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成都日報》反右鬥爭
三,千人鬥爭我的大會
1957年7月19日早晨,我起床洗漱完畢,第一件事就是去街頭一家鮮奶店,給女兒取牛奶。當我一跨出房門,報社兩個反右極積分子就跟上我。此兩人就是調查核實梁正興案的楊、彭兩人,儘管長期來他們寫不出消息、通訊,可追蹤盯梢、檢舉揭發卻很在行。我心裏咯噔一下,準備甩掉他們一走了之,但想到頭一天晚上,已向妻說過「不跑」的話,便打消了念頭。到了牛奶店,我故意閃進路邊公廁,急得楊、彭兩人一頭大汗,像無頭蒼蠅樣滿街亂竄。我心裏好笑,暗暗罵:「你們也想盯梢?兩個笨蛋!」
我取完牛奶回到家,不慌不忙地吃罷繼母給我作的早點湯圓,然後騎上自行車,穿街走巷,從從容容向報社飛馳而去。進了報社大門,我架上車,沿著之字拐的鐵樓梯爬上二摟,閻凱即將我叫到辦公室,向我作思想安定工作。他開門見山說:「小黃,今天市上要開你的批鬥會,有不少領導在場,你可要冷靜啊!一定要好好接受大家批判。我希望你要向黨低頭認罪,千萬不要耍牛脾氣,切不可衝動。只要你能好好承認錯誤,今後仍是好同志。」我無表情地點頭,然後下得樓梯,跟著全報社人排隊結合,向總府街省府禮堂走去。
我一走進省府招待所大門,空場上大壩子和兩面牆壁上,全是五彩繽紛的大字報與漫畫。這些大字報、漫畫是掛在臨時牽起的長棕繩上,呼啦啦的在風中搖曳,像一排樂隊演唱什麼好聽的音樂,迎接勇士的到來。我側目四看,那些大字報、漫畫全是揭露醜化我的東西,有點像貼在廁所、糞坑旁邊的小廣告,自無事實可言,要想怎麼寫就怎麼寫,要想怎麼畫就怎麼畫,只需想像和捏造,用不著求證和核實,真造就了不少扯謊「英雄」,刷新了黨八股記錄,為十年後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提供了可資借鑒的樣板。我緩步登上石階,進得大禮堂黑壓壓的全是人,樓上樓下近兩千個座位全無虛席,數百雙說不清表情的眼晴向我投來。我不驚不詫坐到第八排居中的位置上,心裏在想:勁仗有點大,會不會逮捕我?管它媽的,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要怎樣也由不得自已了。我放眼看去,主席臺前面上首,懸著巨幅紅底白字的橫額,斗大一行字:「揭發批判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鬥爭大會」。台上坐著不少省市領導,有中共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李亞群、省文聯創作輔導部部長李累、中共市委書記郭實夫、副秘書長張靜山等。揭發批判大會由我們報社總編張烈夫主持,當他宣布揭發批判會正式開始,會場上響起了怒吼的狂濤:「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站起來!」我佯裝未聽見,直直地坐著不動。人們再次狂叫,我仍然不動。於是有幾個外單位的極積分子上前來拉我,我仍拒不站起來。在爭執中,我一件新光牌日本府綢襯衫被撕裂條大口,會場秩序開始有點亂。主持會議的張烈夫總編輯,知道我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漢子,便轉個圈子說:「同志們,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不站起來,說明他堅持反動立場,我們現在就開始揭發他,看他低頭不低頭。」
