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輝歲月》是一本評傳式的著作。書中寫了五位「一生奉獻膚色鬥爭中」的美國民權英雄,「民權之母」代表黑人民眾的覺醒;金牧師是這一覺醒運動的精神領袖;X則撕開了黑人生存的苦難和罪惡之幕;瑟古德為民權運動建立了深厚的法理基礎;聖徒劉易斯作為行動派領袖直接付諸行動,所謂「千呼萬喚,不如街頭一站」。通過對五位英雄的描寫,說明「自由不免費」的真諦。自由權利從來是爭取來的,而非賜予的。
自由的事業不可能一勞永逸
英國革命、法國革命、美國革命是文明史上決定性的事件,它使人類文明從地域性階段邁向普遍階段。自茲以後,人類整體和個體的精神加速了發育成長。這一歷史進程值得大書特書。跟傳統文明的偶然、局部、有限性相比,現代人確實幸運得多,這是自然演進的目的,也是文明的福報。
但也因此一些人產生了「搭便車」一類的錯覺,似乎這一福報就是可以無條件支取的,似乎文明的進步就是唯現代人作福作享。一些人還以為,決定性的事件一旦發生,就如同王子公主的童話一樣: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一些人則認為決定性事件發生後就觀止了、結束了,就是平庸了。從歌德、托馬斯-曼以來,不斷有人有此觀止的感覺,福山甚至寫過《歷史的終結與最後之人》……
歷史早證實了這種認知的荒誕性。自「歷史的終結」之說出現以來,美國或說人類社會又有了無數的大戲、難解之謎,有了無數新的歷史使命。我們由此可知,人類精神的成長發育之緩慢和艱難,精神遠未抵達或趨近圓滿。以美國革命為例,革命成功後的美國仍發生了很多天災人禍,如南北戰爭、強盜大亨崛起的「鍍金時代」、經濟大蕭條,等等。二三百年來的美國並非夢幻般的好萊塢、迪斯尼或拉斯韋加斯,而是有著殘酷、血腥、「眼淚之路」。陳國平的《光輝歲月》就以一個中國人的視角把半個世紀前的美國社會呈現給我們,讓我們知道,經過二百多年來的建設,美國社會仍有極為嚴重的族群歧視,仍有著極為慘烈的抗爭……
爭取自由首先來自自我覺醒
值得注意的是,對自由權利的爭取首先來自於自我的覺醒。沒有這一覺醒,在好死和賴活之間,我們就仍然會選擇賴活。就像「巴士事件」發生前,無數黑人仍規規矩矩地給白人讓座一樣,就像「巴士事件」發生時同一輛車上仍有三個黑人起身讓座一樣。有了這一覺醒,42歲的羅莎才在一天的疲憊勞累之外感到了精神層面的勞累,才在感受屈服之外還感到不可忍受的屈服之累,「我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屈服之累。」有了這一覺醒,才有了真正的抗爭。事實上,對一個人來說,對羅莎來說,即使她的抗爭沒有效果,她被驅趕、威脅,沒有人來幫她起訴,沒有人來聲援她……她當時的抗爭仍是有意義的,這一個人生命史上的事件不亞於任何社會性、世界性事件。一個人生命史上的事件如爭取尊嚴、自由權利,是世界性事件誕生的前提,是具有絕對意義的;至於它是否能夠成為社會性、世界性事件,並不重要,或只具有相對意義。
我們由此可知覺醒和抗爭的重要性。沒有覺醒,我們只是求做奴隸或不得,只是甘願做奴隸的人。罪惡和死亡就像詩人說的會指著我們說,看,這是奴隸。沒有覺醒,我們的抗爭也多是本能的、短暫的。書中說羅莎一度有過動搖,金牧師一開始並不自信,X這樣底層掙扎過的「怒漢」對金牧師、瑟古德這樣的社會的「成功人士」或上層人物並不認同……但這不妨礙他們的努力組成了民權運動的合力,使民權運動能夠將延續幾個世紀的族群歧視推翻。
但覺醒之路相當漫長。以黑人民權運動為例,在1955年12月「天地為之變色」的那個傍晚發生之前,美國的人種族群問題存在幾百年了,直到1905年,32個知名而勇敢的非洲裔美國人在尼亞加拉聚會,才開始討論「有色人種」面臨的挑戰以及相應策略和解決辦法;直到1909年,美國全國有色人種進步協會才成立。也就是說,從最初的32人,到羅莎引爆的民權運動,過去了整整半個世紀。……人們覺醒、發現自己和同胞的權利,進行去爭取這種權利,會成為人生社會最有光彩的部分,就像民權運動中的尼克森說的,「我們被自己驚呆了。」這種人生社會巨大的驚奇感乃是抗爭者的大成就,一如曼德拉所說,自由是對爭取自由者的報酬。
抗爭者的行動昭示更強
