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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廠 我一天要摁6000個攝像頭(圖)

 2021-06-12 07:15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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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
在車間工作的工人(示意圖,圖片人物與文章無關)(圖片來源:Adobe Stock)

【看中國2021年6月12日訊】一

凌晨四點,廠房內白光如熾。

在六條流水線前方,各掛著一臺36寸的顯示屏,屏內數據不斷跳動,實時盯著工人的工作量。從頭至尾,負責手機生產、檢測、包裝、裝箱。

機械持續轟鳴,像是催眠曲,使我昏昏欲睡。旁邊升級工位的秦小軍手腳並用,無力地踢了踢我,他疲憊的臉扭曲了一下:「你聾了啊?!」

我的確是快要聾了,這是我來工廠的第7個月。

2020年10月,十一過後,我進入這家電子廠。

各大品牌新機即將推出,廠商急抓生產,大量招工,給出的待遇格外豐厚。為了分一杯羹,中介與空殼公司聯合起來,掛著羊頭賣狗肉。

那時去線上招聘平臺尋找工作,只要是無學歷要求,不管什麼招聘崗位,不管求職者如何小心謹慎,兜兜轉轉,最終返璞歸真回到的還是普工崗位。以至工廠內常出現一個現象,進來的新人在宿舍聊天,說起應聘崗位,竟無一個相同。

「老人」則聰明得多,直接聯繫中介談報酬。一個工廠招工會外包給多個中介,中介行業狼多肉少,競爭慘烈。碰到聰明的人貨比三家,便會像拍賣一樣你來我往地往上加價。加不下去的中介鎩羽而歸,老人就很快明白今年的行情。

我應聘的本是小時工,無奈廠內不包吃飯,囊中羞澀。而正式工每天有二十元的餐補,定時打到卡內,同時干滿十五天還有三千元的新人獎勵。

為了填飽肚子,我辦理了正式工的入職。入職十五天後,200塊錢打進我的卡號。中介言之鑿鑿:「說過給你獎勵,但沒說是一次性給你獎勵。」

新工入職,最重要的是體檢。

普工的體檢是所有行業最嚴謹的職位之一。浩浩蕩蕩近百人佔領醫院每個窗口,席捲每個座椅空地,驗尿、心電圖、視力檢測、呼吸頻率、測量身高體重,每一項都完整至善。為了打消員工的戒備心理,普遍中介會報銷這些檢查費用,之後再翻倍從工資裡扣除。網上曾流行一個段子,說感覺自己身體不太好,又不想花錢體檢,就報名去個電子廠。倒不是插科打諢,這事常有發生。

體檢完是三天的培訓會議,公司比較人性化,更怕的是員工沒耐心,每天按照日工資的80%進行發放。宣講導師從3C講到6S,盡量每句話都夾帶行業術語,為了體現專業性,還會時不時冒出兩句英文。每個字大家都認識,結合在一起就是聽不懂。坐在我旁邊的一大哥滿臉狐疑:

「能他媽聽懂這些話的人,還來電子廠?」

但說到車間一律不允許攜帶電子設備時,大家聽懂了,應聘的員工瞬間走了一半。

我加入的產線,主要負責手機組裝。

工廠剛剛接到投放下來的生產計畫,三十多個廠工全是新人,線長一天前還是另一間廠房的全能工。這裡除了流水線,一切都是嶄新的。

工廠的會議不斷,且官僚制度較強,上班三天,線長就開了不下十次內核如「剛燒開的水不能喝、沒去鱗片的魚不能吃」的會議。線長是青海人,每次會議總結,都要將「我從一個窮鄉辟嶺一步步走到現在靠的是我的努力」著重強調一遍。

我的第一個工位是安裝後攝,手機產品是某大廠面對國外市場的一批低價機。雖然低價,攝像頭卻慷慨地設計了三個。安裝後攝需要指腹用力,將攝像頭拤入組槽內,但一天的任務量高達兩千部手機,意味著我一天要拤六千個攝像頭。

十小時工長,雙手沒有空閑,幾天後,兩隻手的拇指與食指開始有了疼痛感。起初疼痛輕微,隨著用手時間變長,尖銳的刺痛越來越劇烈。我每按一個攝像頭就像有一根針從我指甲蓋裡插入,一天工作結束,感覺手指已經千瘡百孔。