我一生寫過不少打油詩,其中有首《無題》,非常適用於此種場合。詩云:「白銀耀眼金髮光,珍饈美味最安腸。高官誘惑真君子,一點賞賜奴才忙。牆倒眾推不費力,長聽鸚鵡罵梅香。安全莫過獵死虎,殺了肥豬好分贓。」那些揭發批判我的人,有的是當年土改團的戰友,有的是經我培養入黨而當上鄉長的農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自為著一個目的:緊跟形勢,抓住機遇,撈點油水,得點利益。當然,一個個銳不可當,說假話面不改色,放狗屁仍像人樣。我坐著,靜靜地聽著他們的揭發,他們的批判,就像看戲樣地有趣。難道這些說得口沫四濺,語無倫次的人真正恨我嗎?我既未從他們口袋裡扒走一個銅版,更未把他們三代單傳的兒子扔進池塘,更未戲弄過他們的老婆,哪來這樣大的仇恨?哪來這樣大的勁頭?只有一個解釋:毛偉人的「階級鬥爭」學說,把人變成了瘋子和魔鬼,什麼胡活、屁話,都能登上大雅之堂。
批鬥會自始至終開得熱火朝天,但被批鬥的我始終未站起來,大家沒有目睹風彩總是遺憾。大約兩個多小時後會場又捲起一陣狂濤:「叫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站起來接受批判!」我仍然不站,於是有幾個像公安局的彪形大漢,上前來拉我。我腦袋嗡嗡地發熱,竟和出手的人推拉起來,眼看就要發生想不到的意外事情。黨辦主任閻凱急忙上前,架開拉扯我的人,然後低聲向我說:「小黃,聽我話站起一下。」我順從地站了一分鈡,然後又坐下去。
揭發批判鬥爭會開了整整一天,可能是發言的人說累了,參會聽的人聽膩了,到散會前夕,張烈夫總編輯叫我上臺表態。在千百雙眼睛的期待下,我走上主席臺,面對麥克風說了三句話。我說:「我對共產黨既無殺父之仇,更無倒楣之怨;我熱愛共產黨,熱愛毛主席,熱愛社會主義;我不是右派,歷史會給我作出公正結論。」參會的人不依不饒,此時我已經飄然走下主席臺,在一片聲嘶力竭的叫喊聲中我坐在原位上巍然不動。
第二天(1957年7月20日),省市各報刊均以顯著位置,刋登了批判鬥爭我的消息。《成都日報》在一版上,用了這樣赫然的通欄標題:「成都市工人農民機關幹部及新聞界、文藝界人士舉行大會,聲討右派份子曉楓的反動言行」
《成都日報》20日訊:「在省人民委員會禮堂反駁右派份子、流氓曉楓(即黃澤榮《成都日報》文藝組編輯)大會,除該報全體工作人員外,還有成都市新聞界、文藝界人士,工人代表、市郊農民代表以及省市區級黨政機關幹部1400餘人,大會開了一整天,與會者一致嚴正斥責右派份子、流氓曉楓的反共、反社會主義言行。曉楓在會上作了兩次狡辮,態度蠻橫,耍盡了各種無恥的流氓手段,絲毫沒有悔罪的表現,激起了全體與會者的憤怒。大會還將繼續舉行。」以下分為六個部分,約15000字,整整三大版。在此,不想再贅述那些瘋話屁話,免污染環境。不過有一點應說清楚的,他們為什麼要在「右派份子」後給我加上一個「流氓」二字?按說文解字:流者水也,涉川溢山,終日不停,是謂流;氓者亡民也,無固定職業,飄忽不定是謂氓。現代詞語中的流氓,便是成天無所事是,不是混跡賭場,便是浪蕩花街,不是調戲婦女,便是聚眾滋事。本人何曾有此劣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細思再三,終於找出原委:記得在1951年參加農村土改工作時,我是雙水碾村工作組組長。那時,一位貧農的女兒、武裝班班長藍秀瓊經常陪我一道深入鄉村,訪貧問苦,瞭解情況。由於長時間的接觸,她對我產生了好感。一次,她悄悄塞了兩個煮熟的雞蛋給我,說是她媽媽給的,一時弄得我很為難。那時候的青年人很單純,他們的心透明得簡直就像一汪清澈的泉水,收了兩個熟雞蛋,內心當然會感到忐忑不安。於是,主動向土改工作組大組長文理陽「坦白」了自己的「錯誤」。當時,文大組長還笑我「真有趣」。想不到在五年後,這位文大組長卻又把這件事作為「鋼鞭材料」送到報社,這又給我增加一條莫須有的「罪狀」,並且還在千人鬥爭大會上揭發批判我「早在1951年搞土改時就違犯紀律,亂搞男女關係,可恨不可恨……」呵,原來如此!「流氓」這頂帽子當然非我莫屬。
