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7月12日訊】姥爺雷海宗
小時候對姥爺全無印象,只記得姥姥在家裡弄了個小屋放他的像,有時拉我和哥去鞠躬,我莫名其妙,心裏怕兮兮不高興去。那時候混球,不懂為他和姥姥心碎。劫難之後,他的全部手稿,幾十年日記,英文作的詩,自晚清開始的幾大本郵票,無一倖存。唯一留下的是1927年從芝加哥回國時的兩個箱子,古色古香可以在好萊塢做道具,正面刻著他名字縮寫。還留下一些百多年前出版的英文小說詩歌和一套1923年版的大英百科,書腳卷邊頁面黃舊。
兩年前雷海宗誕辰一百一十週年紀念,人烏壓壓坐了一禮堂,我跟媽說:姥爺陣容強大百年不衰,國內國際友人都來了哈。日本教授見了我喜出望外,告訴我在東大圖書館有姥爺英文寫的書評,回去第二天如約發來。姥爺優美考究的文字十分震撼霸氣。我跟家人說,本人眼高於頂,自認秒殺國人的英文寫作。可姥爺之博大,不能望其項背。
他講課的奇妙是三十年代清華和聯大的佳話,學生們「嘆為觀止,視若神明」。聯大學生中的說法是:「上了聯大,名師如雲真是幸運,但是如果沒有上過雷海宗、潘光旦的課,這聯大就白上了」。
提起當年盛況大家眉飛色舞,說教室門前窗外永遠擠滿,每堂課結束,二百多人的教室內外掌聲雷動,聽他課做的筆記,不用整理就可以是一篇精彩文章。他身無片紙只帶兩支粉筆,往講臺一站開始口若懸河,歷史事件時間地點人物關係風土人情,條理清楚細節生動,無虛字不打磕,酣暢淋漓。
之前以為姥爺只是慈祥學者,看了他的文字才知處處鋒芒,字裡行間銳氣十足,最不肯人云亦云,全無迂腐的學究氣。他曾經諷刺「中國知識份子一言不發的本領,在全世界歷史裡可以考第一」。
三四十年代在清華和西南聯大做系主任/代理清華文學院長十多年裡,寫書辦雜誌辦期刊做主編,意氣風發文思泉湧,各大報紙發表文章寫專欄點評中外時政。
表舅記得姥爺西南聯大的家裡並排掛著世界地圖和太陽系九大行星圖。另有一張蘇聯地圖,一定源於姥爺多年對蘇聯的警覺。為抗議《雅爾塔協定》裡蘇聯對華的權益侵佔,曾帶幾千人上街遊行。後來的「反蘇罪行」之一。
姥姥常提起他治學之勇猛,手不釋卷每天讀一本幾十年如一日,過目不忘。他說閉上眼睛全世界的縱向歷史橫向現狀都在眼前。她念叨更多的是他的先人後己。對學生經常傾其所有,拮据的就來家裡一住一個多月,想出國的學生他資助路費聯繫教授。網上一篇文章「感謝先生的大恩大德」,講植物學家徐仁,讀書時最後兩年每月得到姥爺經濟資助,得以完成清華學業。學生們感恩不已,王敦書先生整理姥爺文章書籍幾十年,無怨無悔。弟子何炳棣多年後不辭辛苦找到姥姥,每年從芝加哥寄生活費寄維生素,十幾年如一日直到姥姥去世從未間斷。
1948年底,國民政府為「搶救學人計畫」做最後一博,雷海宗在蔣圈定的搶救名單裡,最終拒絕登上派來的飛機。
57年康生受領袖的指使領銜對他追殺,氣焰咄咄來勢凶猛。外面的學生想救他於水火,多次寫信婉言相勸,只說請他去香港看病……哪裡容得上演大逃亡。
曾跟一個臺灣朋友說起姥爺的坎坷,小姐慢條斯理說:「應該跟蔣先生走吧」。
今天寫姥爺的文章俯拾皆是,可被榮冠右派頭銜那些年他門可羅雀,重病纏身。堅持去上課,只能由姥姥推小車送他去教室,之後再接回來。經常糾結:那時候如果有今天的我,會使盡渾身解數救他出苦海,不依不饒。延長几十年他燦爛的生命!
嗚呼!