手指不堪重負,我調整了無數個方法,但能夠完成工作的也只有那兩根手指頭。後方工位在等,速度跟不上,手機便會堆積。我只能生不如死地邊計算手機數量,一邊自我打氣。我告訴自己,「今天我為兩千部手機製造出了美妙的眼睛」。

很快,我就因難挨的疼痛潰不成軍。

一個星期後,我的大拇指指甲因為毛細血管破裂出現瘀血。疼痛加劇,之前計算數量的心理安慰也徒勞無益。我時而崩潰,時而亢奮,就像在逼迫自己承受一種不得不承受的酷刑。中午休息時我找線長說明情況,線長指責我不能吃苦,隨後他指出我的手法不對,指導我作業方法。

下午我按部就班地嘗試,仍是疼痛難忍。

再找線長調換崗位,線長含糊其辭,最後還是把問題放在我不能吃苦上,我氣不過,爭執了兩句就摔門而出。原本我以為線長會妥協,隔天就會以一副紆尊降貴的姿態對我的不堪造就進行訓斥,並在無意中透露要為我更換崗位的消息。

畢竟在這個風靡人道主義的世界裡,各退一步是處理問題最好的方法。我在心裏演示了無數遍對話,還排練了要如何說話才顯得足夠委婉。

第二天,我春風滿面地邁入車間,一眼就看到我的工位上坐著兩個工人,在著手我的工作。

線長不可置信地問:「你怎麼來了?」

後來還是通過中介協調,線長才將我調離崗位,但因為這件事,我與線長結下了樑子。

這也讓我意識到,電子廠最大的特點就是從不缺人,從這點上來說,也從不人道主義。

調換崗位後,我旁邊的秦小軍是個二十一歲的男生,酷愛遊戲,在一知名遊戲平台上將各類遊戲買了不下三百個。工作時沉默寡言,腦子裡想的都是虛擬世界的刀光劍影。我們二人臭味相投,一見面就擺出相見恨晚的架勢肺腑而談。

我們負責的不是重要項目,成品需要得很急,幹得時間一長,3C、6S的指令當做耳旁風,明目張膽地開始糊弄。手機成摞堆積,設備檢查草草了事,屏幕出現問題就交給全能工,結果全能工在地上「乓乓」摔打幾下就出現了畫面。常有人調侃:「我們這是給外國友人造了一堆垃圾。」

廠房是封閉建築,沒有窗戶,在室內唯一能接觸外界信息的就是和同事們聊天。我和秦小軍從遊戲轉入時事,從時事轉入經濟,從經濟轉入線長的禿頭。我倆暢所欲言,相談甚歡。下班後回去積極學習知識,上班時再相互創造話題。

時間一長,我倆都再無話題可聊。

對此我們心照不宣,對方引起一個什麼話題,說起一個什麼事件,即使在心裏滾瓜爛熟,也要裝作一副大惑不解並很有興趣的模樣。這就導致「亞索」的技能解析我一個星期聽了不下三次,亞瑟.摩根的背景直到現在我還倒背如流。

線長過來催產出,我們共同罵一句髒話,然後嘿嘿直笑。有人放一首土味情歌,我們再罵一句髒話,再嘿嘿直笑。儘管佯裝得惟妙惟肖,但有時也能從對方的眼睛裡捕捉到了一絲落寞,話早在昨日聊盡,只有生產線的手機連綿不盡。

聊天是唯一使我們感覺到真正活著。

特別是每次上夜班,車間裡如果沒有說話聲,形同一個幽靈的盒子。在電子廠工作過的人都有一個認知:夜班要比白班輕鬆。夜班管理不嚴格,沒有領導下車間巡視,線長的要求放寬,只要及時完成任務,不過分的行徑可以被允許。