我在組詩《風波萬里》中曾寫道:「百家爭鳴不是鳴,黨同伐異才是真。琳琅滿目大字報,舉國上下同一文。我輩吃若緣篤信,上當被騙在於誠。鬥爭會上敢較勁,蜀中右派我有名。
四,覆巢之下無完卵
挨了一天的鬥爭批判,人搞得很疲倦,心裏極度憤怒與不滿,可有什麼辦法,你能抱起石頭砸天嗎?好在妻子早早回到家,摟著我心疼地問:「怎樣,他們打了你嗎?」女兒不知人世遷變,仍然張著胖嘟嘟的小手要我抱。我上前抱起孩子愛憐地親吻著,心裏憤懣似乎平靜了許多。妻子發現我撕爛的襯衣,細細地檢查我身上有無傷痕,在確定沒有傷痕後才放心說:「還好,只是衣服撕爛了,怎麼撕爛的?」我本想大聲說出事情原委,突見窗前有人影幌動,探頭望去,原是彭、楊兩位積極份子奉命前來監督我的行動,三雙眼晴相對顯得很尷尬。
「小黃,沒什麼,我們來看看你,怕你想不通。」姓彭的矮個子皮笑肉不笑,還是相沿舊有的稱呼,笨嘴笨舌作解釋。我也禮貌性地表示說:「謝謝你們的關心」。
継母像示威似的特別做了一大桌菜,還買了瓶白酒擺在桌上,大聲故意地說給遠遠監視我的彭、楊兩人聽:「天底下有這樣的怪事,一個三代受苦的徒弟娃,還是資產階級右派份子?」我不斷安慰繼母說:「嬸嬸,相信黨和毛主席,不會寃枉好人的。」
那晚妻子緊緊摟著我,不斷吻、不斷親,深怕失去我。我也睡得不好,想去想來想了很多。透過朦朦月色,長望窗外石榴樹出神。那兩位監視我的人,半夜也不睡,老在窗前走去走來,真煩人啊!我靜靜看著熟睡中的妻子和孩子,想著半月前允諾的全家照相的事,不會成為泡影吧?
第二天去到辦公室,像往常一樣翻閱著桌上的報紙,《四川日報》、《成都日報》、《四川工人報》、《四川青年報》,全是有關鬥爭批判我的消息、特寫、通訉和讀者來信。我心裏想,共產黨用得著花這麼大的力氣來對付一個小青年麼?這不是在用大炮打蚊子嗎!再細讀那些揭發批判我的內容,不是編造便是誇大,甚至好些是無中生有。我凝目深深沉思:共產黨的報紙難道是說假話的報紙,對其他右派也這樣嗎?看來這場反右鬥爭有點瞎搞,不是按照毛主席指示辦事。」於是,更堅定了我不是右派的決心。楊蓓、陳澤昆、邱乾坤沉黙看報無語,不時投來關注的目光。通過對我聲勢浩大的鬥爭、揭發、批判,似乎這團火會延燒到他們身上,表情略呈緊張。肖青、胡克由一邊看報,一邊注意我的行為,使平日寧靜、和諧的辦公室,一下成了硝煙瀰漫的戰場。報社反右鬥爭五人領導小組乘勝追擊,樓道走廓裡的擴音器總是在不停地叫,每叫一次,就揪出一個右派,戰果輝煌,敵人眾多啊!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在「偉人」的英明指示下,報社編輯、記者中的精英們,一個個紛紛中箭落馬。最先揪出的是楊蓓和邱乾坤,因兩人在一個半月前奉命去採訪老作家李劼人(《死水微爛》作者),寫了篇通訊《棱窩訪劼老》,文中有「流沙河、丘原、曉楓,是省內有才華、有希望、有發展前途的青年作者,雖有錯誤,黨要愛護他們、關懷他們……」成了為右派壯膽打氣的反黨文章。開初,楊蓓置之一哂,沒有怎樣去理睬,來去上班依然裝束清麗,談吐自如,沒當成一回事。小組幾次開她批判鬥爭會,會場冷冷落落開不起來。一則她人緣好,二則大家找不出批她的材料。市委張靜山副秘書長,不愧是抗日時期老幹部,拿出了當年「皇軍」們「挖地三尺」的硬功,指示說:「她是華西大學校花,校花有什麼好東西?從她人品上去找!」主人吩咐,奴才們敢不執行,經過幾天外調,美術組一位畫師立即泡製出一幅別開生面的漫畫大字報:畫面上楊蓓,濃裝艷抹,坦胸露懷,修長大腿赤裸到臂部,站在一部吉普車上兜風,兩個大鼻子老美緊緊地摟著她。畫上一行大字:「校花楊蓓醜態」!其實完全是捏造,「捕風捉影」也還得有點風聲或影子,而這些「反右積極份子」什麼事實根據也沒有,便可憑空捏造,誣人清白。
