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土改歲月
三、風雨為民夜三更
佔地拆房動員搬遷,是一項新的工作。那時共產黨做事還沒有強迫命令,以民為本,堅持說服,總是不厭其煩地向老百姓講清道理,哪像現在的幹部趾高氣場,一罵三瞪眼,又吃回扣又貪污,不搬家用推土機推!,你敢反抗老子有防暴隊,用皮帶打,電捧揍,再不然抓到監獄關起來再說。所以老百姓說,共產黨的官兒,哪在為人民服務?全在為自巳造金窩!變味了,早早地變味了。
我用了整整三天時間,對佔地拆遷的五百多戶人家逐個徵求意見,有什麼要求和打算。老百姓真好,人人支持修筑成渝鐵路,紛紛表態配合政府工作。我還叫他們唱:
「成呀成渝路,有話說從頭,四十年來說修路,派欵又拉夫,人民血汗化流水,不見鐵路只聽哭。共產黨,好領導,立即動工把路鋪!軍民合力修鐵路,火車奔跑笑呼呼……」
僅管折遷任務大,時間緊,我是工作組長又是組員,唯一助手是筑路指揮部一個技術員,新從唐山鐵道學院畢業的學生哥,什麼都不懂只會丈地。確定賠償經額是我。發錢記賬也是我,,成天忙得不亦樂乎。白天忙完工作,夜裡李捷團長還要我學習文化,有時還背著卡賓槍送他下村檢查工作,當義務警衛員。他總是一路走,一路向我講革命理:「黃牛呀!革命沒有文化可不行啊!打天下靠槍桿子,坐天下就要靠筆桿子了。你懂不懂,坐天下就是建設社會主義。你對黨忠心耿耿,工作能力也不錯,立場又堅定,但還不能像潘清雍、袁忠智那樣獨當一面。儘管他們出身不如你,但他們是大學生,搞建設就需要大學生。」
他說的潘清雍、袁忠智,和我參加工作的時間差不多:一是川大學生,一是華西大學學生,一直在他手下工作,很受他的器重。現在兩人一個是紅花村土改工作組組長,一個是團部秘書。由於李捷區長對我器重,兩人對我挺不錯,像大哥哥對待小弟弟。這時我才知道,他為什麼把我放在中心工作組所在的雙水碾村,原來覺得我文化低挑不起擔子,實際讓文理陽領導那裡工作。於是,我決定學習文化,趕上潘清雍、袁忠智。自此,只要一有空閑時間就拚命看書寫字,不浪費丁點時光。一次,我在油燈下看書到深亱,被他發現,忍不住笑著誇我一句:「黃牛呀,不錯,現在正是你人生發奮的時候。記住‘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發奮時’一個沒有知識文化的人,不能受到黨的重用!」
成渝鐵路進度很快,不到一個月時間,筑路大軍就開到佔地的村子,任務迫著人跑得翻腳板。拆房搬家,首先從街村開始,事前得搞清楚,拆多大面積的房、是木結構還是磚砌房?不僅要算出補助金額,還要為他們找到搬遷的房子,不敢半點馬虎,幹得特歡。李捷區長几次要給我調一個人來,都為我婉言拒絕。
我說:「李團長,你不是說為革命要勇挑重擔嗎?現在我能挑,何必多佔一個人呢?」
他聽後點點頭,高興興地說:「這也好,更能鍛練你。」
那天我坐鎮現場指揮老百姓折房搬家,干到晚上十點才回團部,累得渾身沒絲力氣,仍點亮煤油燈看書,不會兒竟然睡著了。八月的天空老爺的臉,說變就變。不一會兒雲黯鳳起,大雨傾盆。在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得有人在叫我:「黃工作隊,黃工作隊,不得了,房子垮了,周裱禙一家埋在牆下了……」
我一驚,慌忙跳下床,抓起斗笠蓑衣,拉起叫我街村農會周主席,沒命地向出亊地點跑去。
