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司機被罰後自盡的新聞給我帶來很大衝擊(圖片來源:網路)
【看中國2021年4月10日訊】這條新聞給我帶來的衝擊很大。
新聞事實大概是:「一位名叫金德強的大車司機,剛從唐山市裝貨出發,路過唐山豐潤區一處超限站時,因為車上的北斗衛星定位行駛記錄儀掉線,他無法證明自己沒有疲勞駕駛,因此被執法人員扣車罰款2000元。在溝通無果的情況下,他最終選擇了喝農藥自盡,當晚因搶救無效死亡。」
【一】
一名嚴格來說還是中年人的「70後」丈夫與父親選擇了自盡,當然是一個悲劇。但中國每天平均有700多人自殺,為什麼金德強之死讓我感到不一樣?
因為這個死亡的消息,它太平淡了。
首先是輿論。至少在我看來,它第一時間引發的朋友圈震盪遠不及預期。就在幾天前,因為海南一個飲料品牌的廣告涉嫌「低俗」,中國最權威最主流的幾個媒體幾乎集體開炮,場面很是熱鬧。
甚至就連金德強服用的農藥百草枯,也很少有媒體提及。服百草枯自殺的死亡歷程極為痛苦。一些年前,媒體報導百草枯自殺事件時,都不忘提到這一點。我的朋友,前調查記者孫旭陽看到新聞後給我發來他從前採寫的、喝百草枯自殺的文字,說:「這些稿子現在重新看,真是難受。我那次看到百草枯瓶子上有一行字,‘本品無特效解藥,病程漫長痛苦’」。
更大的衝擊來自金德強本人。儘管起因看似一個意外的「傷害」,但他走向死亡的態度,他留下的遺言,還是顯得太平靜,甚至可以說,「從容」。就好像不是走向死亡,而是完成一個必然的流程。連他遺書中那幾個錯字病句,也因之有了一種淡定自然的感覺。
這種氣氛令人壓抑而訝異,讓我想到很多年前看過的一個日本小說,一個男人買了巨額保險後,反覆激怒一位理髮師,最終死於理髮師的鋒利剃刀下,給妻兒留下了一筆財富。
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一個人放棄自己的生命,不應該像走向宿命。一個人的生命之火這樣熄滅,總要有人問個為什麼。
若干年前,類似的新聞中,前些天炮轟海南那個飲料的權威主流媒體,也經常會在報導中問一問「誰之罪?誰之過?」這次,我還沒看到公開的報導中,有誰願意為之負責,有誰可曾內疚,有誰為之痛心疾首。
【二】
死去的理由是貧窮嗎?也許是,儘管理論上金德強應該已經生活在小康社會,何至於因為2000元的罰款而喪失生活的勇氣。但貧窮不是今天才有的,窮人在任何社會都難以避免。
死去的理由是不公嗎?也許是。但不公,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同樣不是今天才有,也從來沒有消亡過。
金德強生前發布的視頻中,有這麼一句話:「你看我喝了藥,10分鐘了沒有人管沒有人問。」
這是一個讓他意外的結果嗎?我傾向於認為,他預期到了這一點,然而可能還懷著一點小小的懷疑(希望),但至少截至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用生命驗證了他默認的推斷:
「沒有人管沒有人問」。不會有人管,不會有人問。
這種「沒有人管沒有人問」是一種巨大的荒謬,是卡夫卡筆下「城堡」中令人絕望、迷失的極端處境。卡夫卡身後多年,仍然有人類,深陷這樣的處境中,甚至,荒謬感更為強化了。
這裡的「沒有人管沒有人問」,當然指「喝藥」,但荒謬感的來源,卻不是來自「喝藥」,而是更早的,關於「北斗衛星定位行駛記錄儀掉線」的「溝通未果」。激烈的行動其實有著清晰的邏輯:既然「喝藥」都「沒有人管沒有人問」,那麼「溝通」當然更可能是這樣。
文化不高的金德強,做了一道證明題。
【三】
關於這次溝通中的技術問題,已經有不少梳理分析。其中,公號「小睿睿東走西顧」的《大車司機服毒自盡,為什麼「北斗掉線」成了他們的噩夢?》一文中提出的問題,我以為已經足夠明白。不應掠美,把這篇文章中提出的幾個問題轉述在這裡,也是認為,正常人只要順著這幾個問題,就可以理解,金德強最終陷入的荒謬境地從何而來。
「五問北斗車載導航儀系統:
一問:這個北斗究竟是被什麼承包商設計的?到底是誰負責維護和提高使用體驗?
二問:北斗盒子掉線一次要罰司機2000-5000元罰款,如果是設備自己的原因導致掉線,那開發商需要扣錢嗎?
三問:地方是否應該更人性化的去執行和北斗有關的政策,是不是應該針對不同路段設置合理的大車休息區?