不過,我們切莫以為有了書中的民權英雄心路史,美國人的生活就如戲如劇,或生活在抗爭的英雄般的進行曲中、生活在有歷史任務起承轉合的大文章中。生活仍是為庸常、世俗、斷裂佔據了大部分,它的斷裂常常讓我們迷失,讓我們為自己或身邊的抗爭生發值不值得的感嘆。就像金牧師和X都知道自己的死,就像譚嗣同知道自己的死,他們都義無反顧地赴死了;而很多活過來的人則認為這樣的死不值得,並認可自己的觀念是合理的。這種人類社會的低潮、感嘆、壓抑其實仍表明精神覺醒之路的艱難曲折,其中不無退步、投機。
真正的精神成長是全面的。我們在書中看到,這些覺醒的民權英雄的心智和才華,幾乎比前現代國家的子民們要充實得多、豐沛得多。前現代國家的子民,即使那些希聖希賢的學者、才子,在修辭、文采、觀念上學語或自創,多遠不及這些抗爭人生的原創力和感染力。如金牧師從20來歲登上抗爭舞臺,其創造性幾乎一浪高過一浪,他的眾多話語不僅感動時人,也留名青史。如他所說,「一個人如果發現沒什麼東西值得他以死相爭,那麼他根本就不配活著!」「我只是渴望讓大家知道這片大地的長度與寬度。在這裡,即使我的生命被終結,這場運動也不會終結。即使我的生命被終結,我們的事業也不會終結。因為我們正在做正確之事。」……可以說,覺醒之門一旦開啟,造化賦予的才華也為之湧現,其言行多可圈可點。甚至金牧師知道自己會被暗殺,終於無所畏懼的表白也極可貴,「和任何人一樣,我渴望長壽。而多活一些時日,本在情理之中。但如今我不再執著於此。我唯願行上帝之意願,是他讓我攀登險峰。」而金牧師「我有一個夢想」的演講發表之時,在白宮看電視直播的肯尼迪總統也情不自禁喝采:「這個傢伙實在是講得太好了!」……
其實,不僅金牧師、X、劉易斯這些英雄在榮耀歷史,每個人都可能是自己人生的英雄而榮耀自身,一旦個體心靈突然升華、轉化為英雄人格,他就獲得了巨大的創造力。就像書中記載的場景,當負責集體拼車的黑人牧師問一個徒步走了很長路程的老太太是否要上車時,老太太回答:「我的靈魂曾經疲憊萬分,可是現在,我的腳很累,但我的靈魂卻逍遙自在。」事實上,只有普通人都能夠成為他自己的英雄,他的能量才能夠釋放出來。伍德羅-威爾遜說過:「美國的富強存在於普通人的希望,普通人的福利,普通人的事業心及普通人的積極性之中……我們時代的所謂激進主義,只不過是將民眾心中的能量釋放出來的自然之功。
自由不是掌權者的恩賜
可以說,美國民權運動經過幾百年的起伏、幾千萬人的努力,才有今日的成果。這一成果最為輝煌的,莫過於在政治層面上實現了開國之父們宣稱的「平等」,它化作一個個的術語,如「政治正確」等等,來校正人們言行中的偏見和錯失。但是,我們切莫以為民權運動輝煌之後就開啟了幸福日子,直到今天,人種族群問題仍是美國社會的重要問題,以至於在1989年的時候,一位英國學者感嘆,「每個國家都有歷史學家不能破解的歷史事實,如美國的人種問題、德國的大屠殺、日本的天皇制。」民權運動仍有待精神的覺醒,仍有待「正好在場」的承擔和抗爭。
掌權者的使命和無權者的使命並不相同。沒有無權者的問責抗爭,掌權者就多在現實的愚妄中難以自拔,就難有歷史精神層面的覺醒。書中記載約翰遜總統勸強硬的華萊士州長,「歷史會怎樣記住我們?」
可以說,自由精神的覺醒從個人、少數人那裡傳播,從而擴展到地域、階層、種群……這種覺醒,又稱發現,在人類文明史上極為複雜迂迴。有人總結說,西方在16世紀發現了人,在18世紀發現了婦女,在19世紀發現了兒童……如果看美國的歷史,美國人在立國前發現了老大陸,立國後發現印第安人,南北戰爭期間發現了南方,鍍金時代發現了勞工,20世紀初發現了婦女,民權運動期間發現了黑人……這種發現,今天仍在深化、拓展,並給全世界以啟示。現代文明極為重要的國際性節日,全世界人民都感念的節日如三八婦女節和五一勞動節,都是美國人民的貢獻,是他們的覺醒,是他們的抗爭。
因此,讀本書,與其說是緬懷民權英雄,不如說是深入其人生中,觀看他們作為個體的覺醒和選擇,觀看他們是否變成了我們身心的一部分。精神分析學家榮格說過:「世界史上的重大事件根本是不重要的,說到底,最緊要的事乃是個人的生命。只有它創造著歷史,只有這時,偉大的轉變才首次發生。」
(本文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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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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