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良心:一滴無家可歸的眼淚。(以下圖片來源皆為Adobestock)
2019年8月10日,中國著名翻譯家巫寧坤教授,在美國家中逝世,享年99歲。
1993年,巫寧坤教授因為出版了回憶錄《一滴淚》,惹怒了單位的一些領導,他和夫人李怡楷的退休金停發,住房收回,「學院領導下令毀門砸鎖,將全部財物掃地出門」,他再一次無家可歸。
無奈之下,他只好留在了子女美國的家中,在那裡度過了餘生。
【01】他因為流下「一滴淚」無家可歸
巫寧坤的回憶錄《一滴淚》究竟講了什麼?會引來這樣的遭遇和後果?
這「一滴淚」,記錄的是他親身經歷的扭曲、殘酷的人和事,是一些人至今不願意承認,害怕面對的並不久遠的歷史,是他的「一滴淚」,也是整個民族的一場哭泣。
沒有人能夠否認,巫寧坤是一個愛國的人。
1943年10月,巫寧坤自告奮勇,為第一批去美國受訓的中國飛行員擔任翻譯,他乘坐著一艘沒有武器,沒有軍艦護航的運兵船,冒著被德國潛艇擊沉的危險,在海上航行了四十二天之後來到美國。在此之前,他曾擔任了美國飛虎隊的翻譯員,為中國的抗日戰爭勝利貢獻了自己的力量。
1951年,當新中國的橄欖枝遞給他的時候,他本可以像他的室友李政道一樣,留在美國繼續深造,卻因為對祖國的熱愛之情,選擇了回到中國。
李政道幫他收拾完行李,還送他上路,臨行前,他還問李政道:「為什麼不跟自己一起回去?」
因為對祖國的熱愛之情,巫寧坤選擇了回到中國。(示意圖)
多年之後,當李政道以諾貝爾獎得主的身份回到中國,巫寧坤又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室友,他發現,對方已經成長為頂級國際學者,兩人之間有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根本就是生活在兩個世界。
回憶往事,巫寧坤流下了「一滴淚」,這滴淚,用三個詞來概括,就是「我歸來,我受難,我倖存」。
【02】「我歸來,我受難,我倖存」
1951年年初,人在美國深造的巫寧坤接到了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發來的聘書,聘請他前去擔任英語教授。
他翻來覆去想了幾天,找各路朋友商量意見,最終決定接受這份聘書,回中國任教。
當時他想:「放棄一個最富裕的資本主義事業,回去為社會主義新中國服務,一定會受到對一個愛國知識份子的熱烈歡迎」。
聽到這個消息,身在上海的妹妹非常開心,哥哥終於要回來團聚了,而臺灣那邊的哥哥、姐姐卻表示了擔心,但他們的迫切告誡並沒有阻止巫寧坤為國效力的一腔熱情。
歸來後不久,巫寧坤就感覺到了氣氛有點不對勁。
有一天,在燕京大學同事陳夢家教授的家中閒聊,外面的廣播大喇叭突然響了,原來是通知全體師生到操場跳工間操。陳夢家很生氣地說:「這是《1984》來了,這麼快!」
巫寧坤決定接受聘書,回中國任教。(示意圖)
喬治.奧威爾的《1984》,在美國的時候巫寧坤也是讀過的,但他還不願意相信《1984》要成為現實,依然抱著希望。
但接二連三的事件如洪水猛獸一般洶湧而來,最終衝垮了巫寧坤心中細沙堆起的城堡。
事情,變得比《1984》還要糟糕。
北大荒,是中國最北地區的一片荒地,自古以來就無人開墾。為了「向地球開戰,向荒地要糧」,中共國組織過士兵、知青進行了辛勤地開墾,也曾經將一些勞改犯人轉移到這邊的農場進行工作。
1958年,已經從大學教授變成勞改犯人的巫寧坤,被裝在卡車上帶到了北大荒農場進行勞改。
一到農場,場長就告誡犯人們,千萬不要企圖逃跑,農場周圍都是沼澤,「這裡叫草墊子,看著是平地,踩下去就淹死」。
巫寧坤抬頭看著天空,再環顧四周,北大荒,寒冷、荒涼、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感到絕望。他無法相信有人能從這裡逃出去。
當時的中國正處於「大躍進」時期,計畫要在15年內「趕美超英」。農場的宣傳人員說:「外面全國人民都在鼓足幹勁,你們這些有罪的人應該怎麼幹,才能將功贖罪?」
在過去,不管誰站出來揭髮指責,巫寧坤都不認為自己有罪,但是,經過了長期的監獄改造,他竟也覺得宣傳人員說的對。
