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作者父母都是武大的,父親是我國著名的文藝理論家劉綬松,大學教材《中國新文學初稿》的作者,在文革清隊開始的時候,與夫人一起雙雙自殺,這是文革第二個自殺高潮時期。
我們是1968年12月1日下午到晨光大隊的。一夥兒知青分成幾個小組,就分別到二隊、三隊、八隊、九隊去插隊落戶了。我和另外四個同學到了二隊,五個人都是高中67屆的,是一個標準的知識青年小組。當年春節過後,我和另外幾個同學把自己的弟弟妹妹(正是在可下可不下,很快就要下的年紀),也從武漢辦到了晨光,讓他們提前成為「光榮的知識青年」。他們幾個小傢伙安排在一隊,我的弟弟武宜那時不到十五歲。
摘抄幾篇當時的日記,其他的記敘省略。仔細看一下就知道為什麼會「帶著奶奶去插隊」了。
1969.3.19 陰間多雲 早晨到多祥河買米,一上午。下午挑磚。收到哥哥發來的電報,說家中有急事,要速歸。晚上到各隊去收了一些信,便條。
1969.3.20 陰雨 早晨起來買肉。挑一擔子到多祥。11點多鐘上船,晚上9點多到漢口。到了哥哥那兒才知道爸爸媽媽都已在16日自殺了。和哥哥嫂嫂一直談到深夜。
1969.3.28 陰雨中午和晚上都到指揮部找老秦同志(軍宣隊)談家的安排問題。決定搬家。
1969.4.1 多雲、陰 晚上9時,從廣播中聽到特大喜訊:黨的九大勝利召開,毛澤東作了極其重要的講話。思念戰友,徹夜難眠。上午到武大辦了奶奶轉戶口、小弟弟轉學轉戶口的證明。下午到區革委會上山下鄉辦公室、紅衛山街辦公室辦奶奶的手續。
1969.5.1 多雲、小雨 出工。我和XXX做埂子、車水,女生找綠肥。武宜回來了,奶奶來了,大弟弟(下放到京山)也來了。
1969.5.24 晴 出工。扯秧,打秧,插秧。從今天晚上起,我搬到一隊去了,明天開始在一隊出工。
就這樣,奶奶就在晨光一隊的一間倉庫裡住下了。成了晨光一隊知識青年小組的一員。奶奶和她老人家的兩個外孫武宜、漢宜三個人組成這個小組。其實這就是一個家庭——我們這個殘缺不全的家庭到了天門,到了晨光——晨光一隊的劉姓的父老鄉親們收留了我們!
奶奶是我媽媽的媽媽,是外婆,一直是叫奶奶。奶奶是1897年生的,下到晨光那年是72歲。不下行不行?現在想來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那時父母是「死有餘辜」,我們是人亡家破,掃地出門,更何況還有個「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閑飯」的運動正在搞著。不把奶奶安排好,我們兄弟幾個都不能安心接受好再教育。那我們的前途何在?我是奶奶的大外孫,還有一個弟弟跟著我,我來照顧奶奶是責無旁貸的。不是我回武漢照顧奶奶,而是奶奶到我插隊的天門,我得照顧她。
奶奶是大戶人家出生,一雙腳是放過的,從小也念過書,能看小說,講故事。說是個知識青年只是年紀不合適。奶奶見的世面也不少,日本人打來的時候,她老人家就帶著孩子逃難到湖北的山區遠安縣,還在那裡拜了乾姊妹,結了親戚呢。幾十年過去了,她老人家又到了鄉下,能過好嗎?
