利用,裡面有很多工作人員穿著工作服忙碌著,車間很大。」他後來為我們找到了那張光碟,光碟裡的陳光標的形象的確夠光正偉岸,企業規模恢弘、經營有方,各種名譽加身,還因為慈善四處接受感謝的鮮花、哈達……

「但我後來得知,這些光碟的內容並不是陳光標在自己的公司錄製的,而是借用江蘇申達集團的廠房。而除光碟之外,其他宣傳用的也是視頻和照片也來自江蘇申達集團。」上述知情人士說。

據我們瞭解,江蘇申達集團位於江蘇江陰市內,為亞洲第一、世界第三的包裝產業巨頭,年銷售超過百億元。2011年4月29日,我的同事葉文添致電江蘇申達集團董事長張國平,他向小葉表示與陳光標認識但不是很熟悉,「最近兩、三年沒有聯繫了。」他說,陳光標曾在2005年帶了幾個攝像和拍照人員到廠房進行錄像,當時的理由是,「幫助申達宣傳一下。」並不知道後來陳光標將此對外界說成了自己的廠房和車間。「這種行為對申達集團造成利益損害,我們會考慮到法院告陳光標。」

我的同事們當年通過多方查證,幾乎調查了陳光標所謂商業帝國的全貌。除了南京黃埔再生資源利用有限公司,陳光標在江蘇還有一個黃埔投資公司,但已多年不營業。

另外,陳光標在四川註冊了黃埔再生資源利用(成都)有限公司,註冊資本金為3000萬港幣,性質為外商獨資,法人代表為陳光標,投資方為註冊在香港的中國黃埔再生資源利用集團有限公司。

陳光標還在四川擁有一個「四川浦發置業有限公司」,註冊資本5000萬元。公司於2006年6月5日完成工商註冊。最初股權構成為中國浦發機械工業股份有限公司佔51%,成都向東發展投資有限公司佔49%,註冊地為內江市濱江中路。後因該公司在內江的房地產業務出現虧損,經中國浦發機械工業公司主管機構中國機械工業集團公司批准,在2009年5月掛牌出售51%股權,由江蘇黃埔投資有限公司競標獲得,價格為4979.89萬元。2009年6月完成工商登記變更事宜,法人為陳光標,持股為51%。

另外,陳光標還成立有江蘇黃埔再生資源利用有限公司綿陽分公司以及註冊在香港的中國黃埔再生資源利用集團有限公司。

陳光標曾說,2008年公司銷售額就達100億元,但我們把上述這些註冊公司的所有銷售額相加銷售額也不超過10億元,其中在四川和香港註冊的兩個公司皆為上市所準備的殼公司,無實際意義。

陳光標曾說,從不在做慈善的地方做生意,但我們調查發現,陳的很多生意均以慈善的名義達成。民政部等部門在類似四川災區板房處理項目中會特意指示四川民政廳把項目交與陳光標的黃埔公司。

在對因5.12地震而不能生產的關口電站拆遷相關報告中,批准函裡有如下內容:「鑒於陳光標對5.12的貢獻,和慈善的貢獻,以料抵工的形式將電廠交與陳光標拆遷。」

在一份陳光標發給安徽省國資委的信中,開篇即是:「我是中國首善,……是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聯合授予的全國抗震救災英雄模範,被中共中央宣傳部樹立為全國道德楷模……對於此次皖能集團下屬電廠的拆除改造工程,我公司希望參與。……」

再說捐贈的數額。一位曾經在陳光標身邊工作的人士透露說,陳光標所宣稱的巨額捐款大多是虛報出來的數據,實際上根本沒有那麼多。例如,其2010年慈善「成績單」中所說的,「春節期間,陳光標帶領全國企業家光標榜樣愛心慰問團,分5個小組共237人,分別在雲南、貴州、四川、新疆、西藏等五省區進行了春節慰問活動,總共發放紅包近10萬個,合計人民幣7100萬元。」事實上被嚴重誇大,「我當時只見到兩個小組去慰問,而且派發的紅包也根本沒有7100萬那麼多,至少是幾十倍的誇大。」