此時,天黑不見五指,風刮得塵土狂飛,豆大雨點打得人睜不開眼。到了出事地點一看,原來是他家那堵封火牆因緊鄰的房屋被拆去,它便孤立無援地裸露在風雨中,又因封火牆是泥坯壘砌的,被雨水一泡,大風一刮,就轟然坍塌了,把熟睡中的周裱禙夫婦深深埋在地下。此時我全身沒個干的地方,雨水順著下巴流,屏住呼吸聽去,只聽得從泥土的隙縫中發出一種求救的微弱呼喊:「救命呀!救命呀!」
「救人,救命」無聲的命令!爭分奪秒刻不容緩。
此時若再去組織人或有半點怯懦猶疑,都是對人命的不負責任,不關心,也是良心上的犯罪。我立即扑上前,蹲下身,不顧個人安危,不停地用雙手扒抓泥土。
街村農會周主席在旁提醒我:「黃工作隊,太危險了,封火牆還在坍塌啊!」未待我回荅,又一堵封火牆坍了下來,所幸距我稍遠,未傷著。
我臨危不懼的勇敢精神,深深打動了圍觀群眾,他們迅速擠身上前,也用雙手扒抓泥土。人多力量大,大約花了三個多小時,才把埋在泥土下的周裱褙鋪夫婦,扒了出來。但他們一身是傷,多處骨折,人已經昏迷過去。我當機立斷:「趕快送醫院掄救。」我和七八個群眾,臨時找來兩付滑竿,輕輕地把夫婦両人放上去,抬起就往成都市青龍街省醫院旋風似地跑。
街上沒個人影,靜得來只有我們的呼吸聲和腳板聲。即到了省醫院送到急診室,經醫生檢查,須立即開刀搶救。但開刀需要有親人簽字。哪有親人?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在簽字人的關係上填上「兒子」二字。醫生看著搶救單上的簽字,又注目地望我一眼,喃喃地說:「兒子,你是他們兒子?」
我點著頭,道:「對,我是他們兒子!」
周裱禙夫婦兩人保住了性命,我十個指頭有八個沒指甲蓋了,充血紅腫像蘿蔔頭,整整疼我了半個多月。李捷區長知道後心疼地批評我說:「黃牛,怎麼不叫團裡同志?下次可不行啊。」我笑笑,不好意思道:「這是我的工作沒做好,造成的事故。」
他拍拍我的肩頭,深深地動了情感,說:「不錯,小小年紀敢一肩挑責任。」
四、也算欠下的血債
我在土改團部是個招人喜歡的小孩,見事做事,喜歡做事,知道我綽號的叫我「黃牛」,不知道我綽號的叫我「小鬼」,有些女同志還叫我「小弟弟」。我不知道什麼叫愁?什麼叫憂?快活得像只小麻雀,純潔得像塊白玉。我一個心思在革命上,在工作上,對共產黨、毛主席感恩戴德。記得當朝鮮戰場傳來黃繼光以胸口堵住美國大兵的機槍,光榮犧牲的消息時,我幾個亱晚不成眠,多次向李捷團長提出「去朝鮮打美國鬼子,為黃繼光報仇」的請求,請組織批准。李捷團長批評道:「黃牛,什麼叫革命?革命就是需要。現土改工作需要你,你就一心一意搞好土改工作。上朝鮮打美國鬼子想法好,但當前革命不需要你這樣做,你報仇的決心就是搞好現在的工作!」我只能服從。
征地拆遷工作告一段落,土地改革也進入尾聲分田分地分財產的階段。為了讓農民放心分到的土地,不被地主再奪走,在這個時候要召開公審大會,殺一批有血債的惡霸地主和反革命,以資「慶祝土地還家」的勝利。
那時殺人很簡單,不需任何法律程序,只要土改團團長點個頭就行了。佈告也是手寫的,只需識字人當眾念一遍,便把殺的人挿上死標,拉出去斃了就是。在召開公審大會前一週,李捷團長把我叫到他辦公室,關上門極秘密地說:「黃牛,給你一個特別任務,從現在搬去和看守犯人的武裝住在一起,一天要去‘倉裡’(即關押死囚之屋)查看幾遍,決不准許跑掉一人,如出了問題我會處罰你。」
不用問,他的談話意味著什麼?