前些時在網上偶遇回憶姥爺二十年代留學生活的文章,如獲至寶。其中轉載姥爺1925年寫的〈芝加哥通訊〉,趣味橫生,引人微笑,是之前從沒見過的文字,發在這裡以饗讀者:
「十月二日,適逢中秋。芝城清華同學會廿餘人相率至唐人街之萬芳樓代胃先生慶祝秋節。是晚也,月圓天清,肴勝興濃。諸青年學子無不盡情歡緒飽享口福者。然人性各異,表舒亦自不同:文質彬彬,瀋靜寡言者,則聞齊二張(玉哲,景鉞)也。高談闊論,冠冕堂皇者,則姚永勵也。鴻聲高鬥,滿口大嚼者,則梅貽寶也。併肩端坐,言談雅緻者,則周思信與黃女士,王繩祖與吳小姐也。來回走動,料理應酬者,則王會長(化成)也。滿心計算,逢人索債者,則冀會計(朝鼎)也。半口大吃,半口高談,兩不相攪者,則吳士棟與周培源也。愷悌君子,文士態度者,則陳克忠與翟桓也。大人先生,謙恭和氣者,則余相林與許繼廉也。彌陀含笑,耳筋振動者,則駱啟榮也。緊相挨坐,低語輕笑,茶飯懶食,四目對射,一若旁無人者,則三日前宣布婚約之區博士(沛久)與蔡小姐也。不言不語,悶坐一隅,一心吹求他人是非者,則不才也。」
同難的姥姥
姥姥是江蘇武進人,13兄妹最小一個。做知府的父親很愛家,姥姥從小家庭和睦受盡寵愛。教會中學出來,上大學學了生物。家裡至今還有她大學分析細胞的作業,鋼筆畫的精緻細胞分解圖加娟秀深奧的英文註解,今天我還是看不懂。 後來坎坷,1966年隨我們一起離開北大,遷到爸的發配地山西上蘭村,一家老小虎落平陽。正值文革的火不知往哪裡燒,天上掉餡餅送來幾個大目標,如狼似虎扑將上來。太原高校萬人大會批鬥36歲的媽媽,高大英武的爸爸作陪。
那些年的機械學院酷似芙蓉鎮,信息閉塞與世隔絕,這家人是一道格格不入的風景,與眾不同目標顯著。六七歲的孩子會對姥姥喊「地主婆地主婆」,不知從何而起。
三十年代清華園裡做太太的姥姥,被迫和我們一起過粗糙的生活,生火做飯買菜劈煤糕樣樣都做,做得好好。隻身照顧我和哥的起居,早上幾塊動物餅乾總是給我們分好省得吵鬧,晚上燴豆腐做湯麵叫我們吃飯。對我們很嚴厲,眉毛一橫叫「走來」,我和哥誰也不敢不從。
閑下來她會憂鬱想姥爺,講他多棒的學問多好的人品……
昏暗的歲月,養小雞小兔是我們一大樂趣。下了學我們捧著小東西玩,姥姥跟在後面打掃收拾。小雞養不活各種的不幸,我哭泣不停無法哄勸。姥姥心裏疼痛不已,夢裡買回來一大群,看見我笑的燦爛。
她見多識廣出口成章,肚裡全是故事說話全是成語警句。隨便起個頭提醒一句,比如「潘光旦/吳景超」,她就會滔滔不絕講出一堆老友趣事。那些年寂寞的她除了家人沒有朋友,1978年老友們才恢復聯繫得以相聚。梅貽琦夫人梅姥姥想念老友常邀姥姥去住,梅姥姥那時被鄧穎超統戰招安回來,高大的房子漂亮的浴缸幾近舊日風光。奈何已是風華垂暮。
我們的個子越長越高,本事越來越大,姥姥越來越矮,走路越來越慢。再後來離開她走的很遠,遠到好幾年都回不來一趟……
90年代回深大看姥姥,她已經不大肯下樓,小小步一點點蹭。仍然聽BBC關心海灣戰爭。有客人來,仍是談笑風生,滿腹典故。紅樓夢仍然倒背如流,而我已經忘光跟不上她,不能像過去她一句我一句對答如流熱鬧非凡。在病床上最後幾天,看問題仍比我透,記憶力仍比我好。仍然最懂我,對我說「你老是不快活……」。
真想再抱抱我的小姥姥。看了一世紀風雲,笑起來慈眉善目,不到一米五的她,只到我胸口……好想。
姥姥,我正寂寞,來陪陪我多好……
魅力陽光 父親趙以鈞
黑暗時代,爸爸做階下囚,我陪他做二等公民。小時不懂事,每次填表,父:趙以鈞,我會有莫名的自卑,像怕被人看到,匆匆寫了逃走。很多年以後才知我偉光正的爸爸,生性高貴,身無媚骨。幾十年磨難,只因為對真實的潔癖和對這個國家的在乎。我一直耿耿於懷:在那個把人變成鬼的環境裡,說句言不由衷的話,天能塌下來嗎?為什麼不呢?真話有那麼好嗎?為它殉道,哪裡值得?被打成賤民受人踐踏,空留精神的高貴何苦啊?