有些工友會偷偷帶進來一個U盤音響。

每到凌晨時分,廠房內各個角落不約而同地響起DJ舞曲、抖音神曲、經典老曲。與此同時產生一條環環相扣的鄙視鏈,DJ舞曲鄙視抖音神曲的爛大街,抖音神曲鄙視經典老曲的老掉牙,經典老曲鄙視DJ舞曲的非主流。鄙視鏈再擴大,各類歌曲形式統一鄙視蹭歌聽的工友沒錢。

但U盤帶進來容易,帶出去難,公司有明確規定,禁止將一切電子設備帶出車間,這就代表著每更新一次歌就要將U盤帶出去一次。我們線上的一位音樂活躍選手不信邪,以身試法地將U盤藏在褲襠裡,過安檢時滴滴直響,直接被保安翻出。

物證俱在,百口難辯。

最終以騷擾員工為由扣了他半個月工資。從那之後,他也成了蹭歌聽的、鄙視鏈的末端。

電子廠人員的流動,就像一座火車站。

我剛到廠子時,宿舍加上我一共六人。為了發展舍友關係,我挨個記名字記愛好,還興師動眾地請他們吃了一頓飯。兩個星期後,舍友加上我仍是六人,只不過那五個都換了人。之後往往連五個名字還沒記熟就挨個走了,下五個當即補位。

在廠內待久了,經常看到當天來次天走的情況,後來乾脆誰也不理誰,反正都是要走的人。這也導致無論我工作還是休息,都沒有社交的圈子。

交不到朋友,有時還需提防別人。工廠的人流量大,別的沒人在乎,防塵帽卻成了搶手貨。

一次臨近上班,我上廁所將防塵帽放在擋板上,出來後發現帽子不見了。沒帽子無法上工,線長只好找出一頂髒帽子給我。中午出去吃飯時我將帽子放在衣櫃裡忘記上鎖,吃了一半突然想起,暗想壞了,果不其然,帽子又不翼而飛。

情急之下,我只好效仿被偷的方式搜尋別人的帽子。更衣室有很多衣櫃沒上鎖,我從這個廠房跑到另一個廠房,終於偷到一頂帽子。工作結束後,我心有餘悸地將帽子塞在防塵服的最裡面,仔細檢查鎖的堅固程度。然而第二天上工,眼前的情景讓我瞠目結舌——我的衣櫃門被人暴力拉開,檢查後一切完好無損。只是帽子又不見了。

兩天被偷三個帽子,有人調侃我在跟「塞拉斯」(英雄聯盟裡的遊戲角色)對線。從那之後,無論去哪兒,帽子都在我的左邊口袋。

在工廠的第二個月,我學會了自我調節。

我將時間設為分界點,7點至11點是平緩期,才剛剛上班,不應有情緒;11點至12點是期待期,還有一小時就要吃飯,要保持開心。1點至3點是娛樂期,跟旁邊的朋友聊天,消解心裏的煩躁。3點至5點是冥想期,天高海闊任我構思。5點至6點是堅持期,再堅持一個小時,馬上就要下班了。

似乎我對人生的所有期待,就只有下班。

2020年10月31日,英雄聯盟總決賽,SN在中國主會場對戰DWG。那天正巧是夜班,下午七點到十一點。休息時比賽正值賽點。吃完飯上工,缺勤人數達40%,男生較多的一條線人員缺少到無法開工。各線長正欲通報,缺勤的人又一臉沮喪地走了進來,一個男生邊走邊大聲咒罵:「廢物!放四條狗都能打贏!」後半夜前段,車間內人聲鼎沸,氣氛熱火朝天,每個人都踴躍參與聊天。

大家復盤比賽,分析弱點,指出失誤。有三個人聚在一起重塑比賽過程:插眼,排煙,推線,清線,第一滴血,第一條小龍,第一個錯誤決策。

另一條線聽到後,會大聲嚷著反駁。

「最大的失誤是二十一分鐘那波!」

有人從比賽延伸到選手的花邊,一旁的女生也來了興致,加入了討論。有人回憶起了遊戲人物史,眾人最後為誰是「永遠的神」爭得面紅耳赤。

當天晚上,我們的工作效率極佳。

討論到最終,大家總結道:「國內遊戲完啦!」

除了聊廢話、意淫,車間還打造出一套嚴謹周密的娛樂——抽煙。車間內禁止明火,打火機、火柴不允許攜帶入內,所以香菸也被列為禁止對象。公司對禁菸一事十分重視,三令五申,並煞有其事地在廁所不遠處配置了一名保安監督。