土地改革在發動群眾的階段,各村都要召開幾次鬥爭大會,每次鬥爭大會都要抓幾個人,不是惡霸地主便是反革命,以及會道門頭目、保長、甲長等。駟馬鄉一共抓了三十幾人,加上「四大運動」(清匪、反霸、減租、退押)遺留下來未處決的人共有五十多人,全關押在距團部不遠的幾個穀倉裡,一日三餐均由家裡人送。看守他們的是各村派來的武裝(民兵)。那時人特老實,不知道逃跑,如想逃跑易如反掌,那關人的穀倉用拳頭就能打開一個洞,可他們不跑,一天老老實實地等死。
我去了後,立即召集武裝開會,把李捷團長壓在我頭上的任務轉壓到他們身上,說:「為了慶祝土地改革工作的勝利,防止敵人的破壞活動,從現在起,對關押的犯人要加強看管,這是革命任務!要做到倉裡飛不出一隻蚊子,爬不進一隻螞蟻。」
武裝全是貧下中農子弟,擁護黨擁護革命的堅定分子。我是工作隊,雖然年齡比他們小,卻是黨派來的,敢不服從?大家異口同聲應著:「請黃土作隊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話雖如此,我不敢掉以輕心,白天晚上提著槍不停地查看巡示,以防萬一。聽說在「四大運動」中,就因為不注意防範,槍斃人的頭天晚上,有個反革命分子聽到風聲,竟開了小差跑掉了,至今還沒有抓回來。如果這些人放在今天,判兩三年徒刑可能都不夠條件,那時為了「革命需要」,他們只能作「替死鬼」。應了老百姓一句話,「閻王呌爾三更死,怎能留你到五更」?
在公審大會三天前,我才知道他們中有四個人要槍斃:一個姓劉的棒老二(即土匪),解放前多次拉過「肥豬」(即綁架),1950年又參加叛亂;一個姓李的袍哥大爺(哥老會頭目),是駟馬橋鄉的舵把子,很吃得開,並無什麼血債,但民憤大;一個姓何的惡霸地主,天生怪脾氣,解放前逼死過佃戶;還有一個姓王的年輕人,在1950年3月參加過土匪暴亂,打死兩個解放軍,後混入新津機場當防空兵,新近才被抓回來。
公審大會會場設在場背後,一塊收罷莊稼的田壩裡,主席臺是用十五張方桌搭成的,左、右、後面三方,用晒墊遮蓋住,前方上首挂有一條紅布長幅,上面寫著「駟馬鄉群眾公審大會」七個大字。
公審會由土改團秘書袁忠智主持,李捷團長講話之後,叫帶犯人。區公安局小隊,押著一溜被關押的人犯,五花大綁走進會場。每個犯人胸前挂有一塊紙牌,寫著各自名字,名字上用紅筆劃了XX。當人犯魚貫而入地來到公審會,全場群眾立即高呼口號:
「堅決鎮壓反革分子!保衛革命勝利果實!」
「堅決鎮壓惡霸地主,為死去的農民弟兄報仇!」
跪在主席台面前的一干人犯,個個嚇得屁滾尿流,低著頭,不敢正眼看會場,只那個何姓惡霸地主,幾次爬在地上向群眾磕頭,不停地說:「農民弟兄,寬大寬大,我有罪,我有罪……」公審會先由受害苦主上台面對面的揭發控訴,控到激動處,苦主揮手便打,舉腳就踢,打得人犯鼻青臉腫,以示自已立場堅定。還有些不是控訴苦主,也跳上臺來打「欺頭」(四川方言,討便宜之意),要不是有武裝攔著,當場定會打死幾個。這就是「階級鬥爭」。其實都是工改團我掌控,為怕冷場,三天前便分頭向群眾作了佈置。另外,在這種場合,一些人也喜歡表現自已,爭當極積分子,想爭取當幹部,特別是些年輕人,誰願失去機會?
控訴結束後,由紅花村工作組長潘清雍,代表土改工作團,向臨時組成的人民法庭提起公訴,並要求給下列罪大惡極,怙惡不悛,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反革命分子,劉、李、何、王等四犯,予以嚴懲。接下來,是文理陽代表臨時人民審判法庭宣判,實際上是自編自演的獨腳戲。
宣判判處死刑的犯人,背上立即插上死標,由區公安武裝押下去等候,待公安局長李雲成講話結束後執行。
李局長是個大胖子,講話的主要內容是,農民弟兄不要怕地主反攻倒算,不要怕反革命分子威脅,有共產黨撐腰,有毛主席壯膽,江山永遠是貧下中農的!蔣介石八百多萬匪軍都被解放軍消滅了,幾個小毛賊地主還怕他們嗎?