而我們受洗禮年齡太小,早早的學會圓滑世故之道,乖乖低調的當二等公民,違心的話張嘴就來,物種進化適者生存的結果。可他做不到,不會說謊的爸爸,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被揪出去為他說的話背十字架。這樣的生物,怎能在這種土壤裡生存呢?
不只是真,他還最有愛。2008年三月,我從彼岸趕回加國看他們,蒼蒼白髮,見了我就說:今年流年不利,南方這麼大凍害……沉痛之情溢於言表。後來得知自己的病情,都沒見他沉痛過。
1957年他反對大躍進、人民公社,說這樣會出問題。還提出執政黨輪流坐莊,後來又反對個人崇拜。大會小會發言不夠,還要有理有據寫出來……哈哈。爸我愛死你。
爸爸能存活,賴於他樂觀陽光幽默風趣的天性。從那時,直到後來在醫院邊做化療邊給我講樂音的物理特性和八度的形成,從不憂鬱消沉。記憶裡他永遠在哼歌哼京戲,會吹小號吹黑管,更多的是彈吉他,昏暗的燈光,拉上窗簾,那靡靡悠揚的詭異之音帶我們到九霄雲外。文革前在機械學院組織交響樂隊,指揮兼配器,樂此不疲。不會拉琴可很多孩子跟他學琴。被抄家時,把唱片藏在碗櫃下面空檔裡。厚重的窗簾,小小聲偷聽的這些唱片是我開始學琴時唯一的音響資源。
不挨整的空檔裡,他裝半導體,修唱機修鐘修表修一切可修的東西,給自己家修給別人家修,來者不拒有求必應。做木工做工具……我第一把琴是他在一個只剩肚子的破琴殼子上做的。幫我手抄的譜子裡能看出他做事之精準,橫平豎直,全然不輸給印刷版。也喜歡畫畫兒,形態逼真意境深遠。畫昆明湖靜謐月色一隻小船一雙槳,想念跟家人在頤和園盪舟的時光。後來生病,把一張炭筆畫的蒙城街景配上框送了醫生。
他說受媽媽影響喜歡看小說。文革時圖書館一張大字報,批他曾8次借《紅樓夢》。其實他從小看閑書,小學時被語文老師發現書看的多,就讓在課堂上講故事,他語言生動詞彙豐富,結果老師乾脆不上,每節課師生一起圍著聽他講,如火如荼,未完下堂分解。
小時臨睡覺總要聽他講點什麼,安徒生童話神秘島。曾有一本英文版一千零一夜,他看一段講一段,我和哥聽得如痴如醉。
他科學的精神理性的思維對我影響深遠。從一道智力題一個物理現象,到占星風水算命手相種種迷信偽科學,懵懂混沌中聽他講講,氣爽神清豁然開朗。
記憶中從小到大沒被他訓斥過,實在奇妙不可思議。有時跟我說話卻煞是不中聽。小時常拿全年級第一,他就說「沒意思。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看人家跳芭蕾,我說好羨慕,他說「你要是跳芭蕾舞我准不愛看」。大家聚會,要求出洋相出節目,我逃走,他說「瞧你,什麼也不會」……
外人很難想像他的專業竟然是理工,還是業內鼻祖。弟子們做教授做院長做老總做貝爾實驗室資深研究員,愛他敬他稱他為恩師。
他很有氣場。在燕京讀書時當班長,同學至今記得他帶全班冒雨唱著歌進城看焰火。七十多歲在加國學法語又被選成班長。八零年平反,被大家推做系主任,後又力推當院長,全家反對,怕他耿直惹是非,他說「民意不可違」。
喜歡游泳的爸爸曾兩次救出溺水兒童。第二次救人他已近70,從酒店泳池裡救出十幾歲的孩子。
晚年的爸爸固執像小孩兒,跟我學電腦永遠怪我這裡那裡沒講清,爭吵不休,我就跟他急,這麼簡單,你怎麼學不會呀。
最後一次給他買毛衣,已知化療失敗。我在商店裡東挑西撿暈頭轉向,心裏疼的直喘氣……
爸爸不在,讓世界失去一道靚麗。我失魂落魄,沒了主心骨。一次在街上看到一輛公交,靠窗坐一位老者,樣子衣服像極了他,追著車跑了幾十米,迎風流淚……
爸,現在大家都玩微信了,我教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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