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網路圖片)
2014年6月24日,中央軍委紀律檢查委員會原副書記、解放軍總政治部紀律檢查部原部長彭鋼因病在北京逝世。連日來,媒體有不少緬懷她的文字。
彭鋼是元帥彭德懷的侄女;1950年,彭德懷將兩位弟弟的子女包括彭鋼共6人,接到了北京。彭鋼從此在伯父彭德懷的身邊生活。筆者記憶猶新的是,彭鋼在媒體上發表的那段敘述彭德懷捱批鬥被部下用腳踩的文章。
文章說,1965年11月28日,伯伯(彭德懷)離開北京赴成都擔任大三線副總指揮。伯伯到成都後,親筆給她寫過幾封信,信中總是提到「情況尚可」,「不必掛念」,但她還是放心不下。春節期間,她還坐火車到成都去看望過他。假期不夠用,她還請了事假,就說回湖南老家去看母親和孩子。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作為「廬山會議」定罪的彭黃反黨集團的頭號人物,伯伯在劫難逃。1966年12月,受江青、戚本禹等人指使,北京大專院校的造反派成立了「揪彭聯絡站」。他們南下成都,將伯伯秘密劫持回北京,關在北京西郊的一座軍營裡。伯伯完全失去了自由。
一天,彭鋼接到一封由看管伯伯的警衛參謀秘密帶出的伯伯的親筆信。看到伯伯熟悉的字體,彭鋼真是喜出望外,伯伯終於有下落了!她曾經對伯伯講過:「不管您到哪裡,我都要去看望您的。」現在伯伯就在北京,正在受難,彭鋼怎能不去看他呢?然而,院牆高筑,不允許她與伯伯見面。她和弟弟送去的糧票、油票、衣物和生活日用品都由看管人員轉交給他。
7月的一天,彭鋼在中山公園南牆外看到海報,說是要在北京航空學院南操場召開10萬人大會,批判「反革命黑幫分子」彭德懷和張聞天。她不忍心目睹伯伯挨批鬥的場面,又實在放心不下。批鬥會那天,她不顧天氣炎熱,騎車趕到北航會場。為了不讓別人認出來,她戴了一個大口罩,擠在人群中。大會結束後,彭鋼看到伯伯和張聞天被五花大綁,背上還插著寫有「罪名」的長長的牌子,被造反派扔進卡車,開往市中心游鬥時,心裏就像刀絞一樣。
自從在批鬥會上見到伯伯,彭鋼心裏更加不安,惦念著伯伯的手稿,惦念著母親和孩子。她和愛人商量好,向單位領導請假,一同回湖南老家看看。
「文革」中的彭家圍子也和全國一樣一片混亂。她家門口貼滿了「打倒彭德懷」的大標語,家裡常有紅衛兵來破「四舊」。母親最擔心的就是伯伯的手稿,如果紅衛兵佔了屋子封了門,手稿就保不住了。伯伯的手稿隨時處於危險之中。彭鋼考慮再三,決定請堂弟彭康智暫時保存一段時間。康智爽快地答應下來。
回到北京後,彭鋼的處境也很不好,廠裡的造反派強令她交代問題,揭發彭德懷。一次,彭鋼因拒絕寫揭發材料,被幾個造反派毒打一頓。回家後,她躺在床上,全身疼得很厲害。彭鋼對愛人說:我要是被他們打死了,你要好好照顧三個孩子……。
在往後的日子裡,伯伯的處境越是艱難,他的手稿在彭鋼心中的份量就越重。不久,彭鋼給弟弟彭康白買了一張火車票,讓他回老家看看,若是情況不好就把手稿燒掉,不能再連累別人了。康白回去時,家鄉的形勢已趨平穩,母親捨不得將伯伯的手稿燒掉。1969年,彭鋼再次回老家,又把手稿帶回北京,放在專門訂做的樟木箱的夾層中。1976年唐山大地震期間,彭鋼有半年多的時間住在防震棚裡。她把伯伯的手稿放在軍用挎包裡,天天斜背在肩上,就連睡覺都挎在胳膊上。文革中曾在北京軍區舉行過批鬥彭德懷的大會。在大會休息時,有一個人衝進關押彭德懷的小休息室,惡狠狠地將彭一拳打倒在地,而且真的踏上了一隻腳,並且還叫喊道「彭德懷!你也有今天吶!」。
這個打人者就是彭德懷曾經的部下,將軍李鐘奇。
如果說彭鋼的文章令人震撼,那麼彭德懷的軍醫回顧那段往事的文章,就有些令人不寒而慄。這個軍醫叫楊漢勤,1939年6月生,1966年畢業於中山醫科大學(現廣州中山大學)醫療系。原廣州軍區廣州總醫院消化系主任醫師兼門診部主任。先後在武漢、北京及廣州等地醫院從事臨床工作40餘年,曾負責國家和軍隊各級領導人的具體醫療保健工作多年。在彭德懷生命的最後兩個多月裡,他一直是他的住院醫生。
1973年5月,楊漢勤接到解放軍總政治部的調令,從武漢軍區總醫院調到北京解放軍總醫院(301醫院)。
1974年9月上旬,院領導安排楊漢勤到該院南樓14病室工作。14病室是當時南樓設在外科樓的唯一一個高幹病區,坐落在外科樓的四層西南角,主要收治部隊副軍職幹部和少數當時所謂有問題的軍隊及地方領導。那時,楊漢勤是住院醫師,分管六七個病人,其中5床的那個病人叫「145號」。經科室領導介紹,「145號」就是廬山上「跌下馬來」的彭德懷。因彭德懷在政法干校時的代號為「5號」,來醫院住的是14病室,故被中央專案組定為「145號」。