我們又決定去新疆調查其宣揚的2100萬元的紅包,結果確實如此:在新疆的捐贈是由幾個地方政府幫助組織的,而他們能夠查證的「紅包」金額大約只有150萬元。

我們的調查越深入,就越感到陳光標的謊言幾乎無處不在,也不得不佩服他玩弄媒體和輿論的手腕之高明。

我們發現掉進了陳光標的慈善迷宮中,從我們的調查結果來看,他對自己的企業營收規模和捐贈數額進行了肆意的誇大。所以他自己宣傳的那些慈善成績其實都當不得真,按照他宣傳的數額去核實自然核實不到。

至於有人不斷在評論裡揪住不放的「他畢竟捐出去的那些錢」,按照知情人的說法,很多都是通過其他企業老闆和公眾募集得來的,數額到底有多少,其中他自己到底拿出了多少恐怕只有他知道,而他最終將這些捐贈都算在自己的頭上然後肆意誇大,這應該就是那多年來14億捐贈總額的來源。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個頂著「全國道德模範」榮譽的慈善家應該做的事。

他吃准了如今全社會公眾對於慈善事業給予的高尚希望,也吃准了人們心中對於慈善家的寬容和愛護,所以他也就吃准了只要他表面上捐出一些錢,有了慈善家的名頭,就不會再有人敢指責他。他就可以隨意對自己的慈善行為進行吹噓。吹的越大越好,反正在現在的慈善體制下,也不太可能有人真去核查。就這樣,幾年下來,他就把自己的捐贈數額稀裡糊塗的累加到了14億的規模。

直到這個肥皂泡吹的太大,2010年一年的捐贈額就吹到了3.3億元,連原來給他頒獎的中國慈善排行榜的承辦方《公益時報》都感覺到不正常了。

第六話(終結篇)、首善易主之後

故事已經進入尾聲了,這是這個連載的最後一期。

如果大家留意的話會發現,前兩期中的很多關於陳光標的調查結果都沒有在公開的媒體上出現過,原因很簡單,我們後來遭受到了來自「有關部門」的壓力,雖然報導已經寫就,但是最終沒有能夠和公眾見面。這裡面的詳情,由於一些原因我就不在此詳述了。

從2007年開始,由中央宣傳部、中央文明辦、解放軍總政治部、全國總工會、共青團中央、全國婦聯主辦的「全國道德模範」評選到今年已經進行了4屆,陳光標是在2009年舉行的第二屆評選中獲得的這一稱號。後來有關人士告訴我們,這個稱號的期限是兩年,也就是說,2011年我們質疑陳光標的時候,是他全國道德模範稱號有效的最後一年。如果大家回憶一下就會發現,那幾年正好是陳光標最為活躍的兩年。這其中的邏輯關係想必大家都能想的明白。

2011年4月26日,在我們對陳光標的質疑正引發爭論的時候,新的第八屆中國慈善排行榜公布了,人們在榜單中沒有看到陳光標的名字,取代他的新首善是福耀玻璃董事長曹德旺。

這個慈善排行榜是由民政部指導的,自然要重視自己的聲譽和可信度,曾有該報社領導告訴我們,其實他們很早就開始覺得陳光標的慈善捐贈注水太多,滿嘴謊話,「感覺這個人早晚要出事」,所以當年他們就比較認真地進行了一些核實,這一核實不要緊,完全經不起推敲。於是就決定不再將其納入排行榜的評選。

我們的報導正是在這個排行榜發布之前刊發的,因此很多不明就里的人認為是因為以我報為首的幾家媒體的質疑導致陳光標落榜,其實正好相反,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關係。即使沒有那一輪質疑,陳光標也不再可能入選,更別提「首善」的稱號了。