中囯是一個封建國家,自古有句俗話「男怕背盜,女怕背娼。」誰個女人一和娼沾上邊,這個女人就完了。是姑娘嫁不出去,是妻子丈夫會馬上與你離婚。貞潔貴於生命啊!當楊蓓一看到這幅漫畫時,微笑消失了,清麗不見了,勾著臉再抬不起頭,好像在人前矮了半個身子。沒過多久時間,她十三中教書的老公,向她提出離婚,她沒說一句話,含淚在離婚書上簽了字,自此終生未嫁直到老死。政治運動就可以這樣以「革命」的名義,干殺人不見血的勾當。從不必擔心會招來什麼「名譽官司」之類的後果。
邱乾坤新從成都市話劇團調來,連報社「地皮子都還沒有踩熱活」(成都話「剛來不久」的意思),即成為右派,你說冤不冤?他剛新婚,窗戶上喜花仍在,老婆即與他離婚,後開除公職,送回農村監督勞動,餓死於三年「自然災害」。
號稱「多寶道人」的陳澤昆,儘管他深悉世態,知進知退,報社內和報社外召開的各種「鳴放」會,連屁也沒有放一個,也被定為右派。他私下說:「解放前我是《工商導報》總編輯,說話是右派,不說話也是右派,我不當右派誰人當右派?」所幸他很「認罪」,無論各種會都把自已臭罵一頓,後來獲得「從寬處理」,行政降職三級,調到人民銀行去打雜。接著,組長肖青的老公蘇定生先生(南下服務團學生、從四川日報社調來報社,出任政法組長),因主張「報紙要關心人民群眾生活,向不良行為作鬥爭」,也淪為右派。當我看到他是右派的大字報後,心裏很高興,暗自說:「肖大姐,你反去反來反到你老公頭上了,還積極不?」我觀察幾天,並未影響她的極積性,對我還是那樣厲害。一天我百無聊賴,信筆在紙上寫下「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十個大字,被她發現,一手搶過去大叫:「快來看,右派份子曉楓又在惡毒攻擊誣蔑我們社會主義,猖狂向黨進攻!」當然引來一場新的批鬥。不過她並未和蘇定生離婚(他們已有兩個小孩),卻用了種新的劃清界限辦法,對老公實施「家庭專政」,即家裡一切雜活諸如洗衣、做飯、清潔衛生、刷地板、倒馬桶之類,均由老公包干,若想做愛,得事先打報告經批准。這位十分有新聞才華的南下青年幹部,不足四十歲就便鬱鬱而死,可惜啊可惜!但不知我們可敬的肖大姐,在獨守空旁,更闌人靜之際,是否也會感到一絲寂寞與無奈呢?
文教組的孫文元也中箭落馬,他也是(《工商導報》)的業務尖子,平時對人態度極好,對領導更是唯唯諾諾,就因為他是老報人,必也難逃此劫,有什麼辦法,名氣在那裡了。新從市農委調到財貿組的宋德貴,聽說因工作上問題和張烈夫總編輯頂了下嘴,也被拋出打入另冊。西藏軍區轉業軍人攝影師美術組的張蜀華,在鬥爭我時他還上臺作過精彩發言,現在也成了右派。據說因他和組長王平關係不協調,王怕他太積極太超前拿走組長,不知怎麼向張秘書長一匯報,就戴上這頂揮之不去的「鐵帽」。財務組的周俊修因不是知識份子,卻逃不脫壞分子的帽子。一個不足五十名編採人員的成都日報社右派份子多過12人。1958年又補了一次課,編委段星樵、黨辦主任閻凱被「補了進去」,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啊!鄰近的四川日報社戰果更為輝煌,150多人的編採隊竟然有50幾個右派;省文聯《星星》編輯部從主編白航,到編輯石天河、流沙河、白峽等四人無一倖免,全成了牛鬼蛇神。
走筆至此,不禁想起曹雪芹先生的兩句詩:「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都只為他人作嫁衣裳」!這個「他人」就非「毛痿人」莫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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