爸爸媽媽死後,奶奶大病了一場,在武漢住了幾十天的醫院。出了院直接就從醫院來到晨光。奶奶來到我們身邊,身體很快就恢復了。一是因為社員們對我們好,對她老人家更是好,不管是隊長還是孩子都親熱地喊她「奶奶」,她放了心,身體就好多了。二是因為她知道她還有任務:她還要照顧她的兩個外孫,她還要關心在潛江、在京山、在武漢的外孫們,她知道她要好好的活下去。
奶奶給我們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我和武宜就像農村青年一樣,而不像知識青年那樣要自己做飯洗衣服。我們的任務是多出工,早工、日工、晚工、夜工,什麼工都出,什麼工分都要掙。工分越多越好,只有工分多,才有糧食分,才有錢分,才能不作超支戶,才能讓奶奶過得高興一點兒,我們這家人在隊裡過得尊嚴一點。在家裡我們只需挑水、種菜、碾米,別的家務事都是奶奶不聲不響的做好了。
奶奶還養雞,到了雞下蛋的時候,我們也能吃一點雞蛋。大部分雞蛋奶奶都攢起來拿到集市上賣掉,換成錢了。我們家要買鹽,買肥皂,買香菸……不靠雞下蛋,靠誰呢?奶奶常常這樣念叨。奶奶攢的雞蛋,我們都不肯上集市去賣,怕醜。奶奶就請社員的孩子去賣。一些家務活奶奶也做不了。奶奶就和年輕的社員(主要是大姑娘,小媳婦)換工。我們家有一架縫紉機,這次隨奶奶到了晨光。那時候鄉下很少見縫紉機,奶奶的縫紉機就大受歡迎。要學的,奶奶教,有縫縫補補的奶奶給做,一律不收費,統統是「換工」。大家都很樂意,紛紛來幫奶奶做家務事,使我和弟弟少受了累,多了時間去玩,去串門子,去唱歌,唱樣板戲,去看書寫字,給在廣闊天地四面八方的知青戰友們寫信。不是我們照顧了奶奶,是奶奶照顧了我們。
日子過得苦得很,有時候餓肚子,多數時候缺油寡葷,香菸也買不到。我們年輕人有「革命理想」支持,認為是再教育的必修課,是「天將降大任……」的前兆,還能高高興興,意氣風發。奶奶也從不叫苦,從不嘆息,她的身邊常常跟隨著社員的孩子,她和他們熱熱鬧鬧的聊天。那一年過年。幾個弟弟都來到晨光,在奶奶身邊過年。年三十晚上,奶奶做了一大桌子菜,大家圍坐在桌子邊準備吃年飯。奶奶又多擺出兩個碗,兩雙筷子,我說:「碗筷夠了,奶奶。」奶奶卻站在那裡說起話來:「綬松、際芳,回來吃年飯哪!回來和伢們一起吃年飯吧!」我們兄弟頓時淚流滿面,又不敢放聲大哭,生怕被別人抓了階級鬥爭。我小聲吼住奶奶:「不說了,不說了,別人知道不得了的!」奶奶又小聲說:「際華,你們還在嗎?……」我趕緊過去摀住奶奶的嘴巴,把她扶到凳子上坐下,再次說:「這不能說,別人聽見不得了哇!」際華是奶奶的二女兒,我們的小姨,1948年去了臺灣。幾十年沒有音訊,奶奶還是想她的女兒啊,奶奶的心裏苦哇。奶奶真是堅強。
奶奶在晨光的日子一天天的過著。她看著我們出工、收工,我們出遠工,去挑堤、挖河、修鐵路,她給我們淘米做飯洗衣服,問寒問暖問平安。武宜弟從「三根筋挑著一個頭」的放牛娃,長成了1.80米高的壯勞力,成了「晨光知識青年隊」的第一任手扶拖拉機駕駛員,也是整個晨光大隊的第一個拖拉機手。我也在一隊做了記工員,大隊小學的老師,晨光知識青年隊的隊長,帶著青年隊成為湖北全省知青的先進集體。奶奶後來也跟著我們住到了青年隊,還是一名「老知青」。奶奶更老了,她不用做飯,但她也閑不下來,個個知青都是她的孫子孫女,幫他們做一點事也是好的。奶奶的縫紉機又發揮了大作用,知識青年們的衣服破得快呀,奶奶的縫紉機就軋軋的響個不停。
1975年底,也就是我們下鄉七年的時候,我和武宜先後招工了。我們的居住條件讓我們沒有辦法同時把奶奶接回武漢。青年隊後來去的新知識青年們讓奶奶留在了晨光青年隊,他們擔負起照顧奶奶的責任。他們來到晨光青年隊,長的只有一年,短的只有幾個月,他們和我們、和奶奶在短短的時間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們願意幫我們,他們更願意幫助奶奶。奶奶在晨光青年隊又待了幾個月,多做了幾個月的「知識青年」。
1976年的春天,武宜在紅鋼城附近的灣子裡租了一間房子,我去把奶奶接了回來。武宜又擔負起照顧奶奶的責任。奶奶79歲了,才又回了武漢。她的身體更差了。她沒有盼到她的二女兒從海外回來看她的這一天,她也沒有等到她的大女兒、大女婿平反昭雪的那一天,她也沒有看見她的幾個外孫娶媳婦的日子。
我們沒有照顧好奶奶。奶奶中風,偏癱,痛苦不堪,我們雖然餵飯餵水,端屎端尿,但是沒有能力讓她老人家得到好的治療和護理。她老人家走的時候我們都不在身邊,以至於我們不知道她老人家仙逝的具體時辰,只知那天是1977年6月28日。
奶奶的戶口一直在天門沒能轉回武漢。
你們說,我的奶奶她是個老知青嗎?!
我的奶奶,我們的奶奶——我們都想念你!
来源: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