到了5月8日,央視又出手了。《面對面》節目對陳光標進行了專訪,陳光標選擇的這個節目形式無疑十分有利,專訪的形式決定了節目必定成為陳光標個人的表演,他選擇的仍然是「該不該高調慈善」這樣自說自話的角度,對於事實層面的核實不置一詞,當然央視也不可能去真正核實。而且整個節目導演手段拙劣,全程採訪讓陳光標跟隨,形式上找了幾個當地人做群眾演員,穿幫做戲之處隨處可見,在那個節目裡,陳光標還對著央視記者留下了幾滴眼淚。但和上一次的《東方時空》不同,這一次外界似乎不再對央視盲目信任,第二天該節目就引起了廣泛的質疑。

尤其是,當我們和南方系媒體的調查已經直指其汶川地震救援造假和其利用慈善做生意的深度時,央視還在用一個人物專訪去證明該人物確實捐了錢,這樣的新聞業務在我們看來,只有兩個評價:一是沒節操,二是「技術含量太低了。」對於央視的報導操作手法我在第三期連載中有過介紹,在此就不多加評論。看完節目我寫了一條微博:「關於面對面採訪陳光標,我只想說:一、如果我們還是生活在電視獨大的傳統媒體時代,恐怕這會是個完美的謊言,可能沒人質疑。二、誰被質疑心裏會好受呢,流幾滴眼淚是否就代表無辜。三、除了發現錢的部分,其他捐款真實去向仍然成謎。四、對於最關鍵的,14億的捐款數字從何而來,央視那個胖記者隻字未問。」

在整個事件的各個階段,社會各個層面的人都在發聲,包括李開復、馮小剛這些所謂的名人,但理性的深刻的討論似乎只能在紙媒中進行。有慈善界專家從合法性上對陳光標的慈善行為進行了考量。《中華人民共和國公益事業捐贈法》第九條規定:「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可以選擇符合其捐贈意願的公益性社會團體和公益性非營利的事業單位進行捐贈。」也就是說,依照法律,在公益捐贈活動中,個人是不能作為捐款代理者接收捐款的。而陳光標的很多捐款卻是通過向企業界和公眾募集來的,而收到捐款的情況和善款的去向卻根本不公開,最後倒把捐款數字肆意誇大,然後功勞算在自己頭上。

南都公益基金會副理事長兼秘書長徐永光先生的觀點可謂切中啃綮:「陳光標先生把公開募捐來的錢佈施給窮人,認為這只不過是個人的特立獨行,屬於個人權利。其實不然,他的行為已經帶有明顯的公共性,如此攪動社會神經的大動作,竟可以置法律於度外,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以詬病現行慈善體制不透明為號令的高調慈善募捐活動,其資金流向竟然更加不透明,「道德化身」的高大形象後面是一個大大的監督盲區。當然,出現這個令人悲哀的結果不能全怪陳光標先生個人,傳媒界的推波助瀾、法律界的無動於衷、慈善界的麻木不仁、監管部門的放任自流,都難辭其咎。」

徐永光先生和壹基金公益研究院院長王振耀都曾勸說陳光標成立慈善基金會,但是他始終不肯,他似乎就喜歡自己一個人玩兒,享受一個人的榮光。

在央視「面對面」之後,我們迫於壓力雪藏了那些調查結果,而陳光標則還會不時的出鏡,我把這理解為他修復自己公眾和慈善形象的努力。

兩年來,平心而論,隨著全國道德模範稱號失效,他創造新聞的頻率似乎減少了一些,不過一旦出現新聞,方式大多仍然是出位雷人博眼球。另外,他終於不再單靠拆遷來支撐自己號稱早就"超過百億"的企業營收,開始賣涼茶、賣暖茶、賣空氣,還宣稱進入光伏行業,他的商業版圖確實在擴大,至於能不能成功,我們只能靜觀其變。

