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八十多年前的《開明中國歷史講義》,順便找來孩子用過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歷史》課本,瀏覽目錄,翻閱了幾章,我不由得大吃一驚:一茬茬的孩子還在被這樣的教材塑造著,怪不得女兒說「歷史課與政治課一樣沒勁」。
該套課本的荒謬枚不勝舉,僅舉幾例。
關於抗日戰爭,編撰者稱「中國共產黨制定了動員全民族一切力量、爭取抗戰勝利的人民戰爭路線。此後,八路軍、新四軍進入敵後,廣泛開展獨立自主的游擊戰爭,建立抗日根據地,把敵人的後方變成抗日的前線」,「百團大戰是抗日戰爭中,中國軍隊主動出擊日軍的一次大規模戰役」,然後便自我封賞:「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敵後抗日根據地軍民,開展廣泛的游擊戰爭,抗擊了半數以上的侵華日軍,成為抗日戰爭的中流砥柱。」
這類氣勢宏大的表述,意在確立中共的主體性,有其宣傳上的價值,但以「歷史」的面目出現,卻無一不在誤導讀者,讓他們以為當時的中國政府是聽命於共產黨的,孩子們根本不知道「中國政府」是誰?如何執政?元首又是何人?他們也不知道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1937年7月17日的廬山抗戰講話:「我們知道全國應戰以後之局勢,就只有犧牲到底,無絲毫僥倖求免之理。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這個著名講話才是中國抗日戰爭的動員令;不講改編與服從,孩子們怎麼能知道「八路軍」「新四軍」是隸屬於中國政府的中共部隊;「廣泛的游擊戰」「抗擊了半數以上」——不說各方消滅敵人幾何、自己犧牲多少,是很難得出「中流砥柱」的結論的。更何況,稍有常識的人都會心生疑竇:一個由合法政府主導的抗戰,用血肉之軀阻擋敵寇鐵蹄的正面戰場,竟然只與敵後戰場平分秋色?
對國民政府在大陸的失敗,課本的表述就更可笑了:「(1949年4月)23日,解放軍佔領南京,統治中國22年的國民政府覆滅。」——國民政府如果在那時「覆滅」,臺灣的統治者為誰?又如何解釋中華民國的存在以及它的諸多邦國?何須「統一臺灣」?刻意迴避兩個政權並存的事實,貶低對方為自己管轄的地方政權(還通過地圖、天氣預報等方式),不過是一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於孩子認識世界無益,於統一大業無補,徒增笑柄罷了。
最荒唐的是,在談及「文化大革命」時,課本稱毛澤東的出發點是「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維護黨的純潔性和尋求中國自己的建設社會主義道路」,而「林彪、江青一夥別有用心地利用和和助長了毛澤東的錯誤」。——毛澤東的接班人和妻子利用其錯誤犯罪?這就是他們解釋的文化大革命的真相。
……
歷史在編纂者手裡,變成了任人驅使的奴婢。以論代史式的敘述,讓無比豐富的歷史降格為乾癟的論證材料,人類的全部歷史只是為了等待真理神的出現,並為其做註腳。他們要讓孩子們相信一個宇宙真理:人類其他一切思想家發現的都不過是局部真理;只有馬克思主義者們發現了絕對真理,並成為普世真理,而且擁有最終闡釋權。中國歷史是用來驗證兩個東西:大一統是必然之路,斑斕多姿的民族演變、爭鬥史,都是為了融合成為中華民族;集權專制必然被社會主義制度所取代,只有中國共產黨才是中華民族最後的拯救者。
在此既定世界觀照耀之下,當代世界史的主流就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競爭的過程,儘管社會主義遭受了挫折,但卻有著無限光明的前途,而資本主義不論其多麼生機勃勃,都無法擺脫其內在的矛盾。他們故意不用文明與野蠻、民主與極權等範疇來論證歷史的演變,在現實逼迫下,他們似乎不再那麼強硬地執著於共產主義的理念,而改用經濟一體化、政治多極化等和緩、時髦的字眼,迴避世界真實的變化,比如共產主義的崩潰,民主轉型的成敗,民主世界與極權政權的對抗等,他們販賣給讀者的仍是一個他們臆想的世界圖景,而非世界本身。以這樣的歷史觀看世界,要麼成為痛苦的精神病人,要麼成為狂妄自大的專制鐵粉。毋庸置疑,大多數人將在與真實世界的接觸中,被迫吐掉當局所灌輸的毒素,重新認識世界。
將歷史課程變為認識歷史的障礙,這就是編撰者們所要做的事情。
由於拒絕轉型,骨子裡的合法性危機就轉化成執政焦慮,於是以更強硬的姿態對抗世界,以蠻橫對抗文明,以歪理強辯而維持其支離破碎的意識形態帝國。
被如此修改的歷史——按照孤獨的革命者的邏輯剪裁,呈現的是一副荒唐、滑稽的面孔,一個正常智商的人是無法接受這樣的洗腦的。他們篤信奧威爾的極權定律:誰掌握了歷史,誰就掌握了現在和未來,好吧,它們成功了。
對照八十年前的講義和如今的課本,百感交集。前者講述客觀存在過的歷史,材料詳實而豐富,細節逼真,立論端莊,大多令人信服,文字雅正,娓娓而談,親切有趣;後者以論帶史,大多為概括性敘述,乾癟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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