彭德懷,那個身經百戰、戰功顯赫的元帥?毛澤東曾賦詩「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讚頌過他,此時卻成了專政對象。接受如此特殊而又神秘的任務,楊漢勤心裏不免一陣緊張。然而,無條件地執行命令是軍人的天職,不能推辭。
科室領導及專案組人員反覆對楊漢勤強調:你是一名醫生,任務就是治療病人。對彭德懷的治療,該怎麼治就怎麼治,該用什麼藥就用什麼藥,有問題按級請示報告;醫護人員進屋查房,不得擅自和他談話,不應回答與診療無關的事情;除有關醫務人員及專案組人員外,任何人不得進入該病房;5床的房間裡有看守人員24小時晝夜值班,非醫療需要,不讓他出病房;要注意保密。
接班後,楊漢勤認真地聽了交班醫生的介紹,又仔細地複習彭德懷住院以來的病歷,得知他的詳細病情:彭德懷是因便血十餘天,且越來越嚴重,上廁所都起不來,於1973年4月12日晚8時許,被監護人員攙扶著走進南樓14病室的。初診為直腸癌。4月18日,醫院正式通知中央專案組,「145號」必須盡快手術,否則有生命危險。4月26日,醫院為彭德懷做直腸癌手術,術中發現癌症已轉移,隨即切除腫瘤,並在左下腹造人工肛門。
楊漢勤第一次進「145號」的病房,是和病區正、副主任一起查房時進去的。彭德懷半坐半臥在病床上,他那稀疏枯白的短髮,那倔強的消瘦的鐵青的方形臉龐,那深沉有力且蘊含著幾分憂鬱的眼睛,那寬厚的總是緊閉著的微微向下彎曲的嘴唇,那高高突起的喉結,呆滯而憂鬱的神情,似已病入膏肓。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破舊的黑棉襖、黑棉褲。顯得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絲毫看不出曾是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人。楊漢勤也沒有想到,這位叱吒風雲的元帥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最後兩個多月。
彭德懷的病房是病區西邊的最後一間,這間十餘平方米的病房裡,門窗緊閉著。靠近床尾佇立著一位面無表情地緊盯著他的軍人,一個班的戰士一天24小時三班倒地看守著他。房間裡除了幾本《毛澤東選集》及幾張過時的《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外,顯得空曠陰冷。
為了限制他的活動,他想寫字,不給筆,他想聽廣播,沒有收音機,屋內更顯得冷清和死寂。也許看到楊漢勤是新來的醫生,他指著床頭病歷卡片對說:「我不叫這個‘145號’,我是廬山上那個彭德懷!」
沒有人敢搭腔。他就自顧自憤憤不平地說下去:「我在廬山會議上沒有錯,我錯在哪裡呀?我寫信給主席,符合原則,我是根據國內情況和即將召開的廬山會議的內容而寫的,是給主席作參考的,為什麼竟說成意見書呢?說我懷有什麼陰謀,有計畫、有組織、有綱領、有目的……都不對。但我是有準備的,準備什麼呢?準備開除黨籍,準備和老婆離婚,準備殺頭!」「我從來不怕死,我可以毀滅自己,但決不出賣自己」。說完了便仰天長嘆。
此後,楊漢勤時時刻刻感到肩上的責任和壓力,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此時,手術後1年零5個月的彭德懷,癌症已擴散到肩部、肺部及腦部,身體每況愈下,受盡病痛折磨,很痛苦。醫務人員想盡辦法,減輕他的痛苦,但只要病痛有所緩解,他就會不停地說下去:「如果我的罪大於功,就乾脆把我處決了,或讓我解甲歸田,回家當農民吧!這裡我實在待不下去了!」
「我彭德懷有錯,可也有功,功一面,錯一面,總可以吧?但不能說我革命一面,反革命一面,那樣說,我不服!」