好了,揭開了陳光標的慈善真面目之後,讓我們再看看2011年取代陳光標的新首善曹德旺先生是怎麼做慈善的吧。

2010年3月份西南大旱,曹德旺決定向災區捐贈2億元。中國扶貧基金會迅速「盯」上了他——他們希望曹能將這筆善款捐贈給基金會,然後再通過基金會發到災民手上。但曹表示自己要監督善款的發放。後來簽訂的協議被稱為最苛刻的捐贈協議:由曹氏父子組成的監督委員會將隨機抽檢10%的家庭,如發現超過1%的不合格率,中國扶貧基金會需按照查抽獲得的超過1%部分缺損比例的30倍予以賠償。為實現項目運轉,基金會一般會收取善款一定額度的「管理費」,行規一般為善款的8%-10%,但曹德旺一開始提出,只願意給1.5%,也就是300萬元。經過討價還價,最後各讓一步,確定為3%,也就是600萬元。另外,曹德旺還提出,所有項目需要在11月30日之前完成,在此之後,如果還有捐贈款沒有發放到戶,這些善款將由其全部收回。最終這個項目得以順利完成。

這一事件一度讓外界擊節稱讚。它終於使得慈善有了它本來應該有的樣子。

曹德旺還做了一件在中國慈善界具有開拓性的事情,他說服有關部門,實現了上市公司主要控股人捐贈股份,成立慈善基金會的突破。

2011年5月5日,曹德旺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宣布河仁慈善基金會正式成立,他捐出自己家族所持福耀集團3億股股票(依當時股價計算,總價值約合人民幣35.49億元),作為這個以父親曹河仁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會的主要資產。

從1983年開始做慈善,曹德旺累計捐贈已經超過50億元。而中國的民眾知道他卻比知道陳光標要晚。曹德旺信仰佛教,他曾對媒體說:「施恩不圖報,圖報非君子,這就是中國的慈善觀。為什麼陳光標去臺灣捐贈,臺灣人說你回去讀一下《金剛經》。因為《金剛經》裡即強調了這一點。」

曹德旺這種低調而注重實效的慈善得到了公益慈善界和社會民眾的普遍讚譽,到現在,他的形象和陳光標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回想起來,2011年可謂是中國慈善界的多事之年,我們質疑陳光標慈善造假後不久,一個名叫「郭美美」的妙齡女子開始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微博認證為「中國紅十字會商業總經理」的頭銜,卻在微博不停地炫富,被網友發現之後,引發了社會各界對於中國慈善組織大佬——紅十字會的持久討伐和抵制。大家認為中國紅十字會強姦了人們的愛心,大家捐贈的錢財最終變成了郭美美小姐用來炫耀的名包、名車。

這一輪對中國慈善業的質疑持續時間更加長久,最終讓中國紅十字會當年的募捐數額將至冰點,但也使得全社會對於中國慈善業長期缺乏的信息公開和慈善監督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不過到現在,暴富的郭美美到底和中國紅十字會之間有何勾連,仍然沒有人能說的清楚。紅十字會在輿論的壓力下有了些被動的改變,但要想能夠重新贏得國人的信任恐怕並不是這些許改變和一時半會能夠實現的。

而2011年另一個慈善界的動向則是給人希望的,那就是通過網路、微博等新的社交手段而興起的公民慈善的蓬勃出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原鳳凰週刊調查記者鄧飛組織的「免費午餐」活動。公開的數據顯示,到今年,免費午餐的募集資金已經達到5000萬元。為越來越多的貧困地區的留守兒童提供營養午餐。後來他又和夥伴們發起了另一個公益活動——針對貧困地區兒童的「大病醫保」。重要的是,這些通過發動社會集資而實現的慈善活動從一開始就採取了公開透明科學的實施制度,鄧飛不止一次的說,他就是希望通過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讓這個社會更好一些。動機的純良加上制度的保障使得這些慈善活動贏得越來越多的社會支持。

我們在經歷了那麼多的虛假慈善和捐款欺騙之後,終於可以對中國的慈善事業抱有一份信心和希望了。不是依靠某個自封的「大善人」,也不是依靠幾個官辦壟斷的慈善機構,而是依靠我們普通人公益之心的覺醒以及慈善制度的不斷完善,當讓人們放心的慈善路徑變的足夠多,當意識和技術的進步使得慈善變得公開而透明,誰還會去讚賞推崇一個一心想要出名搏利的「大善人」呢?誰還會去把錢稀裡糊塗的捐給那些官辦機構呢?

註:作者為《中國經營報》主任編輯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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