為了「將功贖罪」,他這位從沒幹過苦力活的教授拼了性命,挑比別人更多的土,跑得也比別人快。以至於得到了表揚,被當成了宣傳的典型榜樣。
北大荒農場周圍都是沼澤,又叫草墊子,看著是平地,踩下去就淹死。(示意圖)
但只有巫寧坤知道,他每天都處在垮掉的邊緣。除了重體力勞動的摧殘,最令他難以忍受的,是飢餓。
在轉到另一個農場之後,伙食更差了,犯人們都餓得浮腫起來。不被餓死的希望之一,就是家裡人能夠送一些吃的來。有一次,巫寧坤收到妻子送來的幾張烙餅,一位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室友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用漂亮的柳體字寫著:「教授,我懇請你借給我一張烙餅,等內人從湖南給我送來食品,一定加倍奉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看著那漂亮的柳體字,巫寧坤心軟了,借給了這位室友一張餅,可沒過多久,這位室友還是餓死了,他遠在湖南的內人,並沒有來給他送食物。
只有親身經歷了苦難的歲月,才會懂得倖存的可貴,也只有親身經歷了苦難,才會懂得不讓苦難重來是多麼重要。
1979年,巫寧坤被平反,30年「右派」的帽子終於被摘了下來,他覺得,他有責任,有義務,去記錄自己經歷的這30年。
【03】「中國的良心」卻在美國走完了餘生
在巫寧坤的回憶錄《一滴淚》裡,我們看到了當時社會太多的顛倒黑白和人性的墮落。
有位曾經被打成「右派」的老教授,因為表現好從下放的地方調了回來,結果他一回來就成為揭發別人最積極的那位。
曾經說話斯文有「長者風範」的前輩,一夜之間變了嘴臉,站出來揭發別人時一開口就大喊大叫,猶如潑婦罵街。
曾經對知識充滿崇拜的學生,一言不合就逼著老師下跪,把無知當成理想。
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說錯了一句話,或者,被別人故意曲解他的一句話,就被整得死去活來。
巫寧坤因為《一滴淚》的出版,被停發退休金,收回了房子。(示意圖)
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那段「大鳴大放」期間,巫寧坤曾經「天真」地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知識份子之口甚於防洪,在我們幾億人口當中,知識份子少得可憐,應該鼓勵他們作為民族的良心,而不是繼續做封建王朝卑躬屈膝的士大夫,給予知識份子言論自由,不會失去任何東西,而從無數開放的頭腦中卻可獲得集體智慧的無價之寶。」
說完這番話之後,巫寧坤沒有得到想要的「自由」,反而成為他被批鬥,被抓進監獄的罪行之一。
但他不後悔說了這樣的話,1993年,他將《一滴淚》出版,記錄了想要銘記的歷史,說了自己想說的話,因為這樣,他被停發退休金,收回了房子。
當時他和妻子正在美國子女的家中居住,學校領導因為這本回憶錄「傷害了一些老同志的感情」,竟然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將他的房門砸爛,將裡面的財物全部掃地出門,宛如當年的「抄家」。
巫寧坤年復一年的申訴,要給自己討個公道,一直到1999年朱鎔基總理訪美,收到了巫寧坤的申訴信,才得以恢復。
巫寧坤知道,這種小小的困難,和那些沒有倖存下來的人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正如《古拉格群島》的序言說得那樣:「獻給沒有生存下來的諸君,要敘述此事他們已無能為力。但願他們原諒我,沒有看到一切,沒有想起一切,沒有猜到一切。」
索爾仁尼琴記錄了蘇聯過去犯下的錯誤,成為了「俄羅斯的良心」。而我們,有「一滴淚」,儘管這滴淚水是那樣的稀少,弱小,但它總有一天,能夠感動中國,匯成大海,警醒著我們,不要再犯過去的錯誤。
願天堂裡的巫寧坤,獲得永遠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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