四問:北斗的安裝費與服務費設置的是否合理?為什麼各地收費標準完全不同呢?千萬別頂著北斗衛星的鼎鼎大名,卻耽誤老百姓事兒,侮辱了國之重器。
五問:最後一個問題,我想交給大車司機自己來發聲,這是一條此前在網上默默無聞的提問,今天有人能聽到了嗎?‘我有大貨車北斗衛星掉線,需要罰款,那麼誰負責?’」
是的,我認為,金德強這次遭遇和面對的,有一點不一樣,就是一個叫做「北斗車載導航儀系統」的東西。
這個東西,有人說它其實平平無奇,沒什麼技術含量,但至少從名字上,是與神秘高端的「北斗衛星導航」相聯繫的,從大貨車司機的角度,也不會把它看做是一個簡單低級的工具。
某種意義上,它是高級的,神秘的,厲害的,不可瞭解也不可觸碰的,「系統」。
當你看到全國關於這個系統,早就有那麼多吐槽,比如它在設定上人性化的缺失,幾乎無法顧全那些特定環境、場景下(比如高速擁堵、臨時措施、自然災害)的痛點難點,而這些吐槽,似乎都被這個神秘的系統吞噬,沒有什麼浪花,直到這次金德強自殺。
我要說的是,這樣一種技術「系統」的存在,不可避免會強化責任的分散化、他者化、免罪化。任何在這個系統中的人,都可以認為萬一出現問題,包括出現悲劇,責任都不在自己。執法者會認為按照系統給出的提示操作沒錯;設計者(很多時候還是外包的)會認為按照需求方的要求做的技術系統,就完成任務了……
這裡說的「責任」,不僅是指法律問責的責任,更是一種基於良知、人性,對自己內心的要求。
甚至我相信,即使出現罰款超標,對一線執行者個人也沒有太大好處。在一些部門的、區域的「暗政策」下,人人都是「做好自己本職」而已。而這還不如那些因為個人貪慾而動手「吃拿卡要」的。對那些人,金德強可以哀求,可以賄賂,甚至可以威脅。也許會有人因此把手抬高了一寸、一尺。即便沒有,在這個事件中,善惡都是分明的,冤有頭債有主,旁觀者可以有自己的道德判斷。
但在系統當道的時候,比如金德強所見,並不會有什麼人覺得良心有點疼。系統會嗎?電腦會因此短路嗎?
系統是冷靜的,無情的,堅定的。
最大的惡未必是出於貪婪慾望而巧取豪奪,而是在完成「職責」時的安之若素。
是的,如果系統有能力縱容不公,系統有能力劫掠,那它最終一定會出現——哪怕都在法律允許的區間裡。
【四】
去年,一篇《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裡》的網文熱過。
在我看來,那篇網文在一定程度上,容易與當時輿論對技術發展與網際網路資本的進攻合流,所以一直持謹慎態度。
現在看,在謹守「不仇富不反智」原則的前提下,對於技術發展與社會進步關係的討論,可能已經迫在眉睫。
即使對多數人來說,技術進步也不總帶來福祉。2012年,比爾.蓋茨提到了一個重要的現象:創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出現……然而美國人對未來的悲觀程度卻更勝以往。
在《技術陷阱:從工業革命到AI時代,技術創新下的資本、勞動力與權力》一書中,卡爾.貝內迪克特.弗雷認為,原因之一是,技術創新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賦能勞動者的,一種是替代勞動者的。他舉了很多例子論證兩者產生的社會影響截然不同。
大部分類似論述都集中在經濟和商業領域。但很顯然,技術進步與人類社會的關係遠不止在經濟領域發生作用。熱兵器的出現和廣播、電視的出現,對人類社會的組織形式,或者說,對統治的形式,有「創新性」的影響。沒有廣播、報紙,希特勒恐怕很難把德國變成那個樣子。
到今天人們可以確認的一點是,技術終究還是工具。它的所有影響都是在人性與社會軀體上投射的圖案。它固然可以用於造福,但也可以用於汲取社會資源、「割韭菜」,綁縛、約束人,乃至改造人,治者更加得心應手,被治者更無還手之力。
任何一方掌握了技術與系統都值得警惕。資本當然也是。不過與資本相比,在任何社會,當權力掌握了技術的時候,都會有更大的影響——除非這個社會對權力的規訓已經老到而成熟。
在這個意義上,任何數字化、網際網路化的利維坦,當然都是值得警惕,理當畏懼的。
【五】
我想再說說金德強。
關於他我們所知甚少。他愛國嗎?他能完整背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嗎?他知道他已經生活在小康社會了嗎?
他在遺書中對自己的評價是「窩囊」。在東北,這倆字之後,經常會連著一個「廢」字。
在有些環境中,「窩囊」的人,就是「廢人」。
大概會有人說他沒有血性吧。可是我願意相信,他對生命的熱情早已經變得黯淡,好像《罪與罰》中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死前所說的:「夠了……是時候了……駑馬已經給趕得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了!」
哪裡是「一時沒想開」呢?我寧願相信,他在喝下農藥與家人最後聯繫時,已經想到了後續可能的賠償款。
這是一個窩囊的、善良的人,最後一刻仍然願意擔負起責任的人,面對世界,所能做的最後一點安排,以及對那個他始終無法瞭解的系統最微小的還擊。
一粒燃燒的麥子,一顆微弱的火星,自行熄滅了。可是在它熄滅的瞬間,卻釋放了那麼高的溫度。正如你我所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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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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