楊漢勤負責的病人裡,也有其他受到衝擊的老帥,但別人都比較安靜,只有彭德懷的病房裡,常常響起他的吼聲。他不願答應醫生查房時的詢問,對如何給他治療,用什麼藥,從不提出疑問及要求。他有時雙眉緊鎖,沉默無言。夜深時,我們曾聽到他夢中大喊,接著,便是很長一陣無休止的咳嗽。他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但很多時候卻又欲哭無淚,欲喊無聲。他的聲音哽嚥了,太陽穴邊曲張的血管搏動著,眼睛濕潤,兩道混濁的淚水流過微顯浮腫的臉頰,兩手不能自抑地簌簌顫抖。他渴望向自己的親人傾訴衷腸,卻說不出一句話。他受盡病痛折磨,經常痛苦呻吟,但醫生查房時,他很少訴說身體狀況,總是怒不可遏,滔滔不絕地說與病情無關的事情。冤屈長期得不到申訴,他孤立無援,束手無策。……
他穿著破舊的黑薄棉衣,腳上蹬著棉布鞋,連襪子也未穿,腳趾從鞋前沿的破洞裡露出來;他面色鐵青,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插在袖筒裡,渾身瑟瑟顫抖,目光呆滯而無奈。
這種萬念俱灰的樣子,給楊漢勤留下深刻印象。
他顯然力不從心,知道命運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上。因而時常怒火中燒,不停地和看守士兵大聲爭吵:「我要憋死了!我不在這裡坐以待斃!快放我出去吧!」
有一次,他暴跳如雷,對著士兵吼叫:「我要見毛澤東,不然你們也把我拉出去槍決好了!好讓全世界人民去評說我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可士兵衝他搖搖頭,顯得無能為力。他縱然千呼萬喚,縱然大發雷霆,中南海是絕對聽不到的。
彭德懷體內的癌腫已侵犯到全身多個部位,肩膀腫得厲害,痛得不能動彈。他那寬闊微駝的嵴背,彷彿又被重荷壓駝了許多。他已疲憊不堪,比平時更顯得蒼老了。經醫院及科室有關人員研究,擬給他進行「放射」治療,並報專案組及他唯一的一個親人、大侄女彭梅魁同意後著手實施。這時他已心力交瘁,筋疲力盡,情緒低落。
在最後的日子裡,他的情緒變得更加起伏不定。時而消沉煩躁,時而呆呆地凝視思索,時而扼腕長嘆暗自垂淚,時而又破口大罵。當楊漢勤詢問他病情時,他常常答非所問,只顧訴說自己的心事;看守戰士干涉他時,他也根本不加理會。比如,楊漢勤問:「你感覺怎麼樣?」「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你要堅持放療。肩膀和腰部的疼痛減輕些了吧?」他回答說:「我頂得住。肩是壓不垮的,腰桿子是直的。為什麼遲遲不給我定案?我彭德懷有什麼罪?我這樣死,死不瞑目!」
醫務人員推著他,通過人來人往、昏暗陰冷的地下通道,去接受「放療」。他身穿黑棉襖,腳蹬圓口布鞋,頭上戴著鴨舌帽,一個大口罩幾乎遮蓋了整個臉。他已經步履維艱,只能坐在輪椅上,更加顯得老態龍鐘,沒有人能認得出這就是曾經橫刀立馬的彭大將軍。
彭德懷因癌症轉移,週身疼痛,尤其肩膀腫痛難忍,痛苦不堪,以致他在床上拚命掙扎。有時,他痛得用牙咬破被子、床單,將它扔在地上。護士只能不厭其煩地為他更換床單、更衣及擦澡。給他輸液,他把針拔掉。
當看守士兵阻止時,他罵得更凶,喊著:「我不用毛澤東的藥!」
他已經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將不久於人世。給他餵食物,他打落在地,喊著:「我不吃毛澤東的飯!」他煩躁不安,脈搏加快,呼吸急促,口唇發紺。醫務人員竭盡全力搶救,不分晝夜地觀察著他的各項生命指征。他終因全身多器官衰竭,而逐漸進入半昏迷狀態。
11月4日,醫院徵得專案組及他侄女的同意,給他做氣管切開術,以維持最後的生命。此後,他完全不能說話了。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的頭腦依然是清醒的。無人的時候,他常常側過頭去,眼淚默默地流淌在枕頭上。
他那瘀腫的佈滿著血絲的眼睛,從早到晚總是睜開著,渾濁的眸子裡彷彿有一團火在燃燒。時常能聽到咕嚕的聲音,彷彿是從他胸腔裡發出的撕裂聲,從氣管套筒裡傳出。
1974年11月29日15時35分,這顆跳動了76年的頑強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在那個數九寒天的苦澀歲月,沒有任何人為他送行。護士像對待每一位逝者一樣,常規地為他做最後一次擦洗、更衣等料理,一條潔白的床單嚴嚴實實地遮蓋著遺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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