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世祖順治皇帝朝服像。(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堅欲從渡江歸裡。余辭之,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邊,時西先生畢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蟬翼,潔比雪艷。以退紅為裡,為姬制輕善,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偕登金山,時四五龍舟沖波激盪而是,山中游人數千,尾餘二人,指為神仙。繞山而行,凡她兩人所止則龍舟爭赴。竟日返舟,舟中宣瓷大白盂,盛櫻桃數廳,共啖之,不辨其為唇為櫻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時,至今談者侈美。」
「鴛鴦滬上,煙雨樓高。旖旎而東,則竹亭園半在湖內,然環城四面,名園勝寺,夾在渚層而瀲灧者,皆湖也。與姬曾為竟日游,又共憶錢塘江下桐君嚴瀨、碧浪蒼岩之勝,姬更雲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間,尤足樂也。」
曾經,南遊新安江,路過嚴子陵山居垂釣之處,江從青山巍峨處浩蕩湧出,湯湯漭漭,舟子行在水上,看山間層林深碧,風流水流間時常隱現石碑牌坊的碑頭。江上萬籟俱靜,唯有山頭的白雲,閑來無事送行舟。順水千百裡,回頭仍然望見它。那一日黃昏,泊舟處,見山林間簇簇人煙,晚炊四起。水邊有一間小小的白牆茅頂的小房子,渾樸溫敦。門前的灶頭有灶火燃燒,那白泥小灶上煨著瓦罐,茶銚。鐵鍋裡蓋著一隻木頭鍋蓋。看得見暖熱的水汽拂溢,那灶膛的火苗,灶頭的柴堆,在暮色裡送到眼前來,歷歷在目。那小屋的壁上挂了幾件布襖,窄門淺戶,灶間亦是堂屋,望得見後門口的菜園,碧綠的菜畦,似乎有白菊花叢開在柴扉邊,那出塵的顏色在黃昏暮氣裡,亦分外耀目。茅屋拾階而下的臨水處有長糶,一個頂著頭帕,腰繫土布衫裙的老婦人蹲在糶上淘洗。她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萬山已過,那山腳的小白屋,灶膛裡的火苗,依然在她眼前。
那是她要歸去的故園。那水邊淘洗的老婦人,便是她呵。
許多個春夏秋冬都過去了,在冒府寄身的日子,在北上的旅途中,那山腳下的小白屋,那水邊的木頭長糶,是不是有三月的梨花盛開如雪,熏風裡落花紛紛墜下?是不是金秋裡漫山楓林盡染,蒼翠漸變金黃,那洗菜的老婦人,也會閑來無事,找出炭火爐,用那舊的小陶壺,汲取那山後的清泉水,在灶膛裡揀拾幾塊木炭,待炭火金紅,煮得那泉水沸騰著魚眼水泡,投下幾片春日裡茶樹上摘取的香葉,便是一壺佳茗。那老婦人在檐下閒閒喝茶,悠悠地看那漫山紅葉,清江漫流,山頭的閑雲與飛鳥。年年歲歲裡,那景象總讓人縈懷,尤其這苦寒北地,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黃昏,一念之間,魂夢便會回到那裡。
她常常對福臨說起,在新安江的山腳下,那一處小白房子。然而,描繪那樣的山水,那樣的一所小白屋,是一件吃力的事情。大約,前世的她曾經在山中參禪煉丹,在那樣的山水裡,寂寞日月長。於是,到底忍耐不住,下山遠走。
福臨聽聞此言,心魂震動。他眼底有淚,掩飾地臉伏在她的手心裏:「宛兒,我想和你去那個地方,現在就去。找到那間屋子,把我們後頭的半輩子活完。哪天我們老了,死掉了,便在那屋子裡一把火坐化了,等風吹來,吹成煙,成灰,吹個無影無蹤……」
「再不來這世上麼?」她笑他。
「我不要來了,你也不要來了。我們就合為一體做一顆塵埃,不生不滅,總是在一起的。」
化煙成塵,總是太縹緲的一件事體,等同於無,無法想像。她只是覺得新安江邊的小房子,在等待她回去。山水之間,門前一片流水,幾行煙樹,水邊春天黃花開,秋天蘆葦白,冬日裡聽白雪壓竹,攏一盆炭火,烘幾個芋頭,讀幾行閑書,便夠了。不要再有今生今世,這樣劇烈的顛沛流離,所有遇見的人,來生再也不要遇見。最好沒有人,什麼人都沒有,由著她自己,天生地滅一回。她有一種預感,自己不會活得太久,她會很快地,結束掉這一生的生命,死在紫禁城裡。她永遠抵達不了新安江,她永遠思念那一處,山水間的茅屋。
人要死的時候,心裏大致都是清楚的,她也是。
是那一個杏花三月天,皇帝貼身太監稟報,年輕的皇帝此時正在御書房裡接見吳梅村,他而今喜歡和這幫南方人談話。南方來的禪師,南方的詩人,他喜歡這般口音溫軟,面容白皙的南方人,包括深宮裡的她。
聽見吳梅村的名字,她一時只覺得心頭一片蒼茫,卻在身體的某個無可捉摸處,在一點點用力地勒緊,勒緊,令她窒息的勒緊。是從前南方三月,桃紅柳綠,影影瞳瞳裡,那些離散了的死人活人,那些從前的時光,全浮現於腦海。
他從來不曾和她有過什麼糾葛,長板橋的他和卞玉京,曾經是一對珠聯璧合的玉人。曾經,秦淮河邊,多少的花前月下,煙雨如織的日子裡。他們是絲竹管弦的盛宴中的一個男子,一個女人,身邊總是有伴的,只是隔著人群,遠遠地頜首,微笑致意。後來,冒辟疆寫下《影梅庵憶語》,他亦為「冒姬董白」寫下許多祭祀的詩作。
她想要再見見他。
轎輦停在御書房門前,門前當值的太監一看見她,低頭迅速地行過禮,起身便往殿裡頭疾步而去,她張張嘴,本想阻擋他。卻並沒有足夠的心力來阻擋他們。陽光照下來,御書房外的杏花開得正好,柔粉漫白地在陽光裡飛舞,漢白玉石階下的簇簇蘭草上,落滿了花瓣。春陽正好,窗欞四開,望過去,光照在黃氈毯上,黑漆描金的藏書閣上,一派富麗深穩。她站定了,杏花有香,她是花團錦簇裡最美的女人,被天下最有權勢的男子所專一深愛。這一刻,這人世間所有的悲苦與齟齬,都是不存在的。
此時,年輕的皇帝滿面笑容地迎出來,伸出手來握住她,眼睛望到她的眼睛裡,說:你來了。
她笑盈盈道:「花開得這麼好,又是艷陽天。在宮裡簡直呆不住。」
他攙著她往裡走:「愛妃是雅人,聞花信而動。這紫禁城裡,我倒是第一個不識春風的。吳大學士也是。還在斗室枯坐。」
她進門時,那吳大學士早已經起身,低眉斂容地垂首而立。此時,他正在行禮,雙膝跪地,額深深地觸到地上,畢恭畢敬地答:「微臣吳梅村,叩見皇貴妃娘娘。皇貴妃娘娘千福金安。」
他跪在地上,額頭剃得清光發亮,一根髮辮倒是老實服貼在背後,磕頭伏地,行禮如儀,那髮辮都紋絲不亂。(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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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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