下有對策的是,工友們將打火機與煙藏入廁所紙簍裡面、抽水設備內部、膠帶粘在小便池底部。每條線上外出卡只有一張,無望風的單人行動風險太大,容易得不償失。團結又智慧的勞動人民便在各條線上廣交朋友,召集團夥協助作案。

但時間的精準度也是一個問題,所以每條線上就出了一個領袖。小團隊規模鼎盛時期,一天內有十幾支抽煙團隊排上日程。尤其在後半夜,團隊成員緊盯時間,時間一到便從各個線上請假外出。團隊默契好,時間偏差不超過兩分鐘。

團隊普遍安排三人,一人在水杯架前喝水,危急時刻就用水杯碰撞架子發出響聲。一人在洗手區洗手,聽到聲響就加大水流,往臉上潑水。廁所內部一手抽煙一手拿著口香糖的人聽到聲音,連忙將煙踩滅藏進紙簍裡,再將口香糖送進嘴中。

大家為了節省時間抽得很凶,三人全部進行完時間也超不過五分鐘。有人一邊走一邊學于謙的口吻:「這樣抽三天準能抽出肺癌。」

大家哈哈一笑,渾身充滿幹勁。

那段時間,我發現秦小軍對煙的需求很大。

他一天要跑三四次廁所,頂崗的全能工深受其擾,說他是煙癮大王。後來他悄悄告訴我其實他沒有煙癮,嚴格來說他根本就不抽煙,離崗純粹為了偷懶,車間內的壓抑比煙癮更厲害。

有時,我跟秦小軍也會去唱歌。

我倆沒錢,只能去便宜的KTV,設備也掉價,一次我與秦小軍到一家開在村莊內的KTV,找來找去都是老歌名曲,搜索周傑倫皆為翻唱版本,無奈只能將有線話筒連接在手機上。結果話筒老舊,總是接觸不良,必須用手壓著才能使其正常連接。

唱到情深意濃,聲音戛然而止,破舊的自建房傳出一聲神似狼嚎的回聲,氣氛全無。

我倆憋了一肚子火,秦小軍提議給老闆一點教訓,往破洞沙發上尿了一泡尿。回到宿舍才察覺不對,褲子上黏濕一片,秦小軍拿手蹭了下,又聞了聞,然後一腳將上下鋪的欄杆踹歪了。

工友不明所以,問幹嘛去了,發這麼大的火。

秦小軍氣憤地喊道:「去公共廁所唱歌去了!」

除了唱歌,很多人休息時都泡在網吧裡。

工廠附近的居民區黑網吧遍佈,部分網吧還沒有機房,無統一系統,即使只有寒酸的幾款熱門網游,也能以幾部「流出視頻」招攬到顧客。

同行競爭壓力大,商家們便在單一的網路娛樂上推陳出新,開展人性化的服務。每到下班時間,幾輛神秘的中巴車準時出現,數位老闆舉著寫有「免費洗衣服、免費洗澡」的信息板站在廠房門口,一邊抽煙一邊尋找拿著防塵服的工人。

黑網吧無論包夜還是包天價格都是十五元,廠內有些狠角色,直接將隨身衣物與被褥帶到固定網吧,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似乎沒有終日。

有時我也會想到自己,看不到日子的盡頭。

每到輪班休息,廠區周邊飯館才會熱鬧起來。但大家說到最後,都會提到「線長」。後來我在流水線上的一次冥想時,竟悲哀地發現,無論我們談何話題,到最後仍是逃不開「電子廠」。即使是身在電子廠之外,我們也被困在了這個世界裡。

那天凌晨,秦小軍在我旁邊喊了我好幾遍。

車間的音樂聲突然變大,秦小軍的那張臉逐漸清晰起來,他正焦急地等待我對某款遊戲做出評價。手機在傳送板上魚貫而出,燈光驟然明亮。我眨了眨眼睛,加快速度處理眼前堆積的手機,對秦小軍大聲說:「他媽的!我睡著了!」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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