他反反覆覆講了兩個小時,我提著手槍和區公安武裝,也就守候了這四個被槍決的人,兩個多小時。
這四個人犯表現各不一樣,那個姓何的惡霸地主,早癱瘓在地上,像散了架的一堆肉;姓劉的那個棒老二,一幅無所謂的樣子說,「二十年後又是一個小夥子」;那個袍哥大爺說,人總得死,唯一是死前沒有看見兒女;姓王的那個年輕人直直站著,像在想什麼心事。他突然衝我一笑,說:「小同志,請你把我頭上帽子摘去。」
我準備上前去摘,一位區公安武裝,叫他先蹲下,以防他用足踢我。我想,臨死的人還會這樣兇惡嗎?多此一舉吧。看來我自幼屬於那種階級鬥爭覺悟不高的人,怎不犯「錯誤」當右派份子嘛!
區公安局李局長講完話,便是最後一齣戲:槍斃人。參加公審會的群眾,人擠人的往殺場擠,都想站在最前面看槍斃人的情況。有的人還用麻線吊塊銅錢,用來沾人血,說掛在家門上驅邪;有的還準備饅頭來醮血,說吃了可以治癆病。
殺人的地方在河邊不遠的亂墳壩裡,早由區公安武裝紮成人牆,劃了警界線,警界線外是農會武裝。這四名被執行死刑的人犯,由八名區公安武警押提著,依次進入刑場。我威風凜凜地提著那支「可爾特」,緊跟在區公安武警後面,儼然是個監斬官。
到了刑場,區武裝叫犯人跪下,那劉、李、張,都乖乖跪下,姓王的卻不跪。一個武警上前飛起一腿,踢在他的足彎上,王一個蹌踉倒了下去。一聲口哨,槍栓嘩拉一聲,再一聲口哨瞄準,第三口哨,四只黑森的槍,同時「呯、呯、呯、呯」地射出一團綠茵茵的火,呼嘯的子彈一觸到人體,人犯即應聲倒地。區公安武裝不打回頭槍,見人犯倒下轉頭就走,由我和團部另一位同志逐個檢查被槍斃的人,是否已經斃命?劉、李、張全沒有了惱袋,躺在血泊裡一動不動,只有那個姓王的足手還在動。我立即扣動手中「可爾特」,對著他胸口「叭,叭,趴」三響,他再也不動了。
警戒解除後,圍觀群眾一湧而上,用銅錢醮血的醮血,用饅頭沾血的沾血,有的人還用石頭砸屍體,以示仇恨。亂哄哄的,煞是熱鬧。
待圍覌群眾散盡後,家屬便備上香燭、紙錢、棺木前來收屍,有的哭,有的嚎,有的一邊哭一邊嚎,一邊數落死者生前的功與過。有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背上背個小娃娃,手裡牽個半大子,頭纏孝布,跪在地上給那個何姓的惡霸地主燒紙帛,一邊長聲鳴鳴哭說:「死人呀,誰叫你活著不聽話,上前年張家交不出租子,我說算了,你卻偏要去追,追得別人上了吊,欠下命債,這下成了惡霸地主,把老命都丟了。你倒走了,丟下我們娘娘母母,怎麼活啊!鳴,鳴,嗚……」
在土改團離開駟馬鄉前,不少翻身農民前來送行,依依不舍,難分難解。在人群中我看見了馬師,他穿著一身不合體的陰丹士林長杉,頭戴一頂青絨瓜皮帽,不倫不類,滿臉紅光,腰間還別著支二十響手槍。他笑嘻嘻走上前,得意地向我說:「黃工作隊,真感謝你們,這下我們窮光蛋翻身了,我分到了鐘家大瓦房,還有三畝地。你看,還穿上了鐘老大的衣服,合身不?」說到這裡,猛然放開嗓門:「我現在是村農會武裝隊隊長!狗日的哪個敢作亂,老子就斃了他!」
他說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我無言,心裏在想:這就是農民翻了身,